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九點半。
車裏的氣氛有些凝滯,隊員們都知道,關鍵的時候要來了,又檢查了一遍裝備,打起精神看著外麵。
附近隻有那一家店開著,大半個老街陷入黑暗,外麵風平浪靜,卓勇卻有些不太好的預感。
那個女生出來了,隨後是一隻幼貓,再然後是一隻叫個不停的白貓。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隻貓太吵,卓勇心跳得很快,麵上沉著冷靜,實際上卻有些不安,直覺隱隱預警,久違的有些緊張。
他是從一線慢慢提拔上來的,生死之間,直覺被鍛煉得很敏銳,救過他許多次。
他準備再信一次。
車門打開,楊光滿臉怒火地回來,不用問都知道,那個貓咖店長還是不願意走。
果然,他壓低聲音,怒氣衝衝:“氣死我了,我說沒人了你走吧,他說不,還讓我放心,說九點四十五準時關燈鎖門。”
楊光深吸一口氣:“我放心個屁!咱們的人兩邊封堵,老街不可能再來人了,又沒生意,非得耽誤十五分鍾,有什麽意思!”
他氣得胸膛起起伏伏,其中還夾雜著幾分擔憂。
“遊屍”生前是一個在老街奶茶店打工的青年男人,十點左右會下班回家,死後也固執地保持著這一習慣,到點就會出現,晃悠到不知道哪裏去。
這種小店,下班時間不可能太精準,人多晚一會,人少就早幾分鍾走。最早的一次,九點五十三分,“遊屍”就已經出現了,誰知道還會不會有更早的時候。
九點半是個安全線,九點四十五,已經有些危險了,萬一那個小年輕再磨蹭一會……
楊光又生氣又著急,恨不能衝進店裏,直接把人拽出來。
他薅了幾下頭發,還是不放心,問卓勇:“主任,下命令讓他離開吧?那個時間太危險了。”
卓勇正有此意,他剛要說話,想起楊光之前說的,歎了口氣,掏出懷裏的錢包,從裏麵拿出二十塊錢:“跟他說,我們工作需要,請他體諒一下,這是賠償。”
楊光下了車,朝貓咖走去,很快再次出現在街口,身後跟了個年輕人,手裏還提了兩串冰糖葫蘆。
事情辦成了,卓勇放下了心,看了兩眼,沒再關注。
言澤走在楊光身後,磨磨蹭蹭的不想往前。
遊屍很臭,很髒,還辣眼睛,如非必要,他實在不想折磨自己。
它們現在就在學府路上,他租的房子也在學府路上,再過十五分鍾,那些遊屍就晃悠到別的地方去了,他從老街走過去,等走到那一段,味兒早就散了,時間卡的剛剛好。
可惜,他沒擋住金錢的**,這個計劃是行不通了。
所以,要不要去別的地方避一避?
比如……趁那倆不在,出去吃個夜宵?
“任務在身,我就不送你了,你走哪邊?”楊光雙手插兜,準備目送釘子戶離開。
走哪邊都行,反正根據他們的觀察,遊屍隻會出現在老街,他就隨口一問。
言澤收回視線,臉上是滿滿的糾結。
他剛剛在車裏看到了一個中年男人。
四十多歲,頭發很短,穿著黑色便裝,有著深深的法令紋,不苟言笑,看上去很有威嚴。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在他眉宇之間,還有一團濃重的死氣。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學府路那幾隻遊屍就是凶手。
言澤見過了太多的生死,尤其,年幼時,師父曾經教導過,生死有命,勿要多言。
這句話他一直記在心裏,這麽些年,見過的倒黴蛋多了去了,早就萬事不往心裏去,不死他門口他就全當沒看見。
可惜,他除了這份眼力,還有著敏銳的嗅覺。
哪怕隔著車窗,他依然能輕鬆判斷出,那是那二十塊錢的原主人。
那是普普通通的二十塊錢嗎?
那是讓他第一天存款就突破三位數,明天泡麵加腸還敢再加個鹵蛋的二十塊錢!
玄門秘籍第二條,拿錢就要辦事。
算了算了。
遊屍而已,又不是難解決的問題,大不了一會找個便利店買包辣條,安撫一下可憐的鼻子。
言澤指了指學府路:“我走那邊。”
*
臨海市作為省會,以其氣候溫和,環境優美而聞名,旅遊業發展的也好,每年都有不少遊客。此外,它還集中了全省七成以上的高等院校。少數上了年紀的學校有幸留在市中心,其餘的十幾所則被打包在一起,發落到偏遠郊區的大學城。
學府路,因從大學城中間經過而得名。這裏也是赫赫有名的小吃街,尤其到晚上,學生們都沒課的時候,更是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不過最近,學生們飽受查寢的折磨,學府夜市也早早散了,除了兩邊蓋著防水布的攤子,就隻有王衝在急匆匆地趕路。
他生了半天悶氣,轉悠了半天愣是沒找到地方發泄,憋著火從學府路往回走的時候,一晃神的功夫,看見迎麵走來了三個人。
剛才路上沒人啊,從哪走過來的?
念頭一閃而過,王衝往路邊看了幾眼,沒有放在心上。
這邊路燈距離很遠,光線也暗,間隔十幾米,看不清楚。他努力辨認半天,也隻能看出那似乎是三個男人,兩個在前,一個在後。衣服破破爛爛的,露出精壯的身材。褲子長短不齊,還有大大小小的破洞,看著就不正常。
街上除了他們四個,一個人都沒有,王衝看著對麵的人,心裏有點發怵。
他這點小身板,可不夠人家一拳揍的。這黑燈瞎火荒無人煙的,對麵要是想搶劫……他就趕緊把密碼告訴他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打定主意,王衝繃緊神經,眼睛盯著地麵不敢亂看,靠著牆邊往前走,過度緊張,甚至都沒發現自己已經順拐了。
兩方交錯而過,互不影響。
王衝激動得呼吸急促,他加快腳步,往前走了幾米,回頭,發現那三個人確實沒把他當回事,狠狠地鬆了口氣。
他扶著圍牆緩了緩,劫後餘生的喜悅過後,又變成了啼笑皆非。
也是,自從手機支付流行起來,搶劫的難度也變高了。除此以外,渾身上下就一個兩年前買的手機值錢,其實也沒什麽好擔心。
這麽想著,他眼尖地發現,走在後邊那個男人口袋裏耷拉著一個粉紅色的東西,隨著行走的動作,終於掉了出來,落在了地麵上。而男人專心向前走,壓根沒發現。
粉色的,輕飄飄的,像是張紙。
難道……
王衝壯起膽子,靠近了一些。
是錢!百元大鈔!
那三個人不知何時停下了腳步,王衝卻沒有注意到,他呼吸急促,快走幾步,衝上去就要撿起來。
彎腰的同時,他抬起頭,注意著前方三人的動靜。
他看見了三張青白色的臉,瞪著沒有眼白的黑眼睛,正靜靜地看著他。
不僅如此,湊近了他才看到,最後一個人身上的衣服幾乎全爛了,有火燒過的痕跡,皮膚大片潰爛,但沒有流血,而是蠕動著,像是藏著無數的蛆蟲。腹部的皮膚被撐開呈半透明狀,似乎很快就要不堪重負,爆裂開來。隻是看一眼,就能讓人起一身的雞皮疙瘩。
這是什麽?
這是活人嗎?
這是……人嗎?
他愣住了,腦子裏一片空白,手指卻按照大腦之前發出的指令,觸碰到了那張“百元大鈔”。
指尖一點細微的疼痛,接著變成了連綿不絕的劇痛,有什麽在拚命往裏鑽。地上哪有什麽百元大鈔,隻有一條細線一樣的黑色軟體蟲子。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他的血肉之中。
“啊——”
他沒有痛苦多久。
聲音卡在喉嚨裏,戛然而止,臉上血色褪去,關節變得僵硬,黑色的瞳孔向四周擴散,直至整個眼球都變成黑色。
等變化完成,他呆呆地站起來,跟其他三個人一起,朝著老街走去。
“哢嚓。”
言澤坐在百米外的圍牆上,咬下最後一個冰糖葫蘆。薄脆的糖漿在嘴裏破碎,融化,留下甜蜜的美好,然後很快,來自山楂的酸又覆蓋了味蕾,和之前的甜混合在一起,交纏出讓人著迷的味道。
冰糖葫蘆真好吃。
言澤想。
下次要一次買十串!
強大的心算能力瞬間把夢想換算成沉甸甸的金錢,剛誕生不到兩秒的夢想被拋在腦後。言澤麵無表情地吐出山楂核,把垃圾打包在一起,劃過一道優美的拋物線,扔進垃圾桶裏。然後拿著一根長長的竹簽,看向三人……啊不,四人組。
這條街上沒什麽人,盡管他們走了直線,卻沒撞到什麽東西,隻有一條可憐的老黃狗,叫都不敢叫,夾著尾巴飛快離開。四人壓根不管,直直地衝著老街走。
他看著這一幕,心情複雜。
人死了都不忘下班,每晚都要去走一趟。
這就是打工人的基本素養嗎?
還有,你都有仨保鏢了。
仨保鏢就為了讓你能按時下班啊?
這是什麽龍傲天劇情?
走在前麵的遊屍照常邁步,踢了一下,易拉罐遠遠地飛了出去,砸在牆上然後反彈回來,金屬和水泥地麵摩擦,發出“刺啦——”的一聲刺耳的雜音,嘩啦啦響著,滾了好幾圈才停下。
有點吵。
言澤撓了撓耳朵,輕輕鬆鬆從兩米多高的圍牆跳了下去,落地輕巧無聲。
他手裏捏著糖葫蘆的竹簽,卻像是樂隊指揮拿到了他的指揮棒。
言澤屏住呼吸,屏蔽臭味,隨意揮了揮簽子,話說得很不客氣:“此路不通,換個地方走吧。”
四人安靜站著,用沒有眼白的眼睛看著他。
王衝覺得這一幕可怕,言澤卻不怕。
他甚至看到了更多的東西。
憑空出現的不是遊屍,而是一條黑色的、泥濘的小路,在四人腳下鋪開,一頭延伸到了老街,奶茶店門口,另一頭則斷在三人剛剛莫名出現的地方,路上的光線都比別處暗幾分,陰森恐怖,讓人渾身不舒服。
說是路,其實更像是沼澤,路麵略微起伏,偶爾還冒出個氣泡,扭曲的人臉一閃而逝,淒厲哀嚎。
仿佛有人被壓在下麵,遭受了巨大的痛苦,拚了命地往上爬,也隻能冒出這麽個小氣泡。然後,噗,氣泡破了,那人又被無形的力量拖了回去,死死壓在下麵。然後循環往複。
這有點像恐怖片的特效,若是王衝能看見,恐怕不會有那麽大的膽子。
卓勇猜錯了。
上次的圍捕沒有給遊屍造成多少傷害,七天的沉寂,並不是為了養傷,而是殺死了更多的人,擴大了活動範圍,發生了新的變異,獲得了更多的力量。
以及肚子裏麵,正在醞釀的危險。
言澤看了眼青年鼓囊囊的肚子,密集恐懼症都要犯了。
他懶得多說,直接動手。
青年站在原地,另外三隻遊屍朝言澤衝了過來。
“砰。”
“砰。”
左腳一個,右腳一個,言澤看上去很瘦,這幾腳卻很有力氣,三人飛出去,掙紮著又要起身。
言澤沒有理會他們,目標直指後麵那個青年男人。
男人後退一步,指甲暴漲,朝著皮膚潰爛處用力一劃——
“嗤——”
像是氣球放了氣的聲音,黑色的膿液流淌而出,比芝麻粒還小的蟲卵混雜在其中,在半空中化作一個個細線般的小蟲子,成百上千隻一起,帶著滿身的粘液,蠕動著朝街上唯一的活物撲來。
言澤:“!!!”
口區!
打架就打架,你惡心人幹嘛!
不講武德!
他飛身後退,再也顧不上節儉,從身上摸出來一張黃符紙,咬破指尖,快速畫了個神秘的符號。
一筆畫成,他屏氣凝神,甩了甩手裏的黃紙。
符紙無火自燃,被幽藍的火焰吞噬,奇特的是,其他小蟲子身上也燃起了藍色的火焰,它們沒堅持多久,就化作一縷死氣,消散在空氣中,隻留下難聞的臭味。
言澤忍著嫌棄,就著已經咬破的指尖,在男人頭上畫了另一個奇怪的符號。
最後一筆完成,血色的符號如有生命般,擠進男人的皮膚裏,下沉,鑽到他的腦袋裏麵。
男人神色猙獰,張大嘴巴無聲哀嚎,像是在忍受極大的痛苦,眼球暴突,五官都擰在一起,變成了可怕的形狀。
終於,嘴巴張到極致,骨頭傳來不堪重負的輕響。與此同時,頭顱裏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音,一條黑色的、手指粗細、帶著不明混合物的蟲子從鼻孔裏蠕動著鑽出來,身上束縛著雜亂的紅線,蟲子掉到地上,努力挪動了幾下,被一根細長的竹簽釘在了地上。
感受到手底下還在顧湧的柔軟觸感,言澤幾乎要yue出來。
他之前跟那個小姑娘說,這幾個人腦子有點問題,這就是那個“問題”。
遊屍和人最本質的區別,在於腦子裏的“屍蟲”——也就是地上這個黑不拉幾的東西。
這是母蟲,可以繁衍出一堆子蟲,細線一樣,寄生在人身上,以人腦為食,吃光了,長胖了的子蟲會去尋找母蟲,然後被後者吃掉。
被寄生者已經不是“人”了,屍蟲入腦的一瞬間,屬於人的一部分已經死亡,剩下的,不過是由屍蟲控製的屍體,以及孵化幼蟲的巢穴。
更麻煩的是,這東西身上的臭味能讓人產生幻覺,每次出現都成群結隊,密密麻麻一大片,就很讓人頭疼了。
言澤一手捏著鼻子,另一隻手拿著竹簽,在屍蟲身上戳戳戳戳戳。
左手邊的某個位置,手感格外柔軟。
在屍蟲的劇烈掙紮中,言澤豎起竹簽,手上用力——
“啵”的一聲輕響,屍蟲瞬間僵直,癱軟成一團。身後,其他三人終於趕過來,正要動手。
母蟲可以控製子蟲,試圖自救,可它們再也沒有機會了。
屍體軟軟倒下,三隻小一些的、手指粗細的子蟲從鼻腔裏爬出,掙紮著挪動了幾毫米,然後陷入了不可避免的死亡。
終於結束了。
言澤站起身,用力一扔,竹簽劃過一道弧線,落在附近不知道哪個學校的垃圾桶裏,然後彎腰,用沒拿過竹簽的手按住正在翻滾的胃。
他是真的想yue。
二十塊而已,沒有售後服務。
要不是秘籍第七條說過,不要跟官府扯上聯係,不然可能要倒貼錢幹活,他還想回去補個差價。
言澤揮了揮手,看不見的氣流在地麵拂過,抹消掉細小的痕跡。他轉身就要走,卻在不遠處看見了某隻眼熟的貓貓。
“蹦蹦?你怎麽在這啊?快走快走,臭死了。”他走過去,揣起貓就跑。
“喵~”蹦蹦猶猶豫豫地看向地上的四隻蟲子——主要看那隻母蟲。
“啊?你來吃自助?嗐,你來晚了,夜市關得很早,你得……”
言澤的腳步一頓。
他低頭,正好看見了某隻貓依依不舍的目光。
順著那個方向看去,一隻肥蟲子躺在地上,外皮反射出詭異的光。
言澤:“???”
他轉身,指著不遠處的蟲子,反問道:“……自助?”
蹦蹦討好地叫了一聲:“喵~~”
聞著臭吃著香,吃完長高高!
言澤:“……”
言澤:“…………”
他揪住貓貓的後頸皮,伸直手臂,離自己盡可能的遠。
他一臉控訴:“你好惡心!”
蹦蹦被提溜在半空中,四肢懸空,手足無措。
“你好可怕!!”
蹦蹦不明所以,但起碼知道自己似乎做錯了事。它羞愧地垂下小腦袋,把臉埋在了自己肉乎乎的小肚子上。
“你好髒!!!”
言澤一邊走路,一邊對貓指指點點,進行“愛的教育”。
他們走後,地上的蟲子在月光下慢慢“融化”,像是冰雪遇到了太陽,又像是有張看不見的大嘴,在吸收其中蘊含的能量。
胖蟲子慢慢變回了絲線粗細,然後“啵”的一聲,化作一滴汙血。
風吹過街道,像是誰發出了饜足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