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歸所

卞翎玉沒想到她還記得十年前的事,甚至能把他和當時的狼狽模樣聯係起來。

他曾被壓在屍山之下,全身髒汙,骨頭碎裂,是師蘿衣把他從坑中刨了出來,又一直喂他喝驅逐濁氣的符水。卞翎玉第一次和下界的修士相處,他甚至不懂得收斂神軀,在她俯身來抱他的時候,照舊帶著元身的威壓。

她沒能抱得動他。

後來整整三個月,他隻能踉蹌跟在她身後,看她抱著卞清璿走。

其實從未有人試過抱他。記憶裏,母親隻抱過弟弟。他當時甚至不懂自己跟在這個少女身後是為了什麽,明明她的符水沒有任何作用。

如今麵對師蘿衣的詢問,卞翎玉緩緩點了點頭。

她低聲道:“果然是你啊,我還以為你和小赤蛇死在罡風中了。”

卞翎玉銀色的瞳孔中,映出她蒼白豁達的臉。

罡風中,師蘿衣先把他和卞清璿送了出去,師蘿衣卻來不及走,命魂被粉碎。為了把她救活,卞翎玉才不得不將神珠喂給她。

師蘿衣因為神珠逆天改命,神珠成了她新的命魂,失去了神珠,她會死。

卞翎玉給師蘿衣療傷的時候,發現了不妙。

許是師蘿衣如今身體裏已經盛滿了魔氣,神珠感覺到主人靠近,一直試圖回到卞翎玉的身體裏。

卞翎玉冷著眉目,隻能再次施加穩固神珠的術法。師蘿衣若再次散魂,就再也救不回來了。

好不容易才安撫了神珠,引著它去吞噬師蘿衣體內的魔種。

這一次師蘿衣更疼,但她一直忍著沒吭聲。

卞翎玉也沒法安慰她,神珠在躁動,他甚至不太敢靠她太近。他將身上僅存的神力,全部用來調動驅使神珠了,他能感覺到身體在迅速衰敗,傷口也開始惡化。

好不容易折騰完,已經過了一天一夜。

師蘿衣不知什麽時候睡過去的,她醒來發現自己在一個毛茸茸的背上。她還以為是銀白靈獸,很快發現不是。

馱著她的妖獸,一身顯眼的藍色皮毛,毛發柔軟,她在仙門通緝令中見過它——蒼吾獸!

據說蒼吾獸自它的主人飛升後,就四處殺人,霍亂人間,來到蘅蕪宗後,也一度將蘅蕪宗擾得雞犬不寧。

師蘿衣一驚,咬牙喚出刀,抵在蒼吾獸身上,邦邦就是好幾下。

她聲音都是沙啞的:“那隻靈獸呢,你把它怎麽樣了?”

她語氣又急又怒,生怕蒼吾獸把那隻靈獸給吃了。

這話一出,周圍安安靜靜,蒼吾獸回過頭來看她,被她用刀背狂敲,有些委屈。示意師蘿衣往前看。

順著它的目光,師蘿衣看見了那隻漂亮的銀白色靈獸。

它比蒼吾獸還大一圈,像一片清冷的月華,正默默地看著自己。

她愣了愣,發現它沒事,似乎蒼吾獸也是它叫來的幫手?她這才發現自己誤會了,尷尬地把刀收起來。

蒼吾獸委屈得要死,被卞翎玉叫過來幫忙就算了,自己平白挨了卞清璿一下,正在養內傷呢。又被卞翎玉弄過來給他馱女人。

蒼吾獸一直在琢磨卞家兩兄妹是什麽來頭,直到看見卞清璿的神器,它嚇了一跳,有個大膽得令它心跳加速的猜測。

它活了很多年,以前跟著主人見識也不少。蒼吾獸暗暗咽了咽唾沫,該……該不會真是它想的那位吧。

十年前誅魔之戰,蒼吾獸有所耳聞,還真有可能。

蒼吾獸變得激動起來,它心裏有自己的算盤,因此尤其殷勤。令它心情複雜的是,背上的少女,身上有卞翎玉的氣味。

獸類對氣息特別敏感,蒼吾獸知道不是普通的氣味,是深入靈魂的氣味。

若卞翎玉真來自神域,他怎麽會和師蘿衣……

更古怪的是,卞翎玉明明可以自己帶著師蘿衣走,偏偏要把他的女人放在自己的背上?

一路上蒼吾獸覺察到前麵的人的冷漠,走得戰戰兢兢,心裏冤得很。又不是我搶的,你自己給我的啊!

它蹄子都不敢踏錯,非常別扭,這種古怪感,一直到師蘿衣醒來,才消散。

盡管這少女更暴躁,才醒就險些用刀把它敲暈,但蒼吾獸明顯感覺到前麵那位心緒平靜了許多。

師蘿衣也覺得目前的情況很詭異。

她如今認定救自己的巨獸不是什麽妖獸,而是靈獸。但世間有能驅使蒼吾獸的靈獸嗎?如果她沒記錯,在數百年前,蒼吾獸就能飛升了。

但後來蒼吾獸不僅沒有飛升,還變成了人人談之色變的妖獸,其中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說起來,就算是師蘿衣的父親師桓,也得叫蒼吾獸一聲前輩。宗主萬分厭惡蒼吾獸,卻拿它沒辦法。

如今,銀白色靈獸在前麵領著路,蒼吾獸背著她,師蘿衣看得出來,它們在送自己回家。

到了黃昏,三人停下來休息。蒼吾獸守著她,銀白色巨獸消失了一會兒,再回來,它帶著靈果,放在自己手中。

師蘿衣感覺自己體內的魔氣,消失得無影無蹤,若不是她如今還很虛弱,她險些以為這些日子險些入魔是自己的錯覺。

也不知銀白靈獸是怎麽做到的,她捧著果子,胃裏饑腸轆轆,這才想起自己很久沒有吃東西了:“謝謝你又救了我一次,還願意照顧我。”

它銀白的瞳孔看過來,不明白為什麽是“又”?

她笑了笑,沒解釋。前世今生,它一次又一次把自己從歧途拉回來,是她的大恩人。

她吃靈果的時候,蒼吾獸就去一旁的林子裏打獵撒歡。師蘿衣分了一枚靈果,自然地遞到身邊守著自己的銀白靈獸嘴邊:“你也吃。”

它頓了頓,好半晌,張嘴吃了。

師蘿衣自己吃一個,又給它喂一個。它張嘴有些不自然,但她喂過去的,它都吃了。

她不由笑:“我記得十年前第一次給你喂符水,你閉著嘴不肯喝,還打翻在了我的裙子上。”

卞翎玉也記得這件事,他以前從來沒見過符紙化作的水,他生來就是神,也沒人會因為他受傷,就給它熬藥和畫符,更不會用勺子喂他。

他滿心驚慌,不知道怎麽辦,他認識的人,不是想要他的神力,就是想要他死。卞翎玉冷著眼眸退後,反而把符水弄灑了,將她的裙子弄髒。

今日天氣晴好,師蘿衣靠在山石上曬了一會兒太陽。

陽光烤得指尖暖融融的,卞清璿把她帶得太遠了,想必還有幾日她才能回到不夜山。

“我失蹤了快半月,也不知茴香和卞翎玉怎麽樣了,南越的妖魔被除去沒有。”

見靈獸看過來,她解釋道:“茴香是我的一個姐姐,從小和我一起長大,卞翎玉,他……”

她眉眼含著淺淺的笑:“他是我的道侶,也是個很好的人。”

靈獸久久凝望她,隔著山石,並未觸碰她,生來冰冷的眸子,卻泛出淺淺的暖意。

師蘿衣歇息夠了,蒼吾獸也恰好從林子裏跑回來。

它吃得很飽,周身都是血腥氣,應當捕獵肉食去了。蒼吾獸害怕這種詭異的氛圍,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卞翎玉和師蘿衣。

師蘿衣看出他們又得趕路了,見蒼吾獸沒有過來的打算。她如今還不能自己走,隻好把目光放在了銀白靈獸身上。

她靠近它,很自覺地要爬到它身上去。

本來比起蒼吾獸,她就更喜歡它。可她才碰到它,靈獸就用角把她的手撥開了,師蘿衣也沒想到會被拒絕,她重新被推到山石邊坐下。

銀白靈獸冷冷地看了前麵的蒼吾獸一眼,蒼吾獸隻得硬著頭皮回來重新背師蘿衣。

師蘿衣坐在蒼吾獸背上,抬眸看了前麵的銀白色影子好幾次,她的目光有些無措,似乎不明白一直願意背著她,甚至前世用腹部護著她睡覺的靈獸,為什麽不願意碰到她了。

卞翎玉覺察到了她的目光,他像一輪孤冷的月,一直硬著心腸沒有回頭。

神珠吞噬了魔種後,在師蘿衣體內愈發不穩,那本就是卞翎玉的東西,他怕靠得太近,神珠脫離師蘿衣的身體。前段時間,他做師蘿衣夫君的時候,還能親她,但現在,連背著她,他都隻能讓蒼吾獸來。

師蘿衣心裏很擔心,她怕給自己療傷折損了靈獸的修為,或者讓它的傷更重,她觀察了許久,果然發現銀白靈獸被毛發遮蓋的傷口,一點都沒好,甚至隱約有了惡化的趨勢。

天生地養的靈獸,大多恢複能力都很強。這麽多日來,它卻一點都沒好,有時候跑得快些,它的傷口還會滲血。

她隱約明白是因為給自己療傷,它才會變成這樣,心裏很是難受,隻能叮囑撒歡的蒼吾獸:“前輩,煩請跑慢一點。”

蒼吾獸跑慢點,她的銀白靈獸才能有一些休息的時間。

本來五日就能到達的路程,他們“慢吞吞”行進了十日,才從極南之地到了北邊的南越城。

蒼吾獸和卞翎玉這個模樣,都是不能進城的。

他們隻能在城郊將師蘿衣放下,師蘿衣身體已經恢複了不少,如今能自己行走了。

見銀白靈獸一直注視著自己,師蘿衣道:“你要不要和我回不夜山?我會找東西給你療傷的。”

不夜山對於世間靈獸來說,是個好地方。

然而它隻搖了搖頭,示意她離開。

師蘿衣邁不動步子,她從來沒有虧欠誰這麽多。她不清楚靈獸做了什麽,可是驅逐魔種這種天方夜譚的事,想必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她蒼白著臉,不肯就這樣離開。看得蒼吾獸都著急,它能看出來這個修士少女美貌萬中無一,更何況這樣盈盈哀求地看著人,別說卞翎玉,它都被看得有些心軟。

沒成想,卞翎玉避開了她的手。

既然她不肯走,卞翎玉率先扭頭離開,蒼吾獸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趕緊轉身跟上了卞翎玉。

一會兒功夫,城門口隻剩下了師蘿衣。她沒想到它們走得如此決絕,隻能先進城。師蘿衣還有記掛的人。

茴香先前在生死陣中受了重創,還被毀了一半的元身,不知如何。

卞翎玉那邊情況也不明,師蘿衣先前交待過自己的人,她要和同門去對付南越的大妖。

當時她還不知那是朱厭,但師蘿衣隱約能感覺到九死一生。她特地在一個風景秀麗的偏遠小鎮中,給卞翎玉置辦了一處宅子,還用無數天材地寶布置好了陣法,臨行前師蘿衣囑托符邱道,自己會每隔五日報一次平安,若沒有自己的音信,他們就問問卞翎玉要不要下山生活。

若她回不來,卞翎玉選擇下山,他們就送他過去。

若卞翎玉想留在不夜山,不管將來出什麽事,都要好好保護他。

符邱忠心耿耿,必定會照做。

師蘿衣先前幾次都以為自己快死了,還欣慰卞翎玉被自己安排得妥帖。她也沒想到自己會在靈獸的幫助下平安歸來,如今竟然有些頭疼。

師蘿衣幼時在人間,隻聽過戲折子裏女子為男子守節一生,卻沒聽過男子為女子守一生的事。

當時師蘿衣年紀尚小,就覺得萬般不公,不管男子還是女子,都應該有開始新生活的機會。因此她沒想讓卞翎玉在自己死後,還一輩子被禁錮在山上,他可以有安穩幸福的日子。

符邱多半以為自己已經死了,肯定已經問過卞翎玉。

師蘿衣知道卞翎玉對自己是有些好感的,可這份喜歡,到達有多濃,她並不清楚,也不知道卞翎玉選擇了離開還是留下。

越往城門走,她心裏越忐忑,這都是什麽事啊。

她的道侶還在吧?

想想那些耳鬢廝磨的夜晚,她又有了些信心。他應該還是挺喜歡她的,不至於一個月都等不了。

另一頭,卞翎玉帶著蒼吾獸離開,在一處鎮子前停下。

蒼吾獸當了好幾日的啞巴,這時候才開口說話:“你……你不回不夜山啦?”出口是清越的男音。

銀白靈獸在它麵前,慢慢化作一個眉目清雋的少年。

“不能再回去了。”

蒼吾獸這幾日也意識到了卞翎玉不對勁,局促道:“你……你是不是快死了?”

它就算再笨,也感覺到了卞翎玉不正常,卞翎玉這麽強大的存在,能打朱厭那種上古墮魔,卻連恢複傷口都做不到。

要知道,蒼吾獸被卞清璿弄出的傷口都快好了。

“嗯,活不了多久。此番多謝你。”卞翎玉扔了一瓶丹藥過去,“謝禮。”

蒼吾獸受寵若驚,但它想要的其實不是這個,它張了張嘴,回頭看了一眼,問卞翎玉道:“你……你舍得她嗎?”

“沒什麽不舍得的。”

蒼吾獸見他眸中冷漠淡然,仿佛真的不在意,平靜又從容,猜到了什麽。

卞翎玉的身體已經被反噬,大概過不了多久,他就會連人身都維持不住,要麽死去,要麽變成一隻無知無覺的畜生,在人間迷茫逗留,直到油盡燈枯,消散在世間的那一刻。

卞翎玉朝著鎮子走去。

那裏是師蘿衣給他留下最後的溫暖,她一直想給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