第58章 坦誠

河畔,卞清璿一身青衣,坐在畫舫上,垂眸看著河水,手中的命牌一閃一閃。

沒一會兒,她身邊跟著的弟子,將千景翌等人從河水中打撈了出來。

千景翌如今的樣子看上去有點兒慘。

他硬接那一下,骨頭都被師蘿衣敲碎了,肋骨也斷了幾根,頭發在刀氣下,被削得七零八落。

蘅蕪宗的幾個弟子,見昇陽宗的少主傷成這樣,連忙看向卞清璿:“小師妹……”這人怕還是得救,畢竟如今昇陽宗不好惹。

卞清璿倒沒說什麽,抬手從懷裏扔了一個瓷瓶過去。

弟子們很快將丹藥給千景翌等人喂了進去。

千景翌醒來,臉色難看。

他傷得不輕,幾個狗腿子也誠惶誠恐,顧不得自己的傷勢,過來噓寒問暖。

千景翌捂著胸口:“要是讓我抓到那個小娘們兒……”

昇陽宗的弟子都知道他記仇,見怪不怪,這次還被人幾招揍成這樣,使出夙離公子給的仙器才得以脫身,丟臉得很。

蘅蕪宗的幾個弟子對視一眼,沒有吭聲。

“你們都去給我找人,我要知道她是誰,敢這般傷本公子!”

“可,可人已經走了,怎麽找啊?”

“廢物,你們還問我,她長成那副樣子,不是還有把刀嗎,將刀畫出來,給我去問!”

卞清璿原本漠不關心聽著,越聽,眸色越冷。

千景翌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胸口一痛,已經被人踹飛出去。他剛要掙紮痛呼,身上踩上來一隻腳。

“卞清璿,你發什麽瘋,鬆開!”他痛得臉色猙獰。

卞清璿居高臨下看著他,輕笑道:“我見千公子傷得重,肋骨都斷了兩根,光吃丹藥可不行,給你正正骨。”

千景翌的一眾狗腿子連忙想來救自家師兄,被卞清璿一個眼神震懾在原地。

卞清璿蹲下身,冷冷地看著千景翌。

“你倒是……”對誰都敢起色心。

這後半句,被她咽了回去,卞清璿想到什麽,蹙起眉,甚至不知道自己心裏的火氣從哪裏來。

慢慢的,卞清璿收回了腳。

千景翌卻已經氣得臉色發黑:“卞清璿,你不過是夙離公子手下的一條狗,竟敢這麽對我。我一定會告訴夙離公子,到時候……你等著吧。”

卞清璿心裏很煩,根本就不在意他說什麽,嗤笑道:“隨你。”

她轉身,身後一眾蘅蕪宗的弟子,眼觀鼻鼻觀心地跟著她回去,看也沒看千景翌一眼。

近幾日這些涉世未深的小弟子奉命跟著卞清璿一起來接人,成長得飛快,他們算是看明白了,昇陽宗和那個什麽夙離公子,就是一群神經病。

前幾日那公子打傷他們的小師妹,他們義憤填膺,要去討個說法,卞清璿眸色冷淡,擦了擦唇角:“誰都不許去,我沒事。”

這幾天千景翌四處欺男霸女,那個“溫和仁愛”的公子,卻僅是溫聲勸誡,像極了一副好脾氣。

蘅蕪宗的弟子幾次看不下去,在隊伍裏過得極其憋屈。

此刻想到千景翌走路都走不穩,弟子們心裏隻覺得解氣。也不知是哪位好道友出手,教訓了這個畜生。

卞清璿方才動手,他們心裏也覺得舒坦,隻不過還有些擔憂:“師妹,回去公子不會責備你吧?”

“不會,他目的不在此,不會管千景翌的。”

其他人紛紛鬆了口氣,卞清璿卻一直沉默著。

回到他們暫住的大宅子裏,一輛九頭鳥拉的鸞車停在院子中。

白衣男子背對著她,在逗一隻鸚鵡。他頭也沒回:“人找著了?”

“找到了,受了點傷。”

“讓他安分些,別耽誤我找人。”

卞清璿沒說話。

夙離回頭,笑道:“清璿,你是否不滿我?你一開始就跟隨著那個人,如今來我身邊,是否心有不甘?還是瞧不上我?”

他長著一張無害而溫和的臉,任誰看了都得說一副好相貌,講話也十分溫吞柔和,很容易令人心生好感。

“沒有。”

說話間,那鸚鵡在濃烈的威壓下,啄了一下夙離的手,他蹙起眉頭,手腕輕輕一轉,鸚鵡的脖子被他擰斷。

夙離意味深長道:“這就聽話多了,清璿,你一族的安危,皆係於你一人之手。你想要的,他能給你,我亦可以。既然已經決定跟著我,就盡心盡力去把他找到,等解決了他,我當然會帶你回去。”

卞清璿扯了扯嘴角:“是。”

夙離對她伸出手,笑道:“來。”

卞清璿沉默半晌,依然沒動。夙離搖了搖頭,輕輕說:“清璿,看來你依舊沒有適應女子的身份啊,既然選擇了成為女子,便要習慣和男子親近才是。否則……怎麽對得起你的付出。”

他的話語裏沒有半點兒譏諷之意,卻讓卞清璿冷了眼:“我會幫你盡快找到他,殺了他。”

她仍舊沒動,夙離包容地笑了笑,沒強迫她。

他的好哥哥以前沒見過卞清璿,他在神域生活,卻是見過的,少年青玹一身紅衣烈烈如火,眉眼涼薄精致,本是個小野種出身,偏偏天賦異稟,神力高強。

別說青玹那些沒用的兄長和私生子兄弟,就連自己……當初也不是青玹的對手。

這也是夙離最恨的。

但他麵上一派雲淡風輕,這有什麽呢?卞清璿再強,卻有一群軟弱又被奴役的族人拖後腿,別說在神界有一席之地了,連他自己的男兒身都保不住。

青玹隨著他兄長孤注一擲來到人間,卻在天道壓製下,弱成了這般,連全盛時期的萬分之一都不如。

夙離拿出帕子,垂眸擦了擦他那隻捏死鸚鵡的手,有了青玹的反麵例子在先,他可得快點找到他那個礙眼的兄長。

待得越久,越夜長夢多。

讓他想想,他那個血統高貴的兄長到底在哪裏呢?

絲竹聲到半夜,終於停了。

師蘿衣也沒想到花朝節收尾得如此不圓滿,她全身濕漉漉的,被卞翎玉抱回來,卞翎玉臉色蒼白,目光一直很冷,還帶著淡漠的殺意。

師蘿衣第一次見他這個樣子,路上,她也覺出了卞翎玉的反常。她安撫說:“我不疼了,沒事的,在鱗片打過來的時候,我就用傀儡術擋掉了傷害。”

但仍舊無濟於事。

就算回到院子,阿秀連忙要伸手過來照顧師蘿衣,也被卞翎玉的目光嚇了回去。

師蘿衣多少說了點謊,之前見不得卞翎玉那樣難受,她提前掙脫了傀儡術,如今丹田痛得苦不堪言,她怕卞翎玉再被刺激到,沒太敢表現出來。也隻好老老實實任由她抱著,路過阿秀的時候,她無力道:“煩請阿秀姑娘準備些熱水,我們需要換身衣裳。”

術法這幾日她是不敢再用了。

阿秀擔心不已,連忙脆生生應了,跑去和趙婆婆燒水。

他們速度很快,很快就燒好了水。

卞翎玉從回來後,就一個字都沒說過,師蘿衣恍然都覺得他魔怔了,直到她開口:“卞翎玉,我要去沐浴。”

他這才轉動了眸子,應了聲好,把她抱到了浴桶邊。

師蘿衣見他放下自己,卻一直沒動。

她下意識想開口,問他怎麽還不出去,可是想到什麽,她把話咽了回去。

他們一直沒真正圓房。

卞翎玉如今陷入一個極為可怕的狀態中,不知是她先前沒了氣息,把他嚇成了這幅瘋魔的模樣,還是別的什麽。總之,這也算因禍得福,至少卞翎玉沒躲著她了。

她定了定心,做下了一個自己都覺得可怕的決定。看著少年冷淡如玉的容顏,他發紅的眼尾,漠然沉寂的眸。

師蘿衣的手搭上了腰帶,這次她甚至沒轉過去。

當著卞翎玉的麵,水汽氤氳,她蜷縮了下□□的腳趾,隻覺得他的目光確實是在看自己。

卞翎玉一直也沒動,他也沒說話。

師蘿衣吸了口氣,直到邁入浴桶中,身子沉了下去,她的臉終於沒那麽熱。

兩人第一次這樣坦誠相待,還是她單方麵的,卞翎玉連衣帶都沒解。師蘿衣怎麽想都覺得羞恥和古怪。

但她努力讓自己鎮定些,卞翎玉如今不對勁,她得做點兒什麽,不僅要轉移他的注意力,還要打破他們這段時日的堅冰。

於是她抬起眸,去看卞翎玉的反應。

少年漆黑的長睫垂著,手指蒼白,他的視線落在師蘿衣的臉上,有幾分怔然,但好在不是才回來那股可怖的殺意和死氣了,她大膽的舉動打破了局麵,潮意打濕了卞翎玉的眼睫,卞翎玉抬起清冷淡漠的雙眼。

幾乎慢很多拍的,他方回憶起他看見了什麽,

師蘿衣慢吞吞曲起雙腿,擋住自己。

不行,如果兩個人都光著還好些,就她一個人這樣,她都不太敢看卞翎玉。

師蘿衣比卞翎玉心大多了,又是第一次在卞翎玉麵前這樣,她腦子裏早就把鱗片的事情帶過去了,如今縈繞的想法,簡直亂七八糟,心如擂鼓。

比如師蘿衣忍不住想,卞翎玉他應該……看見了吧?

看見了多少,他……他覺得怎麽樣?

反應過來自己在想什麽,她低下頭,水裏她臉蛋緋紅,“不好意思”這種情緒,實在有些來勢洶洶。師蘿衣甚至有點後悔,她是不是應該更迂回些?卞翎玉一直這樣清清冷冷地看著,也不是個事。

師蘿衣清了清嗓子,禁止自己胡思亂想,道:“我看看你的傷口?”

卞翎玉這會兒幾乎不會反抗,她拉起卞翎玉的手,好在傷口不深,這會兒已經不流血了。

師蘿衣知道自己的術法對他沒用,而且如今她丹田受了傷,近幾日都不宜再動用術法了。

旁邊有幹淨的帕子,師蘿衣連忙拿過來,替卞翎玉包好。

“以後別這樣了,你別怕,我也會保護自己。這次的傷害都在傀儡身上,我才會暫時沒有氣息,已經沒事了。我也並非衝動才去和千景翌打鬥的,我是……看出他打不過我,才動的手。可我沒想到……他會有那麽厲害的東西。”

確實很厲害,那玉麟還有威壓,讓她一瞬間想躲都躲不開。

許是浴間的燈燭很暖,水汽也帶著熱。卞翎玉蒼白的指尖終於有了溫度,師蘿衣感覺一隻手觸在了自己的臉上,卞翎玉嗓音喑啞:“對不起。”

她詫異又驚喜地抬眸看去,果然發現卞翎玉的情況好多了。

卞翎玉語調有幾分蒼涼:“那個鱗片,本是我的東西。”

是他曾經十二次被砍下來的斷尾之一,可險些害死了師蘿衣。他險些目睹師蘿衣被他斷尾的殘留神力殺死。

師蘿衣終於明白,為什麽一路上卞翎玉都不對勁。

若是她知道,自己險些害死卞翎玉,一時半會兒也沒法走出來。

師蘿衣雖然不知道卞翎玉以前的東西,怎麽會在千景翌的手中,但她知道如何安撫卞翎玉:“原來你以前這麽厲害啊!”

語氣沒有責怪和怨懟,隻是含笑的誇讚。她本來也想趁這個機會,把所有事情都問清楚,可師蘿衣知道卞翎玉現在的情緒不太好。

既然堅冰破了,她再問,就容易多了。她現在更希望卞翎玉別自責。

卞翎玉說出這句話時,都做好了師蘿衣怨恨自己的準備。在他的記憶裏,師蘿衣對他隻有這幾日的親近,少女對他的零星喜愛,就像清晨的凝露,甚至或許等不到黃昏時成熟。

卞翎玉知道師蘿衣一直很惜命,甚至入魔都在努力活下去,可險些殺死她的,卻是他種下的因。

他心裏第一次鼓噪著對母親和夙離的殺意。

可師蘿衣並沒有怪他,他的掌心隻有一片溫暖,她任由他的手掌貼著臉頰,少女眼睛黑白分明,臉上很燙。

師蘿衣說:“你別想那個了,就算是你的東西,我知道你也不是故意的,何況我什麽事都沒有,改日,我們一起去查一下,到底怎麽回事。你現在……嗯……”

她聲音低了下去:“沒有別的想說的嗎?”

卞翎玉手掌發燙。

不知道是她的溫度,還是他自己的溫度。因為這個意外,他確實沒法再冷淡地趕師蘿衣走。

不論他現在說什麽,師蘿衣也不會信。

卞翎玉徹底從那股可怖的情緒中抽離出來,才明白師蘿衣指的什麽。

他抿了抿唇:“我……”

氣氛走向了另一種極端。

師蘿衣說:“我先前說,沒有準備好,你還記得嗎?”

卞翎玉:“嗯。”

“現在我覺得。”她輕聲說,“應該,可以了,我不怕了。”

就從那天來找卞翎玉開始,她也說不清為什麽,就是突然不怕了。

哪怕還那樣痛,師蘿衣也覺得挺好的,就算不像別人那樣舒服,但她莫名就覺得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