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花朝

兩人就這樣靠了一會兒,師蘿衣見卞翎玉一直不動,她騰出一隻手來,讓他也環住自己:“你也抱抱我啊,我明日都要走了。”

卞翎玉的手被放在少女柔軟纖細的腰肢上,這才恍然回過神,理智代替了他一時的悲傷中迷亂。

事不過三。

師蘿衣若真要走,就會像當初一樣決絕冷漠,而非現在這個寧和溫柔的語調。

卞翎玉的回答是拎著師蘿衣的中衣,把她拎到她原本的位置上去。

“師蘿衣!”卞翎玉也不知是該生自己的氣還是生她的氣。

師蘿衣見他反應過來了,不由悶笑出聲:“你怎麽這麽快就反應過來了。”也不知一個傷重的人,哪來這麽大的力氣和血性。

兩人對視一眼,卞翎玉看見少女一雙明亮彎著的眸。

卞翎玉也沒法真的和她置氣,怕神珠異動,索性閉上眼睛不理她了。

師蘿衣有點可惜。

明明還……挺好玩的。從沒有人會在她的玩笑話下,土崩瓦解成這樣。就像一喜一怒,她都可以掌控。從前在荒山的時候,師蘿衣就覺得,生氣的卞翎玉,才像個有溫度的活人。

他有在乎的事情,那雙眼睛裏就會帶著耀眼的生機。她的記憶裏,卞翎玉就是既有脾氣又生動的。

但師蘿衣沒有打算再折騰卞翎玉,從蒼吾口中,她知道這次卞翎玉一定很累。他才殺了朱厭,就去找她了,來到院子後,他不停歇地在煉丹,他一直很辛苦。

師蘿衣不會阻止卞翎玉煉丹。

師蘿衣知道有些事情是阻止不了的,就像母親恨不得自殺來阻止父親為她續命,可最後又如何呢,除了讓生命中最後的日子變得充滿苦澀,再無益處。

就算她和卞翎玉隻能活一日,他們也要沒有陰霾地、活在陽光下。

第二日一大早,涵菽就過來了。她收到師蘿衣的仙鶴,看師蘿衣那麽著急,還以為是師蘿衣出事了,立刻就從明幽山趕了過來。

師蘿衣示意涵菽長老給卞翎玉診脈,她本以為卞翎玉不會配合,沒想到他這次伸手十分爽快。

卞翎玉知道涵菽看不出來什麽。

他再落魄,也是神軀。涵菽救不了他,沒人可以。師蘿衣不能再待下去了,他想讓她死心。

涵菽蹙著眉,對師蘿衣道:“出去說。”

師蘿衣看一眼卞翎玉,跟著涵菽出去。

“我無能為力。”涵菽道,“很早我就同你說過,我的丹藥對他沒什麽作用。他們兄妹二人來曆不明,在不化蟾的蜃境中,我就知道他們不簡單。卞翎玉的經脈中,隻有沉沉的死氣,你若要救他,恐怕得另尋他法。”

師蘿衣縱然猜到了一二,也不禁有些失望。

她努力調節過來心緒:“多謝涵菽長老跑這一趟,我會再想想別的辦法。”

“我先回去了。”

“涵菽長老,你這麽急?不坐一會兒?”

涵菽看向她:“你忘了過段時日是什麽日子嗎?”

師蘿衣被她這樣一提醒,就想起來了,五十年一度的仙門大比就在下月,各大宗門還會破例開一次仙門,允許凡人拜師。

這是整個修真界的大日子。

今年恰好又輪到在蘅蕪宗舉辦,不僅是涵菽忙,整個明幽山的人都忙到腳不沾地。

大比過後,蘅蕪宗又要迎來新弟子了。

“涵菽長老,我剛好有件事想和你說,你在蘅蕪宗要當心些卞清璿,先前我去救茴香的時候,她曾把我捉走了一段時日,似乎有所圖。”

師蘿衣至今都沒猜到卞清璿的身份和目的,她倒是想過,卞翎玉若是神族,卞清璿應當也是神族。會不會是當初那條小赤蛇?

那條小赤蛇,她當時給它洗血汙的時候就注意到是個雌性。它當時猝不及防被看到,還衝她齜牙。

師蘿衣不由戳它,失笑:“都是女子,你凶什麽呢!”若幻化成人,是卞清璿倒也說得通。

可如果自己同時救了卞翎玉和卞清璿,為何卞翎玉一心護著她,卞清璿卻要害她?師蘿衣想不通,所以不敢輕易下定論。

她如今就怕卞清璿不僅要害自己,還想害涵菽。

涵菽沉默著,不是不信,隻是她作為卞清璿的師尊,這個弟子再心術不正,涵菽都尚且存著拳拳愛護之心。

“你說的事,我記下了。隻不過清璿近來都不在門中,她去接昇陽宗的一位公子了,你不必擔心。”

師蘿衣驚訝道:“昇陽宗近幾年出了什麽厲害人物嗎?”師蘿衣記得昇陽宗隻是個不大不小的宗門,就算是首席弟子,也不至於讓昌盛的蘅蕪宗去接人。

更何況讓卞清璿去,卞清璿竟也願意去。怪不得卞清璿這段時日沒有來找自己的麻煩。

“這也是前幾日的事。”涵菽蹙眉道,“宗主下的令,說那公子指名讓清璿去接,清璿起初是不樂意的,後來不知怎地,又同意了。”

涵菽說:“這公子派頭很大,據說昇陽宗主的靈泉,都給了他使用。”

昇陽宗主靠靈泉修煉,讓靈泉就跟要昇陽宗主的命沒兩樣,那位宗主竟然也肯。

其中必定有古怪,不過如今在師蘿衣的心裏,還是卞翎玉的安危重要些,那個公子派頭再大,隻要不傷害黎民,不禍害到師蘿衣頭上,她都不打算管。

涵菽離開後,師蘿衣折返,果然又看見卞翎玉在丹爐前。

師蘿衣如今一點兒都不責備卞翎玉寶貝他的丹爐了。

她索性搬了個小凳子,與他一起坐在後院看著丹爐。溫暖的光跳躍在他們身上,卞翎玉似乎並不意外她還沒離開,他時不時添柴,把師蘿衣當空氣。

丹爐裏麵,燃燒著的是卞翎玉的血肉和愛意。

師蘿衣光是看著,心就柔軟得不像話。

恰好不多時,阿秀沏了茶,站在裏屋,遙遙喊:“公子,蘿衣仙子,茶水沏好了,我給你們放桌上。”

師蘿衣看一眼沒反應的卞翎玉,撞了撞他胳膊:“喂,阿秀姑娘喊你呢,你怎麽沒反應?她還是不是你的心上人啦?”

卞翎玉躲開她軟軟的胳膊,看見了師蘿衣眼裏促狹的笑意。

“你別太過分。”

這個卞翎玉隨口找來的借口,也就師蘿衣一直掛嘴上。卞翎玉垂著眼睛,她明明……都沒信,還故意用這種事打趣他。

師蘿衣說:“誰讓你這樣說,你都沒……”

她頓了頓,輕哼道:“算了。”索性他現在也不會說,她也聽不到,再說就顯得她很聽似的。

對於刀修來說,這樣枯坐的時光是很無聊的,師蘿衣本也以為自己會很無聊,可是出乎意料,她挨著卞翎玉,看煉丹竟然都覺得有趣。

她有時候故意嚇卞翎玉,想給他的丹爐裏加一把火。

卞翎玉冰冷的臉幾乎會瞬間皸裂,再也維持不住這幅冷淡的樣子。

那裏麵,對於卞翎玉來說,是她的命。

就算是她自己,他也不容許她亂來。

幾次三番下來,泥人都有了點火氣,卞翎玉冷聲道:“你再動手,我掐死你信不信?”

卞翎玉破罐子破摔,他還不知道師蘿衣已經從蒼吾口中猜到七七八八,總歸如今在卞翎玉眼裏,這藥爐意味著什麽,師蘿衣並不清楚。

他就算護著這丹爐,也能光明正大護著,不怕自己最後那點堅持暴露在師蘿衣麵前。

師蘿衣仰著頭看他,忍不住笑出聲:“我許久沒有聽到你這樣說了。你還記得最開始的時候,你同我說,我若再招惹你,我們之間就先死一個。”

師蘿衣提起這些劍拔弩張的過往,嗓音裏隻有淺淺的懷念。

卞翎玉也不是真的對她發脾氣,隻想讓她對自己失望。

可是曾經的暗無天日,被師蘿衣說出來,竟然沒那麽不堪。許是她的聲音沒有半點兒厭惡,眼裏帶著的笑意也很真誠——她是真的在懷念那個時候的場景,他不禁也覺得,那些孤獨的歲月,其實沒那麽糟糕。

一整個下午,卞翎玉一句重話都沒說出來。

直到晚上用完膳,他才發現離趕走師蘿衣的目標,越來越遠。他甚至有些習慣這樣不遠不近地與她和平共處。

晚飯照舊是四個人,卻比昨晚還熱鬧。

阿秀和蒼吾也適應了小院的生活,在說下午柳叔打算在院子裏種菜的事。

說著說著,阿秀又道:“下午我和趙婆婆出去買肉,發現街上好熱鬧,到處都是背著劍的修士。客棧如今都住不下了,他們還問咱們小院接不接納修士,蘿衣仙子,仙門這是有什麽盛會嗎?”

師蘿衣回答道:“是,仙門大比就要開始了。眾門派會挑選年輕的弟子,在蘅蕪宗切磋比試。”

“蘿衣仙子參加過嗎?”

“參加過一次。”

阿秀好奇道:“有沒有奪魁啊?”

“沒有。”師蘿衣笑道,五十年前,她還是個半大小姑娘,尚且不符合比試的年紀,溜過去打了一場,就被父親捉回去了,“我沒打完就被父親帶回家了。”

“那誰贏了?想必很厲害。”

“是很厲害,最後是我的師兄贏了。他天生劍骨,劍法出神入化。”本來師蘿衣隻用說前一句,可不知怎的,她故意說了後半句,然後去看卞翎玉的反應。

如今她知道卞翎玉藏了兩輩子的心意,就像開寶藏一樣,想要親手慢慢打開它。

她知道裏麵必定全是柔軟的驚喜。

她甚至盼著卞翎玉生氣,這樣她再與他談談,說不準他就什麽都告訴自己了。

但卞翎玉夾了一筷子春筍,垂著灰墨色的眸子,根本看不清神色。

師蘿衣隻能看見卞翎玉的腮幫子鼓動,聽見春筍被咬碎的聲音,卻沒法揣測卞翎玉在想什麽。

卞翎玉簡直比人間供奉的神像還要冷淡,下定決心和師蘿衣耗到他死的那一日。

師蘿衣心思落空,也夾了春筍在嘴裏嚼。

但她的遺憾並沒有維持多久,很快就忘在了腦後。

街上這樣熱鬧,不僅是因為仙門大比,人來人往,也是一年一度的花朝節。

花朝節的習俗,已經不知流傳了多久。

師蘿衣曾在父親收藏的典籍中,看過數年來花朝節的記載。

上古花朝節是在四月初,後來漸漸演變成春色更濃的五月初舉辦了。

街上四處回響著絲竹。

用了晚膳,師蘿衣問大家想不想去花朝節看一看。

所有人眼睛都亮了,阿秀激動地道:“我可以去嗎?”

“當然可以,你跟著柳叔和表弟,他們會護著你。”

師蘿衣知道,花朝節最早流傳於周國。上古的周國民風開放,這一日是男女定情的日子,追溯到萬年前,男女若看對了眼,還可趁著夜幕四合,往草叢中一滾。

師蘿衣心裏也有個主意,卞翎玉這樣執著固執的人,她若真和他耗,必定耗不贏。

待阿秀他們都出門了,師蘿衣才看向卞翎玉。她拽著卞翎玉的袖子:“你若不去,我就回去把你的丹爐踢爆。”

“放開!”卞翎玉生怕神珠有反應,撕碎師蘿衣的身體。

可少女並不知道危險,就如同也不知道他的壓抑,還在萬千燈火中,衝他盈盈地笑:“那你去不去?”

“……去。”

兩人出門時,比所有人都晚。

小院又遠離了大街,有些荒僻。師蘿衣走了沒幾步,就聽見一聲似痛苦似歡愉的聲音。

她頓住腳步,敏銳地朝一旁的草叢中看去。

另一邊是人間煙火,這頭卻不見光亮。

師蘿衣起初還沒反應過來是什麽,以為女子遇到歹徒了,她連忙就要救人。

這回是卞翎玉拽著她的披帛,不許她過去。

她驚訝地看了卞翎玉一眼,他麵無表情,別過頭去,也沒解釋。

草叢還在晃動,幾乎晃碎月影,偏偏卻又無風。

“……”一瞬,師蘿衣就懂了。

剛剛沒反應過來,如今她反應過來,也不用卞翎玉提醒,兩人不約而同遠離這個地方,師蘿衣臉發燙,她不明白女子為什麽能發出這樣的聲音,她以前在人間逃亡時也在怡紅樓裏聽到過。

當時那個女子掩著唇笑,還點著她鼻子告訴她:“唉喲,我這可不是疼,姑娘不必來救我,這是覺得快樂呢……你生得這麽美,怎麽偏生如此天真純然,將來不知道便宜了誰。”

但師蘿衣完全不能想象,明明她也不是沒……過,但她當時隻想罵卞翎玉。

還想哭,不過好險忍住了,力氣用來繼續罵卞翎玉。

她心裏想了半晌,仍是不解,悄悄地看了卞翎玉一眼。帶著點複雜和困惑。

偏這一眼,卞翎玉感覺到了。

世上就沒哪個男子受得了這種質疑,縱然冷然如神族,亦是如此。

卞翎玉沉默了良久,驟然抬手拿了個麵具扣在師蘿衣臉上,他都忍到現在了,怕功虧一簣被她氣得破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