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針眼

呂英的病情從入春突然惡化,春天開始,萬物生長,呂英在菜市場暈倒,被救護車拉到當地醫院。阮則趕過去的時候,呂英正在病**坐著,一邊掙紮著要拔吊針一邊跟旁邊的護士講:“我真的沒事兒,小姑娘你讓我走吧,別白浪費醫院的床位。”

“媽。”阮則走進去,鴨舌帽帽簷壓得很低。

“你是阿姨的?”小護士對著阮則愣了一下,很快開口問。

“兒子。”阮則轉過身,低頭看了眼女孩手裏拿著的病曆單,然後抬起眼跟她對視,“我媽很嚴重嗎。”

“挺嚴重的。”護士皺著眉,翻了一下手裏的單子,“從片子上看,心肺功能都有損傷,尤其是心肌組織萎縮的很嚴重……”說到這兒,她抬起頭,看了眼麵如菜色的呂英,想了想轉過頭對阮則說:“你先跟我出去交費吧。”

阮則點點頭,臨走之前,他握了一下呂英的手背,笑著跟她說:“在這兒等我啊,要走起碼把這瓶水吊完,錢都花了。”阮則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不大,但隔壁床正在吃飯的阿姨還是抬頭看了他一眼。

把門關上,拿著病曆單的護士在門口站著,阮則走過去,站在她旁邊。說要去繳費,但兩個人誰都沒動,這邊有人還在琢磨怎麽開口,那邊已經有人拉開外套拉鏈,低聲說:“我媽之前吸過毒。”

“如果醫生需要,我可以回去把前幾年戒毒所的病例帶過來。”

站在旁邊的小護士還是維持著一開始的姿勢,兩隻手牢牢地攥著病曆單,眼睛盯著地板。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些什麽,但就是緊張,腦袋很重,抬都抬不起來。

“別害怕。”男人突然開口,語氣輕鬆,她扭過頭,剛好對上男人的眼睛。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把帽子摘掉了,蓬鬆的黑發翹著,削弱了不少五官的淩厲。

“她已經戒掉了,而且我也是良好市民。”

被撞破心思,薑方林有點兒不好意思,她抿了抿嘴,小聲說:“我沒害怕。”

阮則彎著眼睛笑,薑方林別過臉,頓了幾秒,開口說讓阮則跟她去繳費。坐步梯來到一樓繳費處,薑方林站在一邊等待,看著身材高大的男人在人群中排隊。輪到他的時候,男人在玻璃窗口前微微俯下身,把銀行卡從圓洞裏遞過去。

突然想到醫生臨走之前說的話,薑方林又開始緊張,這種緊張一直持續到男人再一次站在她麵前。

“還用做什麽嗎?”男人問她。

“不用。”

“好。”男人說,“麻煩你了。”

“那個——”看著男人的背影,薑方林脫口叫住他,男人轉過頭,眉毛微揚。

薑方林往前走了兩步,站在男人麵前,她聞到一股很淡的皂角味,掙紮了好久,她才說:“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但是剛剛醫生給你媽媽掛水的時候,發現她的手臂內側……有好幾個針眼……”

後麵半句薑方林說不出口。

“所以。”男人替她補了後半句,聲音很輕,“你們懷疑她複吸了。”

“……是。”

男人好久都沒說話,薑方林有點為難,她剛想說什麽,抬起頭才發現麵前的男人好像在放空,他的視線越過人頭攢動的隊伍,不知道落到了哪裏。

“現在也隻是猜測。”薑方林說,“因為涉及很多複雜的情況,所以還沒有問你媽媽。”

“好的。”男人收回視線,重新垂眼看她,“還沒問您叫什麽名字。”

薑方林怔了怔,說:“薑方林,你就叫我小薑就行。”

“謝謝你了,薑護士。”

“那你怎麽稱呼?”薑方林順勢問。

“阮則。”

名字很好聽,薑方林記下來,轉身帶著阮則往主治醫生辦公室走。

說是猜測,但其實他們心裏都有數,一個混合著咽喉疾病和肺部問題的女人,靜脈上還留有針眼,並且之前就有吸毒史,基本上有八成把握。看著醫生拿出片子,用鉛筆在上麵比劃著,阮則又開始走神,時不時聽著肺栓塞,營養不良,以及肺癌這些字眼鑽進耳朵。

“現在主要是需要排查是不是肺癌,如果是的話,後續也要住院治療,等活檢結果出來吧,到時候再商量一下治療方案。”

“好,謝謝醫生。”阮則站起來往門口走,準備開門的時候又回過頭,“她會死嗎。”

站在旁邊的薑方林手抖了抖,她抬起頭,看站在門口的男人。醫生扶了扶眼鏡,給了一個常用的話術:“還是要看到時候的活檢結果。”

阮則點點頭,又說了一遍:“謝謝醫生。”

從房間出來,阮則走上步梯,掏出手機,在網頁上搜索肺癌的治療費用,中早期的治療費用比他想象中要少些。點開一個網頁,還沒往下滑幾下,屏幕突然出現一個號碼,阮則對著那個來電號碼發呆,等到了二樓,他走到窗邊,按下接聽。

“下個月公司能走一批人,去洛杉磯,落地之後可以再包車去別的地方。”

阮則聽著,沒說話。

“喂?”

“嗯,我在聽。”

“你別光聽啊,到底怎麽說啊?我可是看在朋友的麵子上先給你占了個名額,你要是去的話,最晚下周就得把訂金先給我打過來,等手續辦齊,再把剩下的錢——”

“——我可能暫時去不了。”阮則開口打斷電話那頭男人的話,一秒之後,男人低聲爆了句粗口。

“我真是操了,你他媽什麽意思啊?這事兒幾個月前不是都說好了嗎?你知道多少人想過去,我是看你急成那樣才先給你占位!就你這背景,給你弄個旅遊簽知道多難嗎?”

遠處的天空是大片火紅,看得久了,好像連視線都會被染紅。

“抱歉。”阮則對著手機,啞著嗓子說,“不好意思。”

等阮則走到病房的時候,呂英的吊瓶已經快要打完,看見他開門走進來,呂英忙叫他:“是不是好多錢?這瓶打完就走吧,我一點兒事都沒有,好得很。”

“再等等吧。”阮則拉了把凳子坐下,順手拿了個蘋果,問旁邊的阿姨借了把瑞士刀,低頭開始削果皮,“醫生說你還需要做個檢查,等結果出來,沒大問題的話我們就回家。”

“不用檢查,我沒事兒。”呂英的情緒有些激動,她撐著從**坐起來,聲音提高,“在醫院住這幾天還不知道要花多少錢,醫院多貴我清楚,我們別把錢浪費在這上麵。”

削蘋果皮是個手藝活,從頂部開始劃一小刀,然後順著蘋果的形狀,食指按著刀麵,用巧勁兒一點點順著往下。如果順利的話,削到底部,果皮會變成很長的一條,富有彈性,像橡皮筋一樣。

他削蘋果的技術不如呂英,阮則還記得,小的時候,呂英會把削好的蘋果遞給他,然後自己笑著吃果皮。

“而且我不想打針,這一天掛幾瓶水人都受不了,打針那個疼哦。”

手上的動作一頓,果皮斷了,掉在地上。

看阮則對著地上的果皮出神,呂英開始煩躁,她掀開被子就要扯手背上的膠布,旁邊的阿姨看見忙大叫,嚷著說不能自己隨便拔針啊。他們病房的動靜鬧得太大,很快在隔壁查房的護士推門進來,見到呂英要拔針,跑過來按著她的手。

當媽的要拔針出院,做兒子的卻坐在旁邊一動不動。

“你是瞎的嗎!看不見你媽在這兒拔針?”

人越多呂英掙紮的越厲害,到最後,呂英開始大聲尖叫,聲音尖銳好像能穿破耳膜。薑方林聽見聲音也跑過來,剛一推開門,就看見阮則背對著她站在床尾,手裏拿著一把瑞士軍刀,腳邊掉了一個蘋果。

病房鬧做一團,但阮則就像是一個局外人。

薑方林看了眼表情猙獰的呂英,正打算上去勸,耳邊突然響起男人很低的聲音。

“別鬧了。”

“媽。”

呂英掙紮的動作一頓,然後用那雙充了血的眼睛朝他看過去。

阮則還站在床尾,對上呂英的視線,他搖頭笑了笑,聲音透著掩蓋不住的疲憊和無可奈何。

“真的,別鬧了。”

“我沒力氣了,你能不能放過自己,也放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