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聽戲

兩人用完午膳,師蘿衣就帶著卞翎玉往半山腰去了。

她今日要教訓的這隻熊妖,生性懶惰,搶了山羊精的洞府,還總去旁人洞府搶吃的,仗著自己皮糙肉厚臉皮厚,把方園幾裏的精怪都欺負了個遍。

精怪們已經找符邱告了好幾次狀,符邱無法修行,又事務繁忙,自然不好去捉熊妖。

師蘿衣想在回南越前肅清風氣,準備拿這隻熊妖開刀。

她把卞翎玉帶到半山腰的山坡上,伸手給他把薄毯掖了掖:“熊妖莽撞,為了避免傷到你,你就在這裏等我可好?”

卞翎玉自然不會有什麽意見,他在山坡上也能看見師蘿衣。她今日身著緗色的裙子,像不夜山上一抹流動的陽光,少女拎著大刀,進了熊妖的洞府沒多久,熊妖就被攆得吱哇亂吼。

住在周圍,化了形的精怪,都跑了過來看熱鬧。

師蘿衣在不夜山上,和她的父親一樣受愛戴,有些不僅僅是來看熊妖被懲處的,隻為了看師蘿衣一眼。

其中有一道目光最為明顯,是一個白金色頭發的狼妖。他的模樣和符邱有幾分相似,正是符邱的獨子符蒼。

師蘿衣把熊妖捆了,讓人把熊妖送過思過崖去,關個三十年。

精怪們想在她麵前多多表現,搶著這差事。人群分開,符蒼上前,他的眼睛隻看著師蘿衣,說:“蘿衣,我去吧。”

其他精怪麵麵相覷,倒也沒人敢和他搶。

再怎麽說,他的父親符邱也是開山長老。大家都叫師蘿衣仙子或者小姐,符蒼從小就叫師蘿衣的名字,任母親和符邱怎麽說都不肯聽。

師蘿衣不會在意這點小事,把拴著熊妖的繩子給了符蒼。

卞翎玉在高處,把所有景象盡收眼裏。

他神色淡淡,仿若冷玉雕琢,始終都很平靜。

師蘿衣辦完了事,朝他走過來,道:“好了,回家吧。”

兩人回去的路上,看見一群已經化形的精怪忙忙碌碌,許多人臉上都漾著歡喜,師蘿衣這才想起來。

半山這邊的集市,今晚有人要表演皮影戲。

不夜山雖然精怪居多,可也有些許凡人在這裏世代生存,師桓統治了不夜山一千六百年,人間的眾生百態,這裏也能窺見不少。

若是師蘿衣自己,是不會喜歡看什麽皮影戲的,但她如今是有道侶的人了,道侶的情緒她也要好好照顧著。

於是她問卞翎玉:“你想去看皮影戲嗎?”

“那是什麽?”

輪到師蘿衣吃驚了:“你沒看過?”

卞翎玉才墜入人間十年,有七年都因為師蘿衣拿走了神珠在養傷,卞翎玉自然沒有看過什麽皮影戲。

師蘿衣驚奇道:“你小時候,爹娘沒有帶你出去看嗎?”

她以為每個凡人都看過皮影戲,至少聽說過。據她所知,人間年節的時候,街上就會表演這些,家裏凡是有小孩的,爹爹都會把他們抱過去看。

卞翎玉說:“沒有。”

“那你幼時一般都做什麽?”

卞翎玉看著她清透的雙眸,沉默片刻,說:“被囚禁著。”

她愣了愣:“誰囚禁了你?”

“我的母親。”

提到母親兩個字時,卞翎玉灰墨色的瞳中沒有半點溫度,像提到陌生人。

師蘿衣也沒想到會聽見這樣的答案,她想起薛安口中他的身世,卞清璿如今又這樣待他。卞翎玉說起被囚禁時,眼裏沒怨恨,幹淨清明一片,仿佛沒有覺得這樣是不對的,這對於一個很小的孩子來說多麽殘忍。卞翎玉說得這樣平靜,她心裏卻輕輕一疼。

師蘿衣明白這是卞翎玉不怎麽好的過往,就像他口中的“天行澗”,她沒有追問他,隻笑道:“沒關係,今晚我帶你去看。”

卞翎玉注視著她:“好。”

她黃昏時回去把最後一點事情處理完,言而有信,在天色黑下來後,帶卞翎玉去看皮影戲。

四周黑漆漆的,隻有表演皮影戲的那一點地方亮著。

喜歡這類東西的,大多隻是一些剛化形的年輕精怪,大多修士和精怪在漫長的生命裏,漸漸失去了對許多東西的喜愛和好奇。

偏偏又在一直追求長生,甚至想要成神和天地同壽。

師蘿衣作為不夜山的主人,並沒有想驚動誰,她隻是想帶著自己家幼時被殘忍對待的道侶過來瞧瞧熱鬧。

前麵已經被小精怪們坐滿。

師蘿衣帶著卞翎玉在後排坐下。

烏壓壓的暮色下,這些修為不高的精怪聚精會神看著皮影戲台。她和卞翎玉坐在角落,不夜山夜晚吹來涼風,空氣中帶著杏花的香氣,師蘿衣看過去,才發現不遠處就有一片杏林。

她重生的時候,尚且還是飄著鵝毛大雪的冬日,而今不知不覺,春日到了。

上輩子和自己水火不容的人,此刻就頂著一張清冷的俊臉,跟著精怪們看向戲台。

在幕後表演皮影的是一隻象妖和他的凡人夫人,很難想象它那般魁梧的身軀,能把皮影做得如此精致。

精怪們喜歡的皮影戲,無非也是一些情情愛愛。

今日這場皮影戲是說,一個男子高中之後,拋棄糟糠之妻,轉而娶了一位官家小姐。妻子在故裏一無所知,苦心拉扯他們的孩子,照顧重病的公婆,最後得知男子負心,下定決心要與他一刀兩斷的故事。

這個皮影戲師蘿衣小時候也看過,沒想到這麽多年還在表演。她記得故事的後半段,男子被官家小姐各種糟踐,又因做官不慎被流放,才憶起從前夫人的好。可是已經為時已晚,他的夫人已經另嫁他人,生活得十分美滿幸福。

許多年輕的精怪姑娘,看到一半,就在為故事中可憐的“夫人”抹眼淚。

師蘿衣忍不住去看卞翎玉的反應,少年冷峻的容顏在夜裏她也看得清晰,他安靜得如一尊玉石,眼底並無什麽波瀾。

沒有對“夫人”的同情,也沒對男子的痛斥。

他就像一尊神像,冷冷地注視著人間。

師蘿衣忍不住低聲問他:“好看嗎?”

卞翎玉聽到她的聲音,垂眸看她,遲疑了片刻,低聲道:“嗯,好看。”

她笑了:“胡說,你明明沒什麽表情,哪裏像是喜歡了。”

卞翎玉確實無法理解,也不能感同身受。他對於自身遭受的苦難,都能平靜待之,更何況區區一個跌宕的故事。

神之於蒼生,本就悲憫冷淡。他們可以犧牲在六界的安危之前,卻不會囿於眾生的小小疾苦,隻有這樣的淡然,六界才能平衡長久地留存。

卞翎玉一千歲的時候回到神域,從父親那裏得到的傳承便是如此。

神君已經犯過這樣的錯誤,因此他抹去了傳承裏的神明之愛,臨死前告誡卞翎玉應當冷情,可以給未來的神後她想要的,卻不要愛上神後,步他的後塵。

當初神族為卞翎玉選後,卞翎玉覺得選誰都無所謂。清璿跟他下界,他也隻把這個妹妹當做另一柄為眾生而戰的武器。大局當前,沒有男女之分,所有神族都要有犧牲的覺悟。

而今卞翎玉看著眼前的少女,帶著花香的空氣中,她的披帛與他的衣衫交疊。

他連神珠都給了她,卻也等不來她當自己的神後。

他隻能作為凡人,陪她走這一段短短的路。不甘嗎?他自問也有。但若重新讓他選擇一次,他還是會把神珠給她。

他想要看師蘿衣好好活著,就像此刻,開心地活在不夜山中。

“你不喜歡看皮影戲,那你喜歡什麽,你同我說,我替你尋來。”她長睫一眨一眨,很是認真,仿佛隻要道侶開口,她義不容辭。

卞翎玉沒吭聲,就隻是看著她。

他們前麵就是一對山貓夫婦,春日來了,夜色又黑,皮影咿咿呀呀,蓋住了他們唇齒親近的聲音。眼見衣衫摩挲,更加不堪入耳。

或許其他修為不高的精怪聽不見,但是師蘿衣和卞翎玉聽得清清楚楚。

師蘿衣整個人都僵住,她見卞翎玉用那雙灰墨色的眸看著自己,她的表情有些艱難。

“不、不好吧?”

昨夜的事還曆曆在目,她就不該在這時問卞翎玉喜歡什麽。

卞翎玉其實一開始並沒有這個意思,山貓夫婦之間的親近,並不足以撩撥神的欲望。但他沒見過這樣的師蘿衣,少女誤解了他想要在這裏與她親近,臉頰泛著紅,坐立不安。

卞翎玉僅存的少年心性,隻有在麵對她時,才會生長得如燎原之火,於是他平靜地告訴她:“他們看不見。”

少女白日拔刀都沒這麽緊張:“你……你確定要嗎?”

卞翎玉淺淺彎了彎唇,師蘿衣顧著糾結沒看見。

卞翎玉說:“嗯。”

師蘿衣在心裏糾結半晌,一個聲音告訴她,還在外麵呢,周圍這麽多精怪,她是堂堂不夜山的主人,怎可這般。另一個聲音說,你自己說了要做他道侶的,他連皮影戲都沒聽過,隻有這一個要求,山貓都是這樣做道侶的,你還沒有山貓對自己的道侶好。

她輕輕吸了口氣,下定決心:“要不,我們去林子裏?”

卞翎玉看了眼她泛著紅暈的臉,還有濕漉漉的、可憐的眼睛,這會兒不想也想了,於是他說:“嗯。”

皮影戲還在唱後半段,也是師蘿衣幼時最喜歡的半段,她第一次沒聽完就離席,心不在焉地和卞翎玉去了一旁的林子。

人間這時候還沒到四月,仙山往往更冷些,杏花半開,進入杏花林,才能聞得到些香氣。

林子裏有月光,反而比看皮影戲的地方更亮。

師蘿衣一路走進來,心裏泛著莫名的羞恥,盡管她努力讓自己鎮定點,這很正常,昨晚他們都親了,今天她也能做得很好,很快就過去了。

為了照顧道侶,她在卞翎玉麵前半蹲下,她忍著發紅的耳根,抬起眼睛望著他,試圖和卞翎玉商量:“今天,你可不可以不那樣?”

怎樣?

他雖然沒說話,但是眼睛裏透露出了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