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試探

師蘿衣最後到底沒能問出來。

飯後,符邱等在門外,準備給師蘿衣匯報不夜山這幾年發生的事。

符邱自年少就跟著師桓,論輩分,師蘿衣都得叫他一聲伯伯。他是一隻化形的狼妖,多年前不慎傷了內丹,修為再不能精進。

師桓把他留在不夜山,從那以後符邱就開始掌管不夜山的一些瑣事。

符邱在不夜山成了家,和白狼夫人育有一子。師蘿衣和卞翎玉的大婚之所以這樣順利,少不了符邱這些日子奔走安排,做事得力。

符邱把這幾年師蘿衣不在,發生的大小事記錄在冊,全部搬過來給師蘿衣查閱。

師蘿衣看了眼旁邊堆成小山的冊子,不夜山的人族很少,幾乎都是精怪。其他地方容不下它們,不夜山卻是他們的世外桃源。世間精怪純善有之,邪惡亦有之。為了管束或保護它們,不夜山有規矩,生長在此的精怪,不許妄自下山,否則視為叛離山門。

也因此,前世的師蘿衣離開不夜山後,變得孤立無援。

符邱是狼族,連他也不可以違背誓言,輕易下山。

如今師蘿衣回家,符邱也很高興,眉目都漾著笑。兩人說了一會兒話,符邱問師蘿衣要不要看看昨日眾門派送來的賀禮單子。

師蘿衣問:“有什麽特殊的嗎?”

符邱念了一些珍寶和法器的名字,旋即頓了頓,又蹙眉道:“南越的皇帝,也派人送來了一份賀禮,是一箱子南海鮫珠。還托人道,若小姐之後要回南越掃墓,可以提前差仙鶴說一聲,他必前來相迎。”

師蘿衣聞言有些驚訝,出於禮貌,她先前的確給南越發了一隻仙鶴,告知自己成婚之事。

“南越的皇帝如今是誰?我記得母親在世時,父親曾與南越訂立盟約,自此南越不再圈養鮫人,為何他還會以鮫珠為禮?”

符邱說:“小姐有所不知,五年前,南越宮變,如今皇帝是趙術。”

“趙術”這個名字有點有點耳熟。師蘿衣仔細想了想,印象裏好像是有這樣一張臉,十三年前父親攜自己回南越,為母親掃墓,有個被發配去守皇陵的皇子被狼犬撕咬,奄奄一息,自己路過皇陵,看他年紀還小,給他治好了傷,還把他送回了寢宮。

當時那個半大少年,似乎就叫趙術。

她沒想到他不僅活了下來,還當上了南越如今的皇帝。

師蘿衣心情複雜,她雖然也是南越皇室出身,可是說起來,她與這些後輩已經沒了親緣關係。

她的皇帝舅舅子嗣單薄,隻有一個小太子,後來還夭折了,不得已在晚年過繼了旁支繼承大統。

綰蕁公主一死,師蘿衣除了每十年回去掃墓,鮮少與南越曆任的皇帝有什麽往來。

“趙術這是什麽意思?”

符邱也搖了搖頭。

若說趙術為道賀師蘿衣大婚,可他萬不該送鮫珠這樣的殘忍之物。若說他不重視,意為挑釁,鮫珠價值連城,一顆已是十分難得,趙術偏偏還送了一箱子。

縱然是帝王,往仙山送禮,還要送得及時,也很是要廢一番功夫。可趙術送禮非常及時,趕在了師蘿衣大婚。

“小姐今年若要回南越掃墓,不若去看看?”

師蘿衣頷首。

她心裏莫名有點兒憂慮,怕趙術不僅違背盟約豢養鮫人,還私下養妖物。南越到底也是自己和母親的故土,若走上亡國之路,或成天下公敵,未免令人唏噓。

他們二人談話時,卞翎玉便在一旁喝藥。

藥是師蘿衣今日清晨,按照涵菽的吩咐令人煎的,卞翎玉知道沒用,本來沒想喝。

但是師蘿衣談話時不時盯著他的藥碗,他沉默片刻,還是喝了下去。

師蘿衣坐在桌案那邊,見他好好喝了藥,眉宇舒展,連和符邱說話,都帶上了幾分笑意。

卞翎玉喝藥並不像旁人那樣困難,神情就像飲水飲茶那般平靜。

丁白在一旁看著都覺得苦,可他眉頭都沒皺。

符邱匯報時,也偶爾看一眼卞翎玉,想起自己懷裏,兒子符蒼讓自己交給師蘿衣的望月蠶,默默歎了口氣。

昨日師蘿衣成婚,他就讓夫人把符蒼關了一日。

符蒼自小就喜歡小姐,可小姐一直不知道。符蒼當初有多麽不肯說,不敢說,如今心裏就有多痛苦懊悔。

符蒼更氣的是,師蘿衣選了一個病弱的凡人。

符邱拗不過兒子幾乎自殘般的折騰,才同意帶上了他養了許久的望月蠶,得空交給師蘿衣。如今看見師蘿衣對卞翎玉的態度,符邱隻能選擇當望月蠶不存在。

小姐和道君一個脾氣,曆來快刀斬亂麻,別說她本就不喜歡符蒼,就自己兒子那種討人厭的性子,也沒幾個人看得出來他喜歡小姐。

符邱雖然不知道小姐為什麽會和一個凡人結為道侶,但能看出來,小姐並非不在意卞翎玉。

符邱告辭,一直沒開口的卞翎玉突然出聲:“你要回南越掃墓?”

師蘿衣沒想到他會關心這個:“你方才在聽我們說話呀?”

“嗯。”卞翎玉道,“你若回去,我同你一起。”

師蘿衣愣了愣:“你想要去祭拜我母親?”

按理說,她父親沉眠妄渡海,自己成了婚,理當攜道侶去祭拜母親的。可兩人畢竟是假道侶,師蘿衣不會要求卞翎玉去做這些,他自己主動提出來,師蘿衣意外極了。

卞翎玉聽她這樣問,也反應過來自己像是要隨她一起回門。

他其實並非這個意思,他先前聽師蘿衣和符邱討論趙術,總覺得像帝王星異變,他擔心是從自己手下逃竄的朱厭問世。

朱厭主戰亂,殺伐,暴虐。

趙術是帝王,還撕了盟約豢養鮫人,若他再要對鄰國開戰,不異於滋補朱厭,因此朱厭很有可能在南越,蠱惑了帝王。

麵對師蘿衣驚訝的目光,他卻不能解釋朱厭墮天,一時隻能沉默。

師蘿衣也沒想到他竟然不辯解,一室沉默中,她幹巴巴道:“那等你養好身子,我們一起回南越,不急在這一時。”

卞翎玉頷首。

師蘿衣又看了他幾眼,她摸了一本冊子,在桌案邊看起來,有些走神。

卞翎玉並不知道師蘿衣的腦回路多奇怪,他以前做了那麽多事,桃木小劍,神血丹,陶泥兔子,擋不化蟾毒……她都以為自己是陰差陽錯,別有居心,或者為了卞清璿。

而今卞翎玉自知活不了多久,根本沒奢望和師蘿衣做真的道侶,他心裏除了這點偷來的安謐日子,隻剩誅殺為禍眾生的朱厭。

他自知不能去沾染師蘿衣,提出要去南越時,根本沒以師蘿衣道侶的身份自居。

他也沒想過師蘿衣會想到奇怪的地方去。

可師蘿衣的想法不一樣,她翻開一本記載不夜山瑣事的冊子,良久都沒看進去。

她走神地想,卞翎玉為什麽要去祭拜她母親啊?

這次沒有卞清璿,卞翎玉也不可能是因為他妹妹。他們大婚早就過去,演戲都不必演到這一步。凡間男子隻有愛著自己的夫人,才會重視回門之儀。

他害怕自己走了,他在不夜山不安全?不可能,卞翎玉住了這麽些時日,一定能明白,不夜山比外麵安全多了。何況他疼成那樣都冷靜如斯,不是害怕危險之人。

她找不到卞翎玉非要和自己回門的理由,又莫名想到他抱著自己走天階、喝醉後堅持要掀她蓋頭,以及他留在新婚夜才拿出來的女兒紅、他落在自己發間的,繾綣的吻。

雖然很有可能是喝醉和熏香的影響,但有的東西,他本可以不做,比如抱著她走天階,那對他並無好處。

師蘿衣眨了眨眼,震驚地想,卞翎玉……該不會喜歡她吧!

她幾乎要被這個大膽的揣測逗笑,怎麽可能呢,幾個月前,他見到自己還恨不得要掐死自己,而且自己以前對他那樣壞,他怎麽可能心悅她?

但是不喜歡吧,好像也不對,他為何要跟著自己回門?

她百思不得其解,若換個對象,她早就問了。可眼前之人是卞翎玉。

她好不容易才哄好他原諒自己,如今二人還抬頭不見低頭見。萬一他說不是,還惹怒了他,覺得這是對他的羞辱,那就前功盡棄了。日後二人還如何相處?

師蘿衣心裏藏著事,來來回回翻著冊子,沒看進去。

午膳後,卞翎玉去養傷睡覺,她把狐狸叫了過來。

狐狸以為自己是來領賞的,笑容**漾:“怎麽樣,仙子,昨夜過得不錯吧?”

師蘿衣被它的自信給氣笑了:“何止是不錯,簡直是驚心動魄!”它險些害死卞翎玉了,嚇得自己一整夜都沒睡。

師蘿衣想到這個就生氣,但她還有事問狐狸,暫時忍著沒發作。

“你昨日點的香,是什麽香?會讓人控製不住自己的行為,與人做親昵之事嗎?”

狐狸怕師蘿衣誤會自己弄心術不正的東西,連忙解釋道:“那是歡情香,這可是好東西,不會傷身,也不能控製人,還能強健體魄。我聽說公子生病才拿出來的,頂多些微助興,不會影響人的神智。”

師蘿衣低聲道:“這樣啊,那你說,若喝醉了,會對不喜歡的人,做一些……奇怪的事嗎?”

“多奇怪的事?”

“比如說,求、求歡?”

狐狸狡黠一笑:“若他喝醉,還能認得出來眼前之人是誰,會向人求歡,絕對是心悅此人。”

“……”師蘿衣不死心地問,“那若醉酒加歡情香呢,會不會使人不理智?”

狐狸這才犯難:“我也不知道啊,誰點了歡情香還去喝醉。”它心裏嘀咕,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師蘿衣既鬆了一口氣,又更為忐忑。見再問不出什麽來,狐狸還一副等著領賞的樣子,她哼笑道:“行了,自己去思過崖下,閉門思過一個月!專注修煉化形,別總是想著有的沒的。”

狐狸哭喪著臉,直到被帶走,也沒明白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師蘿衣問了狐狸,卻還不如沒問。

她更加不知道卞翎玉怎麽想的,也不知道這種局麵該如何處理。

如果卞翎玉不喜歡她還好,他們繼續做一對假道侶就行,但若卞翎玉心悅她,她該怎麽做?

凡人壽命短短數年,她前世今生,唯一虧欠的人就隻有卞翎玉。

前世她入魔,到死也沒找到真心愛她之人,以至於在這樣的事情上,師蘿衣很是茫然。

她當初追逐衛長淵之時,僅憑偏執和愈重的心魔,兩情相悅對自己來說,已是遺忘了很久的事。

夜色愈深,師蘿衣發現比起糾結自己該怎樣做,更快來臨的是今晚的相處。

昨夜他們大婚,卞翎玉又喝醉,她折騰了半夜,擔心他出事。可是今晚卞翎玉好轉了,自己還得回到這個屋子,兩個人都非常清醒。

對於刀修來說,未解之事沒想明白,如同抓心撓肝,她心裏存了試探之意,打算幹脆試一下卞翎玉的態度。她先看看他到底如何想的,再決定自己怎樣應對。

她回房後,卞翎玉已經休息了一下午,卻因為傷重,剛剛才醒過來。

對上卞翎玉的目光,師蘿衣偏過頭,囑咐精怪們:“去打些水來,我要沐浴。”

師蘿衣強自鎮定,看著精怪們進進出出,將浴桶填滿。她這才去看卞翎玉的反應。

卞翎玉也沒想到她會在房間沐浴,他沉默半晌,也跟著她看向那些忙碌的精怪,等著師蘿衣想起來自己也在房中。

然而水都滿了,師蘿衣仍然沒改主意。他略微蹙眉,又等了一下,她脫衣裳之前,總能意識到這樣不好,或者讓他先回避也可以。

精怪們行了禮,退出去。

一燈如豆,房裏溫馨安寧,師蘿衣對上卞翎玉灰墨色平靜的眸子,他好像沒異樣,見自己看他,他還回望過來。

他若真對自己有意,不會完全沒反應吧,至少應該羞赧?

現在陷入兩難的變成了師蘿衣,她看著一派冷靜,如神祇般冷峻的少年,這沐浴,她到底還要不要繼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