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驅逐

師蘿衣沒有注意到樹上的蒼吾,她跟著柳叔到後院角門,一眼就看見了屋簷下的少年。

卞翎玉原本守著一個小巧的紫砂丹爐,往日是在後院裏麵煉丹,今日下著雨,雨水滴落在青瓦上,匯聚成一串晶瑩的珠子,次第落下。

卞翎玉便將丹爐挪動到了屋簷下,他垂著眸,在處理一味靈材。做著煉丹這樣的活,他銀白衣衫仍舊纖塵不染,像誤入煙火的清雋公子。

師蘿衣的腳步很輕,倒是柳叔的腳步很重,因此卞翎玉聽見了,也一直沒有抬眸。

師蘿衣一月沒見卞翎玉,驟然看見他,才發現卞翎玉比分別前清減了許多。

她從荒山把卞翎玉帶回來的時候,他身子不好,後來被她養了好些日子,好不容易長了些肉,現在一朝又回到了從前。

卞翎玉淺色的唇微微抿著,很認真地在做事。

師蘿衣看見他清冷蒼白的臉色,想起茴香先前說過的話:“他找到我的時候,全身都是血,看上去很嚇人,應該受傷不輕。”

師蘿衣卻並未在卞翎玉臉上看見半分痛色,他就像天地間的一場春雨,落入人間,平靜地碎裂,也學不會痛吟。

見卞翎玉這個樣子,她心裏泛起淺淺的疼,然而伴隨著這點疼的,還有另一種看見他的喜悅。

卞翎玉聽見柳叔的腳步聲,低咳了兩聲:“飯菜先放著吧,我晚些再用。”

柳叔想要出聲,告訴他小姐來了,師蘿衣搖了搖頭。

她站在角門處,眉眼含笑,看了他好一會兒,才笑著叫他:“卞翎玉!”

卞翎玉驟然抬起頭。

角門暖黃色的迎春花零落成泥,天地間的春景在一片雨中,呈現枯敗之色。

然而從淤泥和泥土中盛開在他眼眸中的,卻是另一道瑰麗的影子。

少女撐著一把青色的傘,站在幾步外的角門衝他笑。師蘿衣的眼眸明亮,發上的步搖換成了垂絲海棠,正偏頭看著他。

卞翎玉失神地望著她,就像在看著一場不可能的夢。

他還維持著往丹爐燒火的動作,卻連火星燎了手指都渾然不覺。

昨日蒼吾還在問他,若師蘿衣來了會如何?

卞翎玉聽見這話,心中卻沒半點兒希冀,平靜得像一麵冰湖。

能如何?不如何。

這本就是個可笑的問題。

她怎麽可能會來呢,曾經在院子裏枯敗的幾年,他就明白了一件事,他走了再遠的路,也永遠走不到師蘿衣身邊去。

縱然他們後來做了短短時日的道侶,卞翎玉知道師蘿衣在補償他。

不愛就是不愛。

凡人的命,對於修士來說,朝生暮死。

奢望她的愛,光是想想,便會令他變得更可笑。是他主動離開的,她又怎麽會再來?

卞翎玉早已習慣了不動妄念,此間種種,不過一場易碎的鏡花水月,他料定師蘿衣也沒把這場半路夫妻當真,他近來已經想師蘿衣想得很少了,比十年來困在院子中還要少得多,也就真的不再疼。

竹人已經把祛除心魔的靈藥找全,他這幾日,每日按時煉丹,按時睡覺,卞翎玉以為自己徹底平靜,終於能放下,但眼前雨簾中,望著他笑的少女,輕而易舉碾碎了他這些時日所有堅硬冷淡的外殼。

猝不及防把他的平靜撞得七零八落。

卞翎玉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比起綿綿密密的喜悅,這更是無聲劇烈的痛。十年人間,他用一個破敗的身子,遍體鱗傷的心,終於換來了師蘿衣一個回眸。

他一直像一顆石子,讓師蘿衣踩著他往前走。可這一刻,少女終於願意停下來看看他,把已經快要化作灰燼的他捧起來。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裏,終於有了他的影子。

卞翎玉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竟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幾息之間,少女卻已經走到了他的身邊,把他的手抓出來:“你做什麽,手被燙到,不知道痛嗎?”

他的手指被燙到起了泡,被她小心放在掌中查看。

油紙傘不知什麽時候落在了角門,指尖清清涼涼,院子裏縈繞著雨水落入泥潭的聲音。

卞翎玉閉上眼,眼眶溫熱,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沒事,你怎麽來了?”

師蘿衣一聽他這樣問,輕輕哼笑道:“當然是接你回家啊,我雖然給符邱說過,若我回不來,就問問你要不要去人間生活。可我不是回來了嗎?你怎麽連一個月都不等我啊,比皮影戲裏的負心漢都無情。”

她說著譴責他無情的話,眉眼卻漾著溫柔的笑意,並沒有責備他的意思:“你想自己下山生活,恐怕還得再等上幾十年,我活得好好的呢。”

卞翎玉垂眸,看著自己落在她掌心的手。

消瘦,蒼白,沒有一點兒血色。冷淡而殘酷地昭示著他的結局。

丹爐的烈火劈劈啪啪,他原隻會屠魔,不會煉丹的。可十年來,他學會了很多本該一生都不會的東西。

人間的墮魔浩劫已經過去,他的使命也會在這裏結束。卞翎玉沒有立刻把手抽出來,放任自己在她兩隻柔軟的手心停留了片刻。

他們雖然有過更親昵的事,但這是師蘿衣第一次主動親近他。

師蘿衣麵上鎮定,耳朵卻帶著淡淡的粉。

見卞翎玉不吭聲,也不辯解,師蘿衣的治療術法對他沒用,她無奈,隻得輕輕地搖了搖:“你怎麽不說話?到底要不要和我回去啊?茴香說你受傷了,我看看傷哪兒了,咱們回去讓涵菽長老給你治治。”

卞翎玉慢慢抽回自己的手,他隻敢握一會兒,如今師蘿衣體內的神珠不穩,他怕神珠靠近自己,破體而出,卞翎玉淡聲說:“你走吧,我不會和你回去。”

卞翎玉把這點屬於他的暖意攥在掌心,這樣就很好,這樣就夠了。

師蘿衣來的時候,就沒想過卞翎玉會不跟自己走。

她愣了愣,看著卞翎玉抽回手,忍不住問:“為什麽?”

“不為什麽,這就是我的選擇。當初我們結為道侶之前,你說過,若有一日,我有了想去的地方,你會成全我。”

“可是……”她沒辦法反口自己的話,隻好道,“現在不一樣了啊。”

卞翎玉灰墨色的瞳淡淡看著她,沒問哪裏不一樣了。

她能來找他,卞翎玉的世界就已不是寒霜飛雪。

但就像茴香思量的,她一生不開竅最好,這樣就不會步師桓的後塵,她體內有他的神珠,如今修為太低,年紀尚幼,無法承受神珠之力。可若她修為再高些,能納化神珠,飛升隻在須臾之間。

卞翎玉冷淡道:“這就是我的決定。”

師蘿衣已經在少時的感情裏,被衛長淵拖累了良多,他不願成為第二個衛長淵。

為了消滅墮天的妖魔,卞翎玉吃了太多反噬的滌魂丹,耗下去,他若再不走,最終會化作比師蘿衣初見還不如的怪物。

屆時,沒了神魂和神珠的他,隻能變成一隻無知無覺的小獸,會像畜生一樣捕獵,吃生肉,不再記得一切,更無法修煉。

天道不容神族在人間,他終歸會慢慢湮滅。

在卞翎玉心中,這就已經是死了。

他留在不夜山,隻會捕獵不夜山的精怪,她若看見那樣的他,或者因為與他太過親近,神珠被他陰差陽錯討了回來,讓卞翎玉眼睜睜看著師蘿衣去死,他會比自己消失在這天地間還要痛苦。

蒼吾鬼鬼祟祟跑來探聽消息的時候,就看見這仿佛決裂的一幕。

蒼吾傻傻瞪著眼,不明白卞翎玉這是怎麽了。他們這樣的人,不就盼著這一日嗎?

師蘿衣卻並沒有被卞翎玉的冰冷刺到。

刀修少女的腦回路一直和常人不一樣,她認定的事情,就鮮少會動搖。

比如她已經相信了卞翎玉喜歡她,那他不和她回去,就隻有一種可能。

卞翎玉有苦衷。

她慢慢蹲在卞翎玉麵前,比起生氣,她更焦急,打量卞翎玉道:“你是不是出事了啊?傷得很重,才不願和我回去?”

卞翎玉說出這幾番話,麵上冷靜,喉間卻幾乎都湧出了血。

他本以為自己都說得這樣決絕,師蘿衣不會再管她,沒想到她不僅沒生氣,還一句中的,完全猜對。

“……沒有,你走吧。”卞翎玉喉間的那股血氣,在她明亮的眼睛下,不上不下。

“那你給我說一個理由,不然我不走!”

卞翎玉沉默著。

雨小了些,角門外跑來一個送茶水的布衫姑娘,卞翎玉開口道:“因為我現在喜歡她,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凡人最是朝秦暮楚。”

順著他的目光,師蘿衣看見了阿秀。

師蘿衣睜大了眼睛,沒想到阿秀會出現在這裏。

阿秀不知道師蘿衣來了,她娘要把她許給一個老頭子做填房,她哭成了淚人,娘卻收了聘禮,阿秀逃出村子,身上的錢還被小賊偷了,她生了病,又難受又餓,倒在了這個院子外。

也是老天垂憐,柳叔發現了她,卞翎玉認出了她,冷淡道:“留著吧。”

如今驟然聽見當初的神仙公子說喜歡她,阿秀嚇得幾乎拿不穩茶水。

她看著師蘿衣,連忙搖頭道:“不不不,我和公子……”

卞翎玉冷冷地看著他,阿秀在他的目光下,把後半段咽了下去。這是恩人,她茫然得很,無措地看向師蘿衣。

如今阿秀心裏已經沒有想法了,比起卞翎玉帶給自己的驚豔,師蘿衣親手為她披上鬥篷的記憶,反倒更清晰些。

師蘿衣成功接收到了阿秀的慌張,她更篤定卞翎玉有什麽事瞞著自己。

或許就和卞翎玉的秘密有關。

她蹙了蹙眉,轉頭來看卞翎玉。方才沒氣,現在心裏卻有些不是滋味。

她尚且不太明白這是為什麽,但若她徹底開了竅,便會知道,卞翎玉的一句喜歡,尚且都沒對她說過,偏對阿秀說了。

她拽著卞翎玉的衣袍,道:“你當真喜歡阿秀?”

卞翎玉靜默不語。

師蘿衣努力壓製住心裏湧上來的委屈和生氣:“你看著我的眼睛說一次,你喜歡阿秀,我就信你。你說了,我立刻就走。”

卞翎玉袖子下的手,幾乎要掐出血來。

他驟然抬眸看她,四目相對,師蘿衣抿唇倔強地盯著他,卞翎玉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但在她目光下,他卻說不出口,他死死咬著牙關,臉色有些難看:“……”

師蘿衣驀然笑了。

她仰頭望著他,眼裏亮晶晶的。仿佛在說,我就知道!

她笑著跑出門去。

雖然知道卞翎玉可能出事了,但兩輩子的經曆,師蘿衣比任何人都知道世事無常的道理,別說卞翎玉活不了多久。她的心魔若發作第三次,她興許也活不了太久。

人生在世,哪能次次計較結局?

她一直在與天爭,與命運爭。在師蘿衣心裏,相守本就很不容易,即便爭不了長久,或許也能爭個朝夕。

卞翎玉看著她跑過角門,比迎春花還要溫暖綺麗,雨已經停了。

她跑去空中放仙鶴,召涵菽為他救命。

師蘿衣像春日裏的一縷風,快活地跑到柳叔身邊,院子裏飄**著少女清脆的嗓音,:“柳叔,替我置辦些東西來,我這段時日也住在這裏。”

柳叔欸欸笑著應。

杏花殘落在地上,但經過雨水洗滌後,還剩一部分依舊頑強,俏生生開在枝頭。

盡管卞翎玉一直冷眼看著,想要再冷淡一些,把她趕走。

可他擋不住少女眼底的明媚笑意,也擋不住她站在阿秀身邊,兩個姑娘俏生生友好地說話,阿秀還把剛泡好的茶水先給師蘿衣喝了。

卞翎玉垂眸看著紫紗爐,半晌才發現,掌中還依稀殘留著少女的溫度。自己不僅沒有把人趕走,喉頭那股血氣,還不知什麽時候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