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冬狩一共二十日,接下來,便如往年那樣,由管圍的大臣率隊布圍,眾人行圍馳獵。

十日的時間,轉瞬即過。

最後一日,按照往年的慣例,皇帝會在行宮設宴,犒賞群臣眾使。

顧憑一踏進場地,便有無數目光向他投過來。

本來在之前,鳳都就曾傳揚過他與陳晏的流言。不論那些事是真是假,鳳都的權貴重臣們大都是知情的,對顧憑這個人也或多或少有些印象。再加上冬狩大比上,顧憑大敗拓邪……這個拓邪,十三歲起就隨著父親征戰沙場,迄今為止,已不知經曆過多少場大戰,令多少赫赫有名的將領折戟敗北,這個被北狄奉為天生將星的人,竟然敗在了顧憑的手底下!

這件事,不說北狄人,連不少盛朝臣子的心裏,也都是暗暗震驚著。

那些神色各異的眼神,顧憑通通給無視了。

他在人群中掃了一眼,並沒有看到陳晏。

冬狩結束後,陳晏會帶兵回鳳都,他則會回到宣平。下次再見,就不知是什麽時候了。

顧憑垂了垂眸,在席間站定。

這次大敗拓邪,令他的名望在一眾來參加冬狩的官員將領中有了顯著的躍升。他剛站了一會兒,就有不少人上前寒暄。顧憑跟他們說說笑笑,忽然間,四周一靜。

那一瞬間,顧憑心中直覺般的浮出一個念頭:是他來了。

這直覺是如此篤定,哪怕,他還沒有抬頭,去看向殿門口的那個身影。

顧憑失笑了一下,慢慢轉過眼。

燦爛的陽光灑在陳晏的繡金玄袍上,令他緩步而來的身影,帶上了一種烈日般的尊貴,還有不可一世的凜然。這種逼人的,令人無法不去臣服的氣勢,讓四下靜得沒有一絲聲響。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低下頭,向他行禮。

顧憑隨著眾人一同低頭,安靜中,他似乎感到一道視線從他身上劃過,快得像是他的錯覺。

陳晏淡淡道:“免禮。”

說話的這一瞬,他正從顧憑身前走過,腳步一頓不頓,徑直走向了席宴的上首。

顧憑隻看見曳地的玄金袍從眼前一擦而過,他緩緩吐出一口氣。半晌,自失一笑。

他忽然想起了一些很久遠的事情。

陳晏喜著玄色,四季常服都是這個顏色,在顧憑的印象裏,他唯有一次見陳晏穿過豔色的衣裳。就是當年他出逃被抓回來,關入秦王府內院的那天晚上。

在菡穀鎮的落腳點被陳晏派兵圍住後,他被帶上了一個馬車。

那一日,菡穀鎮罕見地飄起細雪,冷得滴水成冰。馬車中卻布置得極為溫暖舒適,臥榻暖衾都已備好,甚至還有一個香爐,徐徐地散著似清甜似檀木的香煙。

顧憑一聞,就知道這香中加了東西。

果然,不出片刻,他的眼皮就越來越沉,很快,人便昏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身旁已經不是晃動的馬車,而是一間熟悉的內室。

這是陳晏的寢居。

顧憑之前也來過幾次,但他知道,這一次,和以往任何時候都不一樣。

他慢慢坐直身,發現自己的衣衫已經被換過了,身上隱隱帶著沐浴之後的氣息。有那麽一瞬間,他想過從這張床榻下來,但是隨即,他不能更清醒地意識到,這種時候,這麽做是沒有意義的。不會有作用,更沒好處。考慮到他眼下的處境,最好不要再有任何動作讓陳晏感到被忤逆了。

捏了捏眉心,顧憑看著窗外一點點黑沉下去的天色,慢慢閉上了眼。

其實他早有預感會發生什麽,隻是事到臨頭,心情還是有些難以言說。

這樣一動不動靠在榻上,不知過了多久,顧憑聽見殿門被人拉開。

那聲音其實很輕,但是就像一粒冰涼的雪子打在顧憑心頭,他的眼睜開了。睜開了,但是仍然垂著,他看見陳晏停在榻前的袍角。

令他有點意外的是,這袍服並不是陳晏抓住他時身上穿的那套,而是一襲暗紅中織著玄色暗紋的長袍。大約因為從風雪中過來,他的身上沾著冰雪的寒氣,但又令這顏色透出一種格外的火熱來。

顧憑怔怔地看著他曳地的長袍,忽然想,他好像還沒見過陳晏穿這種顏色的衣服啊。

一隻手撫上他的下顎。

然後,以一種很輕,但是不容抗拒的力道,慢慢將他的下巴抬了起來。

顧憑一直沒有動,連長長的睫毛都像是凝住了,任由陳晏捏著他的下巴,垂著眸,麵無表情地注視著他。

片刻,陳晏道:“很緊張?”

顧憑抬起眼,對上他的目光。那雙漆黑如墨,幽深至極的眸子,似是冰冷,又像是有烈焰燒灼,一瞬不瞬地盯著他……他的脊背不自覺僵直了。

顧憑下意識移開了視線,這一眼掃過,他看見在案幾上,放著一對靜靜燃燒的紅燭。

這對紅燭,他之前醒來的時候是沒有的。

是陳晏把它帶了進來。

顧憑的唇顫了顫。他混亂地想,怎麽回事?

——不就是睡一覺嗎,怎麽弄得好像洞房花燭夜似的?!

還是說,著紅衣點紅燭,這就是陳晏寵幸人時的習慣,秦王殿下就是這麽講究?

或許是顧憑眼神裏的慌亂,令陳晏微微頓了一下。他終於俯下身,一點點將顧憑慢慢收進懷裏,令他們兩人的身體一絲一縫都緊貼在一起。冰雪的氣息夾雜著他熾熱的體溫,嚴絲合縫地將顧憑整個人牢牢包裹在內。

“秦王府今晚紅燭照夜……”他低低地說道,似乎想讓聲音不那麽冰冷,“不要怕。”

或許是不慣這樣的溫和,那語氣裏還是透出了幾分生硬。

顧憑原本是不怕,但這一下,他真有點怕了。

如果陳晏對他不止是占有的興趣,而是夾雜著什麽更深的東西……

對他來說,情況會麻煩得多。

這絕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他忽然感到肩膀一疼,是陳晏重重擒住了他。

……果然,剛才聽到陳晏的話,他沒有表現出該有的喜色,反而緊繃沉默到了現在,這種一言不發,還是把陳晏給觸怒了。

下一瞬,他被陳晏壓倒在榻上,兩隻手腕被禁錮在頭頂,陳晏就著這個姿勢,幽邃得幾欲噬人的眼眸直直逼視著他。然後他鉗住顧憑的下巴,近乎撕咬地吻住了他。

顧憑被動地承受著這個過於激烈的吻,還有陳晏那令人戰栗的動作,混亂之際,他似乎聽見陳晏在他的耳畔沙啞沉沉地說道:“顧憑,從今晚開始,你必須屬於我,隻能屬於我。從此以後,沒有我的命令,你不能踏出秦王府半步;若你再有任何違逆之舉,秦王府內院這方寸的自由之地,你都不會再有——聽懂了嗎?”

……

太遙遠的往事從眼前掠過,顧憑忽然有些恍忽。

那時的他,怎麽也不會想到,這個令他避之唯恐不及的男人,會真的與他糾纏到今天,會真的令他在麵對著他的時候,再也無法無動於衷……這一刻,隻是看見他那擦肩而過的背影,他的心就驀地一窒!

搖了搖頭,顧憑低下頭慢慢地飲了口酒。

這時,前方喧鬧聲大作,是皇帝到了。

顧憑看見,他身後還跟著豫王。之前被禁足在豫王府,且身邊最重要的僚屬重臣被皇帝下狠手處置,除去的除去,調離的調離——這些打擊似乎並沒有對豫王造成什麽不可挽回的影響,起碼在看上去,他的神態依然溫文含笑,看向皇帝的目光也是安靜中透著恭謹。

雖然早就料到以皇帝的心性,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他不會做出自誅其子的事。僅憑孟恩被逼反一案,隻能重創豫王的勢力,威脅不到他這個人本身。但看到這一幕,顧憑的眼還是眯了眯。

眼下這情況,雖然陳晏當了太子,豫王也不是徹底完全沒有翻盤的可能。

無論是讓豫王繼續留在鳳都,還是允許他隨侍身側,這都說明,皇帝對他還不曾徹底厭棄。

如今朝中的勢力,看似是維持著一個平衡,但是這個平衡很脆弱,就像凍河上的一層薄冰,脆弱得岌岌可危。它之所以還能維持,是因為有皇帝在壓在上麵。

但是……

顧憑朝皇帝看了一眼。

不知是不是錯覺,這次冬狩他總有一種感覺,皇帝似乎蒼老了許多。

這種蒼老,倒不是說鬢發衰白,身體變得頹弱,而是他的眼,他的神態,他的精氣,似乎都蒙上了一層難以形容的暮氣……這感覺實在微妙,顧憑也沒法確定。

實際上,因為他不在鳳都,所以並不知道,當初皇帝冊封陳晏為太子的旨意下來時,傳言紛紛中,就有一則流言說,皇帝是因為覺得自己身子不好了,才突然決定立太子的。

當然,這謠言很快就被斥為無稽之談,風頭過後,漸漸也沒人再提了。

但隻有極少人知道,這幾個月以來,皇帝召見太醫的次數確實多於從前。

不過因為皇帝的身體一向康健,太醫診後也說他隻是多思心悸,並無大礙,再加上這消息被按得很緊,所以並沒有激起什麽大的風波來。

顧憑垂著眸思索,心緒萬千,卻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

無聲的,他歎了口氣。

他端起案上的酒盞,仰頭飲了一口。

高台上,陳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的眉頭皺了皺。

沉默了一會兒,他的身體向後微微一靠,立刻便有內侍靠近過來,陳晏低聲道:“去看著他。”

對自己的酒量,顧憑是有數的。這種宴會,他自然不會讓自己喝醉了,又抿了幾口後,他就放下酒盞。這個時候,宴會已經進行到了後半段,有人開始慢慢退場。顧憑又待了一會兒,見離席的人越來越多,也隨著人群走了出去。

剛出殿門,有個年輕的將領看見顧憑,朝他招招手:“顧大人,我們幾個打算去興安大集轉轉,你要不要同去?”

顧憑:“興安大集?”

他身邊的同伴補充道:“顧大人還是第一次來吧,每年冬狩,都有很多遊商走販會趕來興安,組成大集。尤其是最後這幾日,最是繁華。怎麽樣,顧大人隨我等一同去湊湊熱鬧?”

顧憑點了點頭,幾個人坐上一輛馬車。

等他們趕到興安大集,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這大集果真像他們幾個說的那樣,人聲鼎沸,熱鬧非凡。明燈錯落,銀花火樹。這燈火是如此燦爛,幾乎令高天上那高遠的明月光,仿佛都要融化在這片紅塵中了。

被摩肩接踵的人潮挾著走出了一段,顧憑就發現自己和那幾個人走散了。

他倒也無所謂,又走了一會兒,漸漸走離了人群。

忽然的,顧憑頓了一下。

剛才一掃而過,他似乎看見了一道身影。

不是真的吧……他本來沒覺得自己在宴上喝多了,但這一刻,卻不由自主地懷疑起來。

那個人,現在應該正在行宮繁忙理事,想著想著,顧憑卻不由自主地回過頭,向著那個方向又看了一眼。

果然,來來去去的人影裏,並沒有那一個。

顧憑低了低頭,隨著這個動作,青絲披流而下,遮住了他的側臉。

下一瞬,他忽然再次抬起眼,閃電般向那裏望去!

依舊是沒有。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也不知是在出神,還是在堅持什麽,明知剛才那一眼隻是個錯覺,他卻就是那樣一瞬不瞬,直勾勾盯著那個方向,不知是為了宣泄,還是因為胸腔裏一下一下**的心髒,他定在原地,任由身邊人來人往,就是不肯移開目光。

不知過了多久,顧憑扯了扯唇。

他慢慢地轉過身,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但,就在轉身的一刹那,他猛地僵住了。

前方,燈火闌珊的一處簷下,靜靜地立著一個身影。滿街花燈如晝,璀璨得令人眼花繚亂的明燈彩火,並沒有照亮那個地方,令那一處深沉的黑暗,與男人曳地的玄袍幾乎融為了一體。

……他站了多久,等了多久,望了他多久?

那一刹,顧憑的心忽然安靜了下來。

空中傳來似有似無的洞簫聲,隔著來來去去的遊人,他與他凝望對視。

鳳簫聲動,魚龍遊舞,所有來了又走的人潮,好像忽然靜止了,消失了。

隻一眼,他的心底就濕了。

顧憑喃喃道:“……原來你在這裏啊。”

作者有話要說:

回來了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