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情之至也

風聲呼嘯的荒野上,青君抬頭望著天空。

遠遠的,幾個親衛看著他,目光中都流露出了一抹擔憂。

自從收到從鳳都傳回的急報,青君便這樣站在這裏。寒風在狂野上肆嘯,這深冬北地,夜間的風實是砭骨,但青君已說過不得來擾,他們誰也不敢貿然上前。過了一會兒,望著青君那被吹得狂飛的袍袖,一個親衛終於站了起來。他拿起一件鬥篷,走到青君身後,動作極輕地給他披上。

係好衣帶後,他往後退了兩步,靜靜地站在青君身後。

忽然,青君低低笑了起來。

那笑聲越來越大,仿佛有無盡的蒼涼,無盡的嘲弄。自顧自笑了一會兒,青君重又抬起了頭,看著閃爍的星空,他淡淡地道:“昔日,薑霍曾對我說,便是人傑如劉備,也需屈身守命,以安天時。”說到這裏,他停頓了許久,“那時候我不信。”

……或者說,是不願去信。

沉默中,親衛看著他那始終筆直挺立著的脊背,忽然之間,他感到了一陣難以言說的痛,

他跪了下來,堅決道:“屬下誓死追隨少主!”

誓死追隨?

青君轉過眸,瞥了他一眼。唇角牽了牽,似是一笑,又似是無聲的一歎。

他平靜道:“不必了。這一仗,無論是勝是負,我會與諸君共生死。”

親衛瞪大了雙眼。

青君彎唇一笑,柔和道:“怎麽,不相信?”

親衛急道:“少主怎能與我等共死!”

他自然而然地把那個“生”給拋到了一邊,因為眼下這情形,唯有他們這些人豁出性命,拚死去搶出一條生路,或許還能護青君活下來……哪有“共生”,青君這句話意思,隻可能是共死。

青君不再出聲,而是又抬起眼,定定凝望著星子明明滅滅的夜空。

他的眼裏似有無垠的岑寂。

過了許久,青君淡淡道:“這些年,我也倦了。”

……

冠甲軍營帳。

趙長起掀開帳簾。下一瞬,甘勉猛地睜開眼。看著趙長起那出奇難看的臉色,他的心一沉。

趙長起:“剛收到消息,援軍趕到宣平的時候,正是激戰的當口。拓邪死了,那群北狄兵本就是困獸之鬥,再加上援軍趕到……宣平守住了。”

“但是,顧,顧憑,”趙長起嘴唇抖了抖,他說不下去了,揪住頭發逼出一聲低吼。

甘勉的心狠狠一揪:“他怎麽了?”

“……顧憑被刺中要害,那一刀傷得實在太重,即使沈留用內力護住他的心脈,但還是……”

低垂著頭,趙長起一動不動。淚滴滾過臉頰,重重砸了下來。

……

陳晏沉默地坐在殿內。許久,他淡淡道:“都下去吧。”

眾人看著他,想勸,卻無話可說,一個近臣看著陳晏那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終是忍不住走上前,輕輕道:“殿下……”

剛說了這兩個字,陳晏看向他。

那一眼,令他僵立當場。他從來沒有在陳晏臉上看到過這種神情,沒有任何的情緒,沒有任何的溫度……甚至,沒有任何的生氣。那種飛灰般的,寸草不生的死寂,讓他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音。

所有的人都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

陳晏閉上眼。

黑暗裏,他看見了他。

還是他熟悉的模樣……但是他站在那裏,臉上沒有笑,靜靜地望著他。

“顧憑。”他伸手握住他。空的。

那一瞬間他感到了冷,他從未像這一刻這麽冷過,那一種連骨頭最深處都被凍透了的冰涼。

他平靜地攏起手指,像握住了虛幻的指尖,輕輕道:“黃泉孤冷……”說出這四個字,他突然弓起脊背,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重新直起身。

“過一段日子。”他對他說道,“朝中如今正混亂著,豫王逼宮被誅,父皇山陵崩,有許多事都要料理,還有這些年青君埋下的暗線……等諸事理淨了,阿憑,我去陪你好不好?”

沒有回答。

胸口撕裂般的痛,在這一刻終於無法壓住,陳晏猛地嗆咳起來。

點點血珠濺下,他不在意地抹去了。

再閉上眼……他不見了。

“報——”一道疾呼打破了寂靜。

隻見一個黑袍侍衛跌跌撞撞衝過來。宮人們納罕地望著他。他衣袍上的紋飾,應該屬於新帝身邊最高一級的親衛。但他跑得實在太狼狽了,甚至在上台階時險些滑了一跤。

連滾帶爬地衝進寢殿,他將一封急報呈到陳晏麵前:“這是負責將顧憑的身體送回鳳都的那一隊護衛,剛傳來的急報。”

“殿下,顧大人他,他可能沒有死!”

看著陳晏那雙森黑的一動不動的眸子,親衛狠狠抖了一下。他快速道:“護衛的隊伍發覺,十數日過去了,顧憑的身體卻不見絲毫腐朽。即便是在冬日,這也太不尋常。找來醫師查看,卻也都說不出原因。幸好在裏順城,我們的人遇到了碰巧在此地雲遊的滕神醫。滕神醫診過後,說顧大人……”

他頓了頓,也知道匪夷所思,但還是說:“他還有脈搏。”

還有脈搏,隻是那脈象極其,極其的微弱,甚至尋常人根本探不到……就像蠟燭燃到最後,最細微的那一絲火線,不知道會不會在下一刻就徹底熄滅。

陳晏捏著那張紙,靜靜地看著……過了很久,他忽然低下頭,一抹血順著他的唇角流下,滴在紙頁上。隨之落下的,還有一滴滴透明的水珠。

被染得血跡斑斑的紙上,墨跡洇開,一片斑駁。

五日之後,顧憑的身體回到了鳳都。

趙長起也趕了回來。他還帶來了一封密信,是薑霍讓他交給陳晏的。

信上說,他之前便隱約察覺到,顧憑的來曆有異,按說此番命斷,合該回歸前塵;但前日再算,卻發現那魂非去非留,似乎與天地間還隱隱地有著聯係。這情況甚是古怪,像是某種異術。

趙長起擰緊眉:“他這意思是說,有人給顧憑下了咒?”

話音剛落,他對上了陳晏的眸子——那雙眼,似乎在陡然間雪亮異常!

忽然,一道光閃過趙長起的腦海——

——南疆。

他站在屋外,看陳晏冰寒著臉,拿出兩個瓷瓶放在顧憑麵前,冷冷道:“你自己選一個。”

……還有甘勉的聲音:“那兩個瓷瓶裏,裝的都是鴛盟蠱。”

……

“但是,但是……”趙長起結結巴巴地道,“那個蠱,當時不是沒有種上嗎?”

很快,餘青戎帶著南疆蠱師趕到了鳳都。

蠱師將桃花水捧到陳晏麵前,陳晏慢慢將手浸了進去。

掌心處,赫然現出一點殷紅的印痕!

寂靜無聲裏,陳晏緩緩從水中抽出手,濕淋淋的手指移到案幾上,捏住了,似是用全身的力氣去抵受這一刻的崩離。哢嚓一聲,案角竟然被他硬生生掰裂了。

許久,殿內沒有一絲聲響。

蠱師向前走了兩步:“小人鬥膽,請試一試這位郎君。”他指向顧憑的方向。

陳晏點點頭準了。

蠱師小心地將顧憑的手浸入桃花水中。

果然,顧憑的掌心也出現了一枚一模一樣的紅印。

陳晏沙啞道:“這是怎麽回事。”

看了看陳晏,又看了看顧憑,蠱師長歎一聲:“鴛鴦蠱是南疆第一異蠱,便是因為它的靈性。”

“蠱成與不成,全隨宿主心意而動。有情人,情到至處,惟願同生共死。執此一念,鴛鴦蠱便可種成。但經年累月,情可轉淡,情可生怨,情可成仇。漫漫歲月過去,到了白發蒼蒼的那一刻,彼此之間,或許早已不複兩情相悅時了!”

說到這裏,蠱師冷笑道:“許多人說起鴛盟蠱,總說它似靈不靈,比如有些夫妻明明一開始已經種上蠱了,最後卻並未同歸——他們哪兒知道,那些夫妻,心裏已是不願再與另一個人共死,鴛盟蠱早就自解了。”

頓了頓,他道:“陛下與這位郎君,應是另一種情況。”

蠱師緩緩道,“雖然一開始鴛鴦蠱並未種上,但到後來,若是兩個人心裏都允諾了願與對方生死與共,那之前未成的鴛盟蠱,也便結成了。”

陳晏定定地注視著顧憑。

慢慢站起身,他走到顧憑身邊,伸手握住他。

他笑了笑,低聲道:“原來你都許諾我了。”

原來他已經許諾了。

原來他在心底,早已經許諾了!

一瞬不瞬地望著他。顧憑躺在那裏,閉著眼,長睫安靜地垂落,就像睡著了。

五內如焚,陳晏還笑著:“是什麽時候……怎麽都不告訴我?”

手指捏了一下,似乎他還會像從前那樣,因為他的力道太重,懶洋洋地睜開眼,朝他瞥過來。

顧憑不動。

陳晏的手背狠狠一抽搐,他飛快地鬆開手,害怕真的把他捏痛,青筋繃起的手顫抖地按在榻上。

半晌,他啞聲問:“鴛盟蠱既已種成,有什麽辦法能讓他醒過來?”

蠱師沉默了。

縱蠱多年,這也是他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

鴛盟蠱,本身就是為天下至情之人準備的。很多人哪怕海誓山盟著,但是真到另一個人死去時,願意相隨的又能有幾個?也唯獨像陳晏這樣,哪怕知道顧憑的死訊,還心念執著,才能在因緣相合之下,以鴛盟異蠱,將顧憑的一線生機死死牽在這具身體裏。

但是,至於顧憑什麽時候會醒,還會不會醒……

蠱師花白的胡子顫了顫,他慢慢搖搖頭。

……

一切都是黑暗,顧憑看見前方盡頭處,有一個針尖大小的白點。隨即,那雪白的光點急速擴開,像傾天的海潮,瞬間淹沒了他。

再睜開眼時,麵前的場景忽然變了。

這是他大學的寢室。

四人間。推開門,他的三個室友正在□□鼠標,三個電腦屏幕上都是消消樂的界麵。

鋪位最靠近門邊的室友放下鼠標,往椅子上一靠,“第28屆501宿舍消消樂電競爭霸賽,本人又榮獲冠軍。”吹了聲口哨,他左右擰了擰脖子,正對上站在門口的顧憑:“哎,你回來了?”

……他回來了?

顧憑一動不動,室友站起身,疑惑地朝他走來:“怎麽了,是實習累懵了?趕緊進來呀。”

熟悉的宿舍,熟悉的人……熟悉的世界。

顧憑忽然有一種直覺,一旦踏進這間屋子,他就真的回來了。

之前經曆的一切,從此變作一場綿長的幻夢,就像晨光下消失的露水,海上消散的泡沫。從他的生命裏徹底消失。

他突然想,如果那一次,在遠西城上,他真的向那個刀鋒撞了過去——

那時候,他是不是就會回來了?

——如果陳晏不曾阻止。

如果在那個時候回來,他的想法和選擇,應該會與這一刻大不相同吧……

眼中忽然浮起了微茫的水意,顧憑想,命運。

空氣無聲地震**了一下。

心髒重重鼓動,強烈的衝動在腦海裏呼嘯,問:

陳晏呢?

陳晏在哪裏?

顧憑猛地向後退了一步!

重重關隘重重樓,他向著遠方不知是否存在的那個盡頭奔跑。

——讓我,去見他!!!

……

恍惚間,他似聞到了一抹悠遠的桃花香。

顧憑睜開眼,榻前一道人影,像是已經坐了許久,又像是會一直那麽坐下去。

“你回來了。”

“嗯。”

陳晏微涼的發絲垂落下來,顧憑張開手指,撫上他的側臉,他第一次這樣望著他,目光中,帶著一種傾盡了所有的鄭重:“陳晏,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從今往後,甘苦起落,生死進退,我都與你一道。”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以就死,死而不可以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他願意隨他離去,他願意為他歸來。

長夜星沉,無聲中,似有往事如水流過。就這樣,直到地久天長。

【正文完結】

作者有話要說: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以就死,死而不可以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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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結感言

還有一點點要交代的,會放進【尾聲】裏,但正文在這裏就完結啦。開文的時候是2.1,緊趕慢趕的,還是在2.1這天打上了正文完結。還挺神奇的。今天早上起來,發現外麵下雪了。這裏是熱帶氣候,一年難得有一場雪,偏偏今天讓我遇上。朋友說是天意如此,那我就權且把它當做上天給這個故事的一個小小的彩蛋吧。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