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言澤問清楚了具體的位置,得知今晚有個篝火晚會。

周遠興致勃勃:“我有車,晚上準備帶我媳婦還有然然一起去,玩個痛快,言先生一起嗎?”

言澤看了眼小姑娘,大人說話,她安安靜靜等著,低頭玩自己裙子上的腰帶,是個很乖的小姑娘。

言澤現在喜歡乖孩子。

而且,願意讓他拖欠房租的房東,還是不要輕易作死了。

他搖了搖頭:“別去。”

話是這麽說,如果周遠堅持去,他也不會費心阻攔。

頂多讓補個合同,防止屋子的新主人把他趕出去。

周遠一愣,不知道腦補了什麽,冷汗都出來了,忙不迭地說:“不去不去,破地方有什麽好玩的,還那麽遠。言先生,那個,晚上到家裏來吃飯吧,別的我不會,做飯的手藝還算可以。”

言澤搖了搖頭:“不了,晚上有事。”

“哦哦,”周遠隨口問道:“要出門啊?”

“嗯,去小河溝。”

周遠:“……?”

不是不能去嗎?

他一時語塞,眼睜睜看著言澤摸了摸女兒的頭發,語氣溫和:“然然喜歡貓貓嗎?”

然然仰起頭,拖著小孩子特有的長音:“喜——歡——”

“哥哥晚上要出門,然然幫我照顧一下貓貓好不好,除了查理,還有隻更小的。”

“好~”然然往屋子裏看了幾眼,想找到那隻更小的貓貓:“然然現在就可以照顧。”

“不可以哦,”言澤擺擺手,“你要跟爸爸出門,貓貓還在上班,大家都要把事情做完才行。謝謝你,晚上見。”

“砰。”

門關上了。

父女倆麵麵相覷。

周遠若有所悟。

言先生不讓去小河溝……不會是為了讓他們幫忙看貓吧?

應該……大概……

嗯……好像也說不準。

*

下午,言澤把累癱了的兩張貓餅送到然然家,出門等車。

小河溝位置偏僻,交通也不方便,為了招攬客人,老板們使出了各種方法,對這次的活動尤其重視。周遠幫他報了名,就有人來通知他,到一個學校門口去等著,會有大巴車來接,不要錢,免費接送。

小河溝並不算遠——也可能因為大學城本來就在城郊——總之,花了半個多小時,屬於城市的痕跡留在遠處,車輪軋過沙石,停在山腳下。

目的地到了。

門開了,不用司機說,學生們自覺下車,朝著熱鬧處走去。

篝火晚會的場地很大,或者說,根本就是一片荒地,地上全是砂石。這裏有很多帶院子的平房,還有一些帳篷,明顯是租給客人的。院子裏有燒烤架供客人們用,也有廚師可以炒些家常菜。院子外的空地上,有不少人正在忙碌著布置場地,為篝火晚會做準備。

天剛剛擦黑,周圍有幾盞大功率照明燈,中間清理出來了一片空地,有人正在搬運一會要用的柴火。學生們三五成群坐在一起吃飯,非常熱鬧。

言澤眼神好,黑暗也造不成影響。他眼尖地看見,幾百米外,有幾個人負手而立,彼此之間隔了五六米,構成了一道人體防線。身邊還放了些別的東西,其中似乎還有消防車。

他們身後就是言澤的目的地——小河溝。

直線距離很近,言澤都能嗅到空氣中屬於可食用異常的香氣。但這會學生都集中在這裏,突然有一個離開大部隊往沒人的地方走,看起來就很可疑。

言澤看了一會,委屈巴巴地找了個空地坐下,打算一會找個機會溜走。

美食近在眼前,卻給聞不給吃,言澤不死心地吸了一口氣,又吸了一口……

他突然聞到了一種特別的氣味。

冰冰涼涼的,猝不及防湧進氣道裏,把他冰得一激靈。

等習慣以後,言澤又品出了一股醇香。

就好像是一鍋慢火熬製的湯,調料恰到好處,食材也都融化在湯裏,現在有鍋蓋遮擋,隻能努力去聞才能聞到香味,等掀開了鍋蓋,醇厚的香氣隨著熱氣氤氳而出。不是刺激辛辣,而是另一種層次分明、口感豐富、用足了火候才能熬出來的味道。

這麽想著,言澤循著氣味轉身,看見了一個男人。

六月份已經很熱了,大家都穿上了短袖,他卻穿著一件黑風衣,站在光與暗的邊緣,一半身體被燈光照亮,另一半則掩藏進黑暗裏。

看不見臉,但周身的氣質和學生格格不入。沉穩,冷靜,危險。

又好像被危險捕獲,即將沉溺於黑暗。

在言澤看來,就是一盤香噴噴的美食即將被拉進泥潭裏。

他眸光一閃,臉上的表情是再真切不過的心疼。

飯飯那麽好吃,怎麽可以浪費食物!

*

何止戈隨意站著,耳邊是學生們喧鬧的笑聲,鼻尖是極淡的血腥味。

卓勇得到的信息有誤,他來臨海市,不是因為身體負傷,而是融合的異常出了些問題。

異常沒有規律,無法理解,有些人遇到了異常事件,僥幸活了下來,莫名多了些奇奇怪怪的能力,誰也不知道是為什麽。

這些人在異常中心被稱為“幸運兒”——遇到異常雖然不幸,但能活下來就很不錯了。不僅性命無憂,還能獲得額外的能力,實在讓人羨慕。因為其他人要想獲得異能,並沒有什麽成熟的方法。研究所重點研究的項目是“融合”,但成功率極低,嚴格來說,就是壓根沒有。

這一項目每年都能拿到大量的經費,主要原因就是何止戈成功了,在沒有外界幫助的惡劣條件下,他與一個異常達成了共生關係,並保留了身為人的神智,掌握了新身體的控製權。

但,還是出問題了。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就好像兩塊拚圖原本嚴絲合縫,但上麵的圖案出現了變化。盡管它們輪廓不變,依然能拚起來,但一旦這麽做,就會造成整幅拚圖的錯亂。

何止戈就一直處在這種錯亂之中。

研究所用了各種方法,勉強壓製了一部分,剩餘的部分,則嚐試著把他送到沒有異常事件、風景秀美的湖省臨海市,期待他能好好調養,重返崗位。

可惜,他們注定要失望了。

何止戈一陣恍惚,笑鬧聲仿佛就在耳側,下一秒又遠在天邊,一會低聲呢喃,一會又尖銳刺耳,不像是人能發出的聲音。

盡管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但他不過是略微皺了皺眉,腰背依然挺直,呼吸半點不亂,任誰都看不出他現在有多難受。

哪怕是情況繼續加重,實在是沒辦法站穩了,他也沒什麽表情,席地而坐,從容不迫。從背影看,像個離退休老幹部,這種獨屬於位高權重者的氣勢,惹得旁邊幾個男學生頻頻回頭,琢磨著改天是不是也買套這樣的衣服。

何止戈卻沒那些閑心,身體漸漸失去控製,體內的異常蠢蠢欲動,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

他是融合了異常的人,現在瀕臨失控,不知道會不會異化成怪物,得讓當地異常辦來處理。

哪怕到了這種時候,何止戈的心情依然很平靜,早有預料一般,伸手去拿口袋裏的手機。

大腦向手指傳遞指令,卻像是石沉大海。手指毫無動作,短短的一段距離,現在卻如隔天塹。

不,不能,不能在這裏失控,不能變成怪物……

何止戈突然心悸了一瞬,似乎被某個大型野獸盯上,即將吞吃入腹。

下一秒,恍惚感壓下去,就像是外麵的隔膜被人輕輕戳破,耳邊的聲音真切了許多,感官回歸,他又回到了真實世界。

“你還好嗎?”

何止戈抬起頭,發現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應該是來玩的大學生,他微微彎腰,關切地看著自己,手裏端著一次性紙杯,聲音溫潤:“身體不舒服?”

“沒有,”何止戈開口,才發現聲音幹澀得可怕,他接過杯子喝了口水,水溫剛剛好:“謝謝,我沒事了,你去忙吧。”

男生禮貌笑笑,做了個“請”的手勢,後退幾步,顯得很有教養。

何止戈顧不上這些,點了點頭,事態緊急,他轉身要招呼身後的同伴,黑暗中卻沒有那一排熟悉的身影。

他心中一緊,打開手機。

沒有信號。

何止戈瞬間警惕了起來。

身為異常辦的人,他使用的不是普通手機,再偏僻的地方都能收到信號,方便和其他人通信。

臨海市郊區不算偏僻——起碼和荒島沙漠之類的沒法比。手機沒有信號,隻有一個可能——

異常。

何止戈抬起頭,這才發現,不知何時,黑暗愈發濃鬱,像打翻了的墨水,朝著燈光照亮處蔓延。

遠處,負責擔當防衛工作、隔開人群的幾個人影早已被黑色吞沒,不知道是已經遭遇了不測,還是異常作祟,他們處在了一個特殊的領域之中,看不見外麵的情況。

濃稠的黑暗向他湧來,何止戈後退一步,站在燈光範圍內,看著黑暗在交界處止步,蠢蠢欲動。

他身後,還有三四百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學生。

錯亂感再一次湧來,何止戈深吸一口氣,勉強穩定下來,肩膀上傳來一點力道,是剛剛那個學生。

“你還好嗎?要不要再坐一會?”男生看了看黑暗處,微微皺眉,目光中透露出幾分嫌棄,等轉向他,多餘的情緒消失不見,化為純然的擔憂。

“不用,”他沒去關注男生的神情,視線在人群中搜索,依然沒能找到第二個同事,他現在的情況又很不穩定,需要一個幫手……

何止戈回頭,審視著旁邊的青年。

身高約莫有一米八,體型勻稱,體力應該也還可以。從剛才的表現來看,古道熱腸,細心溫和。此外,人際關係簡單,這麽久都沒人來找他,多半是自己一個人來的,不必擔心走漏消息造成恐慌,在異常開始殺人之前,先搞出什麽踩踏事件。

何止戈側了側身子,擋住其他人的視線,摸了摸異常辦的證件,想了想,掏出另外一個:“同學,我在這裏執行公務,跟其他同事走散了,想請你給我幫幫忙。”

這話是以商量的語氣說的,態度誠懇,不但不會讓人反感,還有些莫名的踏實和信任。

見對方有些猶豫,他補充道:“放心,隻是做些輔助工作,我會盡一切努力保證你的安全。事情結束之後,我會跟單位打報告,為你爭取獎金,還有表彰。”

獎金?

言澤迅速捕捉關鍵詞,他緩慢眨了下眼,表情無辜又無害:“獎金可以,表彰就算了。結束之後,你能請我吃頓飯嗎?”

還以為是多大點事。

果然是個好人。

何止戈鬆了口氣:“當然,吃什麽都行,我請客!”

雖然找了個人當幫手,但何止戈並沒有交給他什麽正兒八經的任務。

他隻需要言澤做一件事。

“我最近睡眠不好,醫生給我開了藥服用,”隨便找了個理由,何止戈鄭重說出自己的要求:“當我在發呆的時候,不要動,喊我的名字,叫醒我。”

“哦,”言澤點了點頭,興趣缺缺,他隨口問道:“那你叫什麽名字啊?”

“何止戈。”

何止戈。

言澤用貧乏的文言文知識翻譯了一下。

何,怎麽,為什麽。

止戈,停止打架。

何止戈,翻譯成白話,也就是——

你們怎麽不打了?

言澤挑了挑眉。

他本來以為,今晚是被迫打工,混口飯吃。

沒想到,這人不僅合他胃口,就連名字都這麽有意思。

突然就多了那麽一點期待。

他興致勃勃地問:“那我們現在要做什麽?”

何止戈看著小河溝的方向,那裏原本就問題重重,這次的事,恐怕也脫不開關係。

他指了指前方:“介意在晚上爬個山嗎?”

言澤簡單判斷了一下方向:“!!!”

香香的湯品問他,願意再去吃點別的點心嗎?

他重重點頭:“我願意!”

篝火晚會即將開始,學生們開始朝著中間匯聚,自覺圍成一個圈。不少人準備充足,掏出吉他或者其他樂器,在燈光下輕輕撥弄,引來許多視線。這種時候,何止戈和言澤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過,大家都是陌生人,雖然覺得奇怪,但也不會有人多說什麽。除了一位熱心的老板提醒那邊不讓去,其他人不過是看了幾眼,然後就轉頭繼續忙自己的事情。

燈光照亮了場地,照出一個規整的圓形,在邊緣處,光與暗界限分明,互不相交。

何止戈拿出隨身帶著的手電,強光照射出很短的距離,就不得不被黑暗吞沒。

他試探著邁出一步。

空氣有些粘稠,除此以外,並沒有什麽其他的感受。

果然,這裏的領域還沒完全成型,異常顧不上他們這兩隻小蝦米。

何止戈回頭,想了想,左手拿著手電,然後朝言澤抬了抬胳膊:“山路不好走,抓緊我,別鬆開。”

看起來細皮嫩肉的,還是個孩子,估計沒走過幾次山路,這種時候,萬一踩空或者絆倒都很危險。

“哦,好,好,”言澤受寵若驚,隔著風衣抓住何止戈的胳膊,忍不住深呼吸。

好香!

可惜,有些味道太過突出了,整體有些不夠和諧。

何止戈借著夜色的掩護,掏出配槍,警惕地緩步向前走,還不忘提前打補丁:“是研究院丟了點東西,一些奇奇怪怪的研究成果,我和我的同事追查很久了,沒想到能在這裏得到線索。”

這話漏洞百出,但言澤被美味迷惑,並不介意。

他甚至在何止戈偏離方向的時候,提醒了一句:“那邊好像有什麽聲音。”

掌心的手臂瞬間緊繃起來,氣味也隨之發生變化。

就好像好好的一鍋養生湯裏,加上了一些小米辣。

言澤皺了皺眉,屏住呼吸,耐心安慰:“別怕,說不定隻是小動物……”

“噤聲。”何止戈繃緊神經,微微彎腰,保證第一時間發現異常,並做出反應。

他們很快看見了聲音的源頭。

確實是小動物,

隻是數量多得過分。

乍一看,還以為是小型犬,湊近了才發現,那是一群黑蛇,最大的也隻有手臂長短,鱗片在手電筒的照射下反著光。奇特的是,腹部隻有鱗片,背部和尾部卻長出了許多黑色的絨毛,平白讓黑蛇粗了幾圈,顯得蓬鬆又詭異。蜿蜒前行時,絨毛不時掉落,蛇背上又會蠕動著長出新的一叢。

它們在外圍遊**,突然被光線照射到,僵直了一秒,然後憤怒地向闖入者示威:“嘶嘶——”

何止戈心下一沉。

數量太多,別說是異常事件裏的蛇,就算是普通蛇群,也會造成大量死傷。

他隻有一個,這裏卻有這麽多蛇。

他要怎麽救人?

思索中,餘光注意到有黑影閃過,何止戈抬手一槍:“啪。”

黑蛇從空中被擊落,抽搐幾下,不動了。背上的絨毛染上了黑蛇的血,變成了一縷一縷的,片刻後,化作汙血,發出難聞的惡臭。

何止戈把言澤拉到身後護著:“鬆手,站在我身後,別亂動。”

言澤乖乖站好,看何止戈不知道從哪掏出一把小臂長的匕首,手起刀落,不過片刻,地上就多了幾條斷頭蛇。

他的動作幹脆利落,流暢有力,有種別具一格的力量美,言澤本來還想幫忙,後來則站在對方身後,光明正大地欣賞。

何止戈顧不上這些,黑蛇已經過了試探階段,正源源不斷地撲上來,四麵八方都有,越來越多。還有一些聰明的,試圖繞到身後進行攻擊。

這樣下去,他遲早會出現紕漏,然後迅速被蛇群淹沒。

何止戈用力地握了握匕首。

雖說,研究所認為,這種情況下再使用與他融合的異常,無異於自尋死路。

但要麽他死,要麽他和大家一起死。

何止戈抿了抿唇:“閉上眼睛,我們撤回去。”

言澤對他一向言聽計從,乖巧轉身,閉眼。

下一秒,頭被風衣蓋住,帶著原主人身上的溫度,肩膀上傳來一股力道,推著他向前走,身後不時傳來破風聲,以及黑蛇砸落在地上的聲音。

香氣突然濃鬱,走動間,鼻尖與涼涼的風衣布料觸碰,一觸即分,若即若離。

言澤默默咽了咽口水。

好餓。

好香。

好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