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少年—成人

萬裏無雲,豔陽高照。

“葫蘆兒,葫蘆兒冰糖多嗬,大糖葫蘆兒嗬。”響亮的吆喝聲如口哨般發出尖銳的一聲,在空空的巷子裏驚得鳥雀亂飛,撲騰著翅膀斷送掉幾根羽毛。

刺目的光曬得人頭暈,魏惟一走進岔路口,嘴裏發幹,向小販要了一根,咬下酸甜的一口。過幾天又要回去實習,趁著還有時間來奶奶家看看。離畢業的時間也不短了,趕緊找個工作是當務之急。

他走小路進了小區,路過蔣均良家的院子門口,被動靜吸引,不由多往裏望了幾眼。

幾個巨大的紙箱被工人們從室內搬到室外,隨處堆在後院。一個中年男人站在門口打電話,唾沫隨著唇瓣的張合四處飛濺,麵色上有餘怒。

魏惟一站了一會兒。他心裏納悶,但又固執地不願意就此離開。一個年輕人現出半邊身形,背著光挺拔地站到男人麵前說了句什麽。

那個背影很熟悉,兩年未見,他好像瘦了一點,皮膚仍舊白得泛冷光,魏惟一死死地盯住他,不想錯過一絲一毫。

男人臉色緩和了一點,點點頭,蔣均良於是又進了屋。

魏惟一忍不住走進院子,搬東西的工人沒管他,打電話的男人看了他一眼,任由他走了進去。

“蔣均良。”他叫住也在收拾東西的人,“你這是要搬家?”

蔣均良抬起頭,“對。”

魏惟一仔細打量他,頭發梳成背頭,變化說大也不大,還是從前的鋒利五官,隻是眉目間成熟了不少。

“為什麽?”

蔣均良望著他,眼眸深邃,“我媽媽生病了。”

魏惟一怔住,又問:“什麽病?”

“白血病。”

他不知道說什麽,默了半晌道:“那阿姨現在還好嗎?”

“醫生說情況不太好。”蔣均良神色倒是淡淡的。

於是陷入了一陣靜默。

魏惟一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話道:“你媽媽肯定會好起來的,她人那麽溫柔,老天都不忍心收下她的。”

蔣均良側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中年男人掛了電話,走到兩人麵前說起話,魏惟一趁著這個時機告了別。

他心不在焉地走到小區的超市裏,抓了麵包和牛奶就去到收銀台付款。

櫃台裏老板在和收銀員說話:“那個蔣家的怎麽要搬了?”

“這你還不清楚,蔣市長媳婦患了白血病,賣了房子好拿錢治病啊!”

“他一當官的,還怕沒錢啊?”

“我哪知道啊,反正房子肯定已經賣出去了,都有人上門買了呀。”收銀員看了一眼魏惟一,壓低聲音說。

魏惟一心裏五味雜陳,抓起塑料袋就往外跑,後麵還跟著收銀員急促的叫聲:“喂,小魏,找你的錢不要了?”

他一路狂奔到剛才的院子裏才停下來喘氣,眼看蔣均良站在台階上,攔住他說:“你爸媽呢?”

“在醫院。”

魏惟一卡殼了。他該說什麽呢,他總不能直接問蔣均良是不是家裏缺錢,需不需要他幫忙,他不能這麽問。

蔣均良也許有些疑惑,又問:“你怎麽了?”他的語調聽起來有勞累過後的疲憊,尾音輕輕往下墜,墜進雲裏。

“沒什麽。”魏惟一說,“我隻是想說能不能問你要個本子。”

蔣均良領著他進了臥室,書架上的書已被清空,**也隻剩下硬硬的床墊,書桌的抽屜被大大打開,露出其中斑駁的木板。

魏惟一很快找到那個本子。蔣均良看了一眼,說:“你要這個?”

他點頭。蔣均良沒說什麽。

走的時候魏惟一還是沒忍住,悄悄告訴後者:“如果你有困難的話,可以來找我。”

蔣均良推開他,微微笑了一下,“謝謝。”

晚上魏惟一打電話和伊偲提起這件事,伊偲好像很清楚來龍去脈,告訴他去年冬天蔣均良的媽媽得了病,住進醫院,情況一直沒好轉,錢也如流水般花出去。這下好了,連房子也要賣。

魏惟一問:“那能治好嗎?”

“那誰知道啊。反正總得治,這種事情就是和病毒耗,耗時間耗金錢耗精力,耗完挺過去了,那就贏了。”

伊偲過了會兒又問:“你還單著呢?不都跟你說了,找個男朋友也可以。”她和魏晉去年已經徹底放棄對魏惟一的糾正和改造,本來就是開明的人,隻是一時沒繞過彎來才不鬆口。

“沒呢,媽,現在找個合適的人也很難的。”

“不管怎麽樣,你把自己照顧好,知道嗎?”

魏惟一連連應聲,掛掉電話。

北京的天氣一向幹燥,風大得能把人吹跑。

咖啡館的門一開一閉,狂風就順著縫隙侵襲進來。魏惟一端起咖啡假裝斯文地喝了一口,提醒對麵的女士:“唐女士,你已經看了第十七次表了。我建議,我們的約會就到此為止吧。”

對麵的唐女士臉色不變,一看就是女強人的作風,點頭道:“那我先走了。”下一秒人已到了門口。

魏惟一歎口氣,這都是什麽事啊,想他年紀輕輕怎麽就淪落到了相親的地步?

魏惟一口齒伶俐,待人處事圓滑得很,實習公司裏的前輩都很愛調侃他,有的竟然打起了介紹女朋友的主意,也是令他哭笑不得。

不好拒絕,於是赴約,哪想人比他還不樂意,不過也好,省了相親的步驟。

他看了眼手機,起身結賬。

搭上地鐵,很快到了魏惟一今日的目的地。

醫院的住院部比起省城的還要安靜一些。走廊上幾個醫生或護士安靜走過,他按著指引找到房間,透過矩形的小窗看去,床尾坐著蔣均良父親,好像在和病**的人說話。

魏惟一鼓起勇氣想敲門,被人喊住:“魏惟一,你怎麽來了?”

他轉頭,“我在北京,當然要過來探望一下。”

蔣均良下巴微揚,示意魏惟一跟著他走,“等會兒再進去,我爸好像有話和我媽說。”

兩個人走到安全出口。

“你,不用待在學校?”

“嗯。”

“阿姨怎麽樣了?”

“剛剪了頭發,過幾天就開始化療。”

魏惟一不能想象那麽美的女人光頭的模樣,有些不忍,“她肯定會好起來的。”

“......”

“那你呢,你還好嗎?”魏惟一看著矮他兩個台階的人的發旋,又問。

蔣均良轉身,仰頭笑了笑,“不用擔心我。”

“我最近在實習,你不敢想我剛剛是從相親現場跑過來的。絕了,我單位的同事們真的絕了。”

“相親?”

“對啊,我還這麽年輕,居然讓我去。哦,對了,那個女的都是快三十了,但是高學曆高收入,也挺厲害的。”魏惟一滔滔不絕。

蔣均良打斷他,“回去吧,時間應該差不多了。”

蔣均良的媽媽盡管臉色蒼白,但還是那麽有氣質,溫柔地和魏惟一說話,言語間提起蔣均良,露出一些更柔和的笑,還說蔣均良朋友不多,見到他很開心。

探視完,魏惟一回了宿舍,路上眼前不斷浮現出蔣均良媽媽的臉頰和話語。生命真殘酷啊,一瞬間就把人的活力和時間都奪走了,爺爺是,奶奶是,蔣均良的媽媽也是。

後來魏惟一又去了一次醫院,那會兒蔣均良不在,他問了阿姨才知道他已經實習去了。

阿姨的身體越發羸弱,毫無血色的臉上那抹平和的笑容看著更令人揪心。叔叔似乎請了假,一天到頭都陪在自己的妻子身邊,話語間耐心又懇切。這個忙碌了大半輩子的人,終於因為發妻的健康停下了腳步。

阿姨醒著的時間不多,但是一旦清醒,他們大部分時間不說話,隻默默對視著,脈脈含情,好像都知道彼此想說的是什麽。魏惟一呆久了,有時看到這樣的畫麵,會覺得鼻酸。

他告訴蔣均良這些事,電話那頭一般都很安靜,隻有寂寞的風聲。有一兩次他聽見打火機的聲音,於是義正嚴辭道:“蔣均良,你不能抽煙。”

那頭沒說話,過了一會兒道:“你多說說話,我想聽。”

“說什麽?”

“什麽都行。”

魏惟一話很多,他毫不費力地把自己的生活編成故事說給蔣均良聽,有時候他會添油加醋,聽的人就打斷他:“別扯淡。”

魏惟一不服,“你怎麽知道我在扯淡?”

“你一瞎說,話就成倍率增多。”蔣均良說,“可惜你平常話也多,別人聽不出來也很正常。”

魏惟一佯怒道:“滾。”其實他心裏高興,好像在蔣均良那裏,他的不一樣又得到了驗證。

畢業前夕,魏惟一時隔一個季節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

蔣均良那天穿了一身黑色西裝,還戴著深藍色的領帶,風塵仆仆地從上海趕過來。

魏惟一見到他,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幾步,他第一次看到蔣均良穿西裝,和他想象中的一樣迷人。那種令人眩暈的氣質,不慌不忙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蔣均良的父親聲音壓低,比上次暗啞不少,“你舅舅那邊怎麽說?”

“他大女兒馬上要結婚了,小女兒在高考,拿不出多少錢。”蔣均良補充了一句,“他拿了十萬。”

蔣爸用粗糙的手狠狠搓了搓臉,閉上眼睛籲出一口氣,“他也盡力了。”

蔣均良似乎不知道該接什麽話,片刻後才問:“我們還有多少錢?”

“還有三十萬,後續花費大約還得要幾十萬,肯定是不夠的。”

“不是還有能借錢的人嗎?”

“是啊。”蔣爸苦笑,“問題是人能出這麽多錢嗎?”

魏惟一的拉鏈刮在牆上,發出呲啦的聲音,引得走廊上的兩人轉身看過來。

“好久不見。”蔣均良朝他點頭,走過來。

“你實習結束了?”

“嗯,這些天麻煩你了。”

“不麻煩。”魏惟一不太好意思地傻笑,“我就是偶爾過來看看,也沒幫上什麽忙。”

蔣均良看他,又說:“你實習怎麽樣?”

“挺順利的,應該可以留下來。”

“以後都在北京了?”

魏惟一想了想,“不一定,也許會回省城,總之暫時先在這裏工作,走一步算一步吧。”

“走一步算一步嗎?”蔣均良歎了口氣,“我媽已經睡了,你快回學校吧。”

魏惟一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有把關於錢的話題問出口。

蔣均良先行去到電梯口,按下按鍵說:“我送你。”

經過樓下商店,他進去買水。

陽光打在玻璃上一束,熠熠生輝。魏惟一透過明亮的窗戶看到佇立在櫃台前的身影,側著頭熟稔地說話,眉目如畫。

他想起很久以前也有這樣的一幕,原來記憶中的少年已不知什麽時候長成了大人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