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荷塘

天亮之前,師蘿衣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有了修士們的守護,蒼山村的凡人總算睡了這麽多日以來第一個好覺。

師蘿衣踱步到旱土陣前,發現薄霧已經散去大半,心中舒了口氣。看來有些東西並未發生改變,這令她多了幾分救回涵菽的信心。

涵菽、李飛蘭、衛長淵還有卞清璿,都在此處守了一夜。涵菽和卞清璿是丹修,丹修往往比刀修和劍修擅布陣。

李飛蘭和衛長淵雖然是劍修,可是比其他弟子修為高,在為她們護法。

弟子們都很關心旱土陣是否有用,安撫好了村民,全都早早過來查看。

包括薛安,他也起得很早。此時他們圍在卞清璿的旁邊,噓寒問暖。

“小師妹辛苦了一夜,可有什麽不適?”

“旱土陣法這麽有用,小師妹可真厲害。”

“小師妹吃一些補氣血的丹藥吧,休息一會兒再過去。”

卞清璿連忙說:“我不累,多謝師兄們的關懷。要論厲害,還是蘿衣師姐比較厲害,旱土陣還是蘿衣師姐想出來的呢!”

師蘿衣心想,來了,終於來了。

果然,弟子們立刻把不善的目光轉向師蘿衣,薛安眯了眯眼,道:“她不跟來,說不定我們不會遇上這破霧,平白耽擱了功夫!你別總替她說話,我聽說前段時日,她還把你打傷了。”

卞清璿無奈地歎了口氣,對師蘿衣道:“那也是我不對,不小心摘了師姐的花,蘿衣師姐才會一時生氣。師姐,清璿已經知錯了,你還在怪我嗎?”

說罷,她盈盈可憐的目光看過來。

所有弟子一同看過來,仿佛師蘿衣說一個“怪”字,他們就要衝上來鳴不平。

“……”師蘿衣冷著一張臉,她前世還會被氣得恨不得抽她幾下,此時卻懶得看他們唱群戲,轉身就走。

她心裏隻剩一個疑問,這一招卞清璿屢試不爽,這群弟子真的有腦子嗎?

她曾經也試過辯解,試過對峙,甚至試過動手。可是不管做什麽,似乎都沒用。

李飛蘭在另一邊觀察陣法,見師蘿衣黑著小臉,衝她笑了笑:“心裏不好受?來師叔這裏坐。”

“沒有。”師蘿衣見到她,緩和語氣道,“李師叔昨夜也辛苦了。”

李飛蘭的目光在弟子們中轉了一圈,又看向陣法對麵專注的衛長淵。她心裏歎了口氣,這麽美的小姑娘,怎麽總是不受同門的歡迎呢,真是奇怪。兩個少女橫看豎看,也是身邊這個耀眼。

縱然是李飛蘭這樣的年紀,第一次在不夜山看見師蘿衣的時候,也覺十分驚豔。作為長輩,她有些心疼少女沒了父親庇佑,寬慰師蘿衣道:“沒關係,長淵是個好孩子,他對你好就夠了。同門們大多年紀還小,你以前在不夜山生活,與他們相處不多,他們自然與清璿親近些。日後他們了解你,便會喜歡你了。”

師蘿衣因為她的和藹與善意,心中暖了暖。

可是她心中也清楚,衛長淵喜歡的也是卞清璿。

但師蘿衣心中並沒有太怨懟,方才她甚至沒有真的對卞清璿多生氣。

不管卞清璿如何表裏不一,她確實認真守了一夜的陣法,也除去了不少妖物。三界需要這樣的修士,這也是師蘿衣不管前世今生,都鮮少對卞清璿生出殺心的原因。

師蘿衣前世年紀小,脾氣燥,總是被三言兩語挑起火氣,簡直是易燃易爆的炮仗。今生師蘿衣打定了主意,就靜靜看著小師妹演。她倒要看看,小師妹能否憑借可怕的魅力,征服三界。若真有那一日,屆時她這個師姐,一定給她鼓掌。

比起積極的弟子們,卞翎玉是來得最晚的一個。

然而他一出現,卞清璿一改方才麵對眾弟子的不溫不火,拎起裙擺笑著迎上去:“哥哥!”

她一眼就發現了卞翎玉的異樣,語氣心疼道:“怎麽回事,昨夜你沒有休息好嗎?臉色怎麽如此蒼白。”

卞翎玉根本沒看她,下意識朝師蘿衣的方向看去。

少女緊挨著李飛蘭,抱著她的神隕刀,小小一團坐在陣眼處,仿佛在生悶氣,一眼也不想回頭看他們。

卞清璿眼裏漾出笑意,麵上依舊很甜,衝他伸出手:“哥哥為清璿準備的桃木小劍呢?”

越是這樣,她越不會看你一眼呢。

不過今日小孔雀沒有當場發怒,倒真是出乎卞清璿意料了。看來這兩年師蘿衣終歸有些長進,不會再輕易被激。也或許,隻剩衛長淵才能觸動她。

卞翎玉收回目光,眼神冷了冷,他知道卞清璿的手段,心中厭煩。然而大事要緊,念及此去必須除去不化蟾,仍舊分了兩把桃木小劍給她。

卞清璿皺起眉,不太滿意:“就兩把?”

她親昵地湊近卞翎玉,壓低聲音道:“你給蘿衣師姐也準備了吧,唉,我的好兄長,她不會要的。你受得了被她拒絕嗎,倒不若都給我?否則我要是死在不化蟾手上了,你也脫不了幹係。”

卞翎玉這種時候最厭惡她,袖子下的骨刺戰意騰騰:“隻會給你兩把,離我遠一點說話,我不想在這裏和你動手。”

卞清璿也不敢真的惹火了他,他說動手,可不會隻是威脅。她想起至今還沒好的手傷,隻好站直了身子。

然而卞清璿的目的已經達到,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便是他們感情深厚的證明。好些男弟子都朝卞翎玉投來豔羨的目光。

卞清璿收起兩把小劍,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旁人怎麽想無所謂,師蘿衣心裏對卞翎玉有隔閡就好了。

唯一可惜的就是,怎麽才兩把桃木小劍?

卞清璿纖長的手指撫過劍身,覺察到內裏的滂沱靈氣與血氣。她輕輕嘖了一聲,這樣好的保命符,她這個不善言辭、不懂女子的蠢哥哥,送出去人家也不識貨啊。

大抵隨手就會當廢木扔掉吧。

師蘿衣念及兩位師叔辛苦,在李飛蘭的指導下,替他們守了一日的旱土陣。

霧氣散得很快,過了今夜,明日就能順利進入清水村。

傍晚她回到農舍,意外地發現桌上多了三柄桃木小劍。她輕輕“咦”了一聲,拿在手中端詳,發現有些眼熟。

好像是昨夜卞翎玉一夜未睡削的桃木劍?

桃木小劍溫和無害地躺在她掌心,勾起了一些被她遺忘的記憶。師蘿衣終於想起前世進入清水村前,似乎也收到過這樣的東西。

然而當時她看到卞清璿身上也配著這樣的桃木劍,以為是他們兄妹故意惡心她。

第二日將桃木劍狠狠地摔在了他們麵前,表示她的嫌惡。

當時卞清璿愣了愣,旋即笑了起來,而卞翎玉臉色瞬間慘白。

他抿緊了唇,一言不發。

還是卞清璿撿了起來,歎息道:“師姐這般討厭‘他’啊,可我卻十分喜歡呢。”

當時師蘿衣說的什麽?

她不屑道:“你喜歡你就拿去,我不稀罕,少來惡心我。”

而今,同樣的桃木小劍,再次放在了她的桌上,她覺得,或許不是卞翎玉與卞清璿的惡意挑釁。

與前世不同,昨夜師蘿衣親眼見到了卞翎玉如何雕就它們,他手上遍布木刺刮出來的傷痕,迎著風雪,整整一夜,一刻不曾停歇。

師蘿衣猶豫了一下,將桃木小劍放在了懷裏。

她不知卞翎玉是何意,有意替妹妹與自己說和嗎?還是因為上次他給自己毒丹被發現,怕自己再次在清水村中對他下毒手?

或許這是凡人想要的安全感?

師蘿衣歎了口氣,雖然大概……卞翎玉根本不知道這樣的小劍沒什麽作用。

她隱約知道很多凡人都很嘴硬,他就算怕死,或者害怕自己,也不會表現出來,還倔強得很。就像凡間流浪的野貓一樣,炸著貓,也要嚇唬人,其實沒什麽安全感。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不管是“講和”,還是他想粉飾“毒丹”一事,既然他送了東西來,師蘿衣也不想讓他繼續擔驚受怕。母親常教她要禮尚往來,是否她也該送個什麽給卞翎玉?表示我不會再傷害你。

但別指望她原諒和喜歡卞清璿,她這輩子都不可能與最討厭的人和解!

第二日正午,霧已盡數散去。

卞清璿昨夜軟聲拜托了薛安好好照顧卞翎玉,薛安心裏雖然不爽利,但為了卞清璿高興,倒沒有再故意為難他。

今日一早他就來暗示她自己已經照做,前來邀功。卞清璿麵上笑著,心裏不怎麽耐煩應對他:蠢人,真讓卞翎玉沒了行動力,你們都得死在這裏!

她有些怵不化蟾,因此心中一直掛念卞翎玉做的其他幾把小劍,她不信他會不留給師蘿衣。

以卞翎玉那孤傲的性子,大概又是偷偷塞給了小孔雀。

卞清璿冷笑,還真是自取其辱。

昨日她故意當著師蘿衣的麵,向卞翎玉討要桃木小劍,既然師蘿衣聽到了,肯定不會收下。

卞翎玉出門時,默然看了一眼師蘿衣房門的方向。卞清璿揚了揚唇,他自己也知道會被拒絕吧?

沒一會兒師蘿衣便推門出來了。

她仍舊穿著她不夜山的衣裙,鵝黃小衣、碧色羅裙,臂彎淡粉披帛垂落,身後背著一柄如火長刀。

卞清璿在心裏譏笑,沒了娘親、被爹帶大的笨蛋刀修,連女子如何穿衣打扮都不懂,然而她又不得不承認少女那張臉該死地美麗,令人生厭。

如此花哨好笑的裝扮,落在她身上,偏意外地可愛美麗,並無半分違和。

果然,她身邊的弟子看著師蘿衣,又開始恍惚——包括昨日還在衝鋒陷陣諷刺師蘿衣的薛安。

卞清璿沉著臉,煩躁地動了動袖子下的手指,打了個響指,他們總算回神,毫無所覺地錯開目光。

卞清璿目光落在師蘿衣腰間,睜大眼睛,懷疑自己看錯了。

隻見師蘿衣碧色腰封上,赫然整整齊齊掛著三柄桃木小劍。

卞清璿一看就知要糟,她連忙朝一旁看去。卞翎玉的雙眸也落在師蘿衣的腰間,長睫遮住了他的眸光,不知道在想什麽。

更糟糕的是,師蘿衣還朝他們走了過來!

師蘿衣說:“卞翎玉,我有話同你說,你能過來一下嗎?”

卞翎玉沉默著,不想過去。

在他眼中,前日夜裏,師蘿衣看見了他削桃木,今日找他過去,就隻有一個可能——把東西還給他。

少女留給他的所有記憶,幾乎都充斥著不耐、遷怒與拒絕。

但他仍是無聲跟了上去。

人間冬日,尚且帶著雪天的涼意,他隻覺得掌心冰冷一片。

他們來到那顆榕樹下,卞翎玉垂著眸,厭恨自己般,等著再一次被刺痛。

然而風雪中,少女的披帛被吹得飛舞。她伸出手,掌心躺著一條與披帛同色的淡粉發帶。她不確定地開口:“謝謝你的桃木劍,你的意思我大概懂了,我保證不會在清水村中傷害你。算來算去,還是我欠你的,我隻有這個,它是不夜山的千香絲,能……嗯……”

師蘿衣頓了頓,不太好意思說這個雞肋的東西隻能讓我認出你。但隻有她知曉,進入清水村後,這個雞肋的物什,反而是對付不化蟾的好東西。

她重活一世,無法解釋自己如何知曉清水村裏有什麽。師蘿衣自暴自棄道:“它沒什麽太大的作用,但是它是我的回禮。不管我們之間有何恩怨,能活著回來,是如今最重要的事,我覺得你可能也這樣想。那麽你能暫且原諒我,收下它嗎?”

她不確定卞翎玉會不會收,畢竟百年血靈芝都曾被他扔了回來。

卞翎玉久久未動,久到師蘿衣以為自己又會被臭罵一通的時候,他手指顫了顫,伸手拿過了那條發帶,低低道:“好。”

欸?

這、這就收了?

卞清璿一雙眼幾乎冷得結了冰,她心中焦灼地想,師蘿衣一定是給他扔回去!

然而他們走遠,不知嘀嘀咕咕說了些什麽。師蘿衣回來,腰間仍係著那幾把桃木小劍。

卞清璿的心一瞬沉了沉,她去看卞翎玉。

發現他輕輕抿住唇角,平日死寂冰冷,如今眼裏卻多了幾分淺淺的生機。

他明明早就像瀕死的枯木,此刻卻驟然發出細細的綠芽。掌中出神地攥著什麽。

卞清璿閉了閉眼,別急、別急,這隻是個開始,師蘿衣有喜歡的人,不可能喜歡上卞翎玉,她還有機會,不是麽?

她看向站在涵菽身邊的衛長淵,眼中暗了暗。

師蘿衣記憶中的清水村,充斥著大片大片的池塘。

然而不是她死前看見的、那樣開滿荷花的池塘,而是陰冷、腐臭,令人聞之作嘔的池塘。村民的房屋,並未建於其上,而是在竹林掩映之間。

一行人選擇在正午時分,陽氣最旺盛時進入清水村。

進去之前,涵菽細細給弟子們講了許多事宜。

師蘿衣沉聲提醒大家道:“進去之後,若我們走散,誰也不要信!因為很有可能,那妖怪會幻化。”

薛安對著她哼了一聲:“會幻化,你莫不是以為這破地方還有上古妖獸?會幻化的妖早在之前便死完了,蘿衣師妹,你若害怕,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師蘿衣不理他,這人大抵腦子已經落在了卞清璿身上,他愛聽不聽。

師桓雖然教她良善,可是她還沒有好心到那個地步,眼巴巴去救一群討厭自己的人。

師蘿衣隻握住涵菽的手,鄭重道:“涵菽長老,答應我,進去之後,看到誰都不要信。哪怕是我!該動手時,一定不要心軟。”

涵菽怔了怔,倒是並未不信她,沉吟著點頭:“好。”

她隻當是師桓教過蘿衣什麽,對於師蘿衣,她有著一種無法言說的信任。

所有人一起進去,眼前已沒了迷霧,然而進入清水鎮的那一刹,識海微微一震,令人一刹恍惚,眼前彌散著刺眼強光,師蘿衣忍不住伸手擋住了眼睛。

待那強光過去,她赫然發現自己坐在一處池塘旁邊。

一朵清雅的荷花,不知何時落在了自己懷中。

眼前的男子蹲下來,無奈輕笑道:“怎麽回事,累著了嗎?晚上還要拜堂洞房,娘子可有力氣?”

師蘿衣放下手,驚訝地看著眼前與前世截然不同之人。她心裏沉了沉,叫出眼前這人的名字。

“蔣彥?”

眼前的人,竟然是穿雲宗失蹤在清水村的少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