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秦王回到鳳都了。

他這一次,先是平定南疆,後又在池陵揭破餘氏汀蘭園一案,掀開了汝州權貴與地下勢力相勾結的大網。種種舉動,都在朝中激起了一陣一陣的風波。秦王和豫王兩方之間,那明裏暗裏的試探交鋒更是沒有停過。

見他歸來,不少人心裏都想著,看來朝堂的局勢可以平靜一段時間了。

然而,僅僅一個月後,一場震驚朝野的大案突然爆發!

……

池陵。

這一日,王顯明的府門外十分熱鬧。雖然差役們將府邸圍了起來,但仍有好奇的百姓擠在周圍。

有人見此熱鬧,湊過來問:“這是在做什麽,這麽多人?”

“這是在查搜王顯明的府邸呢。到了現在,已經足足搜出六個地窖,每一個都被金銀珠寶給塞得滿滿當當!乖乖,這得是多少錢啊?”

“何止,還有那古玩字畫,孤本典籍,這可不是金銀能比的。”

正在眾人議論紛紛時,一道響亮的聲音響起:“那地窖有什麽稀奇的,真正稀奇的是,在王顯明臥房的床榻中,發現了一個暗格!”

暗格?

眾人都豎起了耳朵,這麽一個窮奢極侈的人,連黃金都給熔成鍋碗瓢盆去用的,他藏在自己床榻裏麵的東西,會是什麽寶貝?

立刻有人問:“那裏麵藏著什麽啊?”

“可是什麽稀世奇珍?”

“錯矣,既然是稀世奇珍,何必偷偷存在暗格裏?要我說,放在臥榻之下這心才能踏實的,多半是見不得人的東西。”

在眾人七嘴八舌的猜測中,那最開始高聲一呼的人哈哈笑道:“那裏麵是三塊黃布。”

有人想了想,忽地叫道:“黃布……你說的不會是聖旨吧!”

這一句,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

“聖旨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何須這般偷偷摸摸?”

“真是好生奇怪。”

“那聖旨裏寫的是什麽啊?”

忽然,一個聲音叫道:“那聖旨可不是給他的,是給孟恩將軍的!”

這個名字,令喧鬧無比的人群,短暫地安靜了一下。

孟恩當年駐守的延郡,離池陵並不太遠。雖然已經過去了數年,但他們對於那場叛亂,還有那之後令整個梁州都地動山搖的清洗,還是有極深的印象的。

很快便有人反應了過來:“孟恩?給孟恩的聖旨,那怎麽會落到王顯明手上?”

何況,還被他給專門藏在臥榻的暗格內,這事怎麽想,怎麽透著一種說不出的古怪。

此刻,王顯明的府邸內,池陵縣令看著那三道聖旨,眉頭擰得死緊。

這聖旨中的關竅,一般人或許看不明白,但縣令本身已經在宦海浮沉多年,他一看便知。

這三道聖旨中,厭棄之心,誅殺之意,那是昭然若揭。如果朝廷當年真的是下了這三道詔令宣孟恩入鳳都,那孟恩之反,真是硬生生給逼出來的。

縣令正要說話,忽然有人來報:“大人,外麵議論紛紛,都在說搜出聖旨的事。議論中多有提及孟恩舊案,說什麽的都有。”

他飛快道,“可要驅散他們?”

縣令歎了口氣:“匆匆驅散,反而生亂。”

他道:“將他們趕遠一些。再有,封鎖府內,凡是看過這三道聖旨的,任何言辭不得外泄。”又喚來幾個人,壓低聲音交代道:“你們速速將這三道聖旨送去鳳都。”

將一應事務安排下去後,縣令抬起有些昏花的眼,看向昏黃的蒼天。

無邊的秋風滾滾而下,他定定站著,久久不曾動彈。

*

過去的一個月,對朝中群臣來說,每一日都是驚心動魄!

原來,禦史府在收到池陵送來的詔令後,細細核對,卻發現那三道令書竟都是偽造的!

一時間,朝野嘩然,皇帝震怒!

一批批人被秘密押進赤烏衛的大獄,那牢房刑室裏淒厲的慘叫聲,連日連夜不停,那淒厲如夜梟的號哭,讓經過這附近的行人都紛紛繞道而行。

那段日子,每當夜幕降臨,四下靜無人聲的時候,一聽到外麵的青石板道上忽然響起一串急促的馬蹄聲,不少人的胸口就是一緊。按說鬧成這樣,令無數人都惶惶不安,整個鳳都都被一種滿城風雨的氣息給籠罩著,應該會引起很多臣子的不滿。但這一次,朝中的絕大部分人,都不約而同地保持了緘默。

晝夜不息,輪番審問,查了數十天後,蕭裂秘密給皇帝呈上了調查的結果。

據說,皇帝看到那份奏報,沉默了。

那一夜,他去了當年幽閉孟後的宮室。這個地方,他已經有許多年不曾踏足過。曾經滿眼的紅花綠草,都已經衰敗得沒有了痕跡,隻有落木蕭蕭,那黃葉堆得厚厚一層,腳踩上去時,都感覺仿佛被踩得往下陷了陷。

什麽時候,這個地方,竟然這麽荒涼了?

皇帝站在那裏,寒風襲過,他忽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隨行的太監連忙上去,撫著他的脊背給他順氣。

過了一會兒,皇帝啞聲道:“朕沒事。”

太監想勸他保重龍體,但看見皇帝的眼神,忽然的,他什麽話都說不出了。

皇帝直起身,一動不動。

無人知道那一刻,他在想些什麽。

三日之後,八個最受豫王倚重的僚屬人頭落地,數十人被流放,因此案被廢被貶的臣子更是不計其數。還有數個平日裏與豫王交情甚篤的重臣,都被暗中敲打,令他們從今以後,不得再登上豫王府的大門。

所有這些處理,眾臣都隻能看見結果,但不知緣由。他們隻是注意到,曾經總是人來人往的豫王府,突然冷清了,那往日裏車水馬龍的庭前,一下子變得門可羅雀。

轉眼,便到了中秋。

前些日子,皇帝偶染風寒。他的身體一貫康健,但不知為何,這一次的病卻拖了許久,直到中秋才將將痊愈。

到了晚間,顧憑看看外麵的天色,從識青園的地道下去,轉乘一輛馬車去了秦王府。

陳晏今日要去參加中秋家宴,估計這個時候,也快回來了。

顧憑沒等多久,房門被人推開,陳晏走了進來。

看見顧憑,他一言不發,猛地將人攏進懷裏。

他擁得狠緊,堅硬如鐵的手臂牢牢地將他壓在身上。顧憑仰起頭,銜住他的唇瓣,輕輕吻了吻,問:“殿下,怎麽了?”

他的安撫,讓陳晏身上的冰寒慢慢地退了下去。

半晌,陳晏啞聲道:“今日中秋家宴,陛下當眾宣布,要封卞貴妃為後。”

顧憑沒有說話。

皇帝的這個決定,其實並不是不能理解。這段日子,對豫王一係的人貶斥太多,打擊太重,他下這道命令,也是為了平複這場風波,安撫那些至今還惶惶然著的臣子。

當然,最大的原因還是,他對卞貴妃確實用了情,而對豫王,也還不曾完全失望。

陳晏低啞道:“我母後……她生前所住的宮室,自她去後,父皇便下令封宮。這麽多年,連我都不能進去一步。”他蒼涼地笑了笑,“陛下對他放在心上的人,從來都很寬容。比如說杜參,這人在他年少時便與他相交,在他聲名不顯時就率兵來投,後來打葛博的時候,杜參犯下大錯,按說殺之也可。但陛下連一句斥責都沒有。杜參的軍功在陛下舊部裏其實排不進數一數二的位置,但陛下看重他。所以他便是錯了,當年行賞諸將的時候,還是把他放在了首位。”

陳晏自嘲地一笑:“這些年,陛下就算給卞貴妃再大的聖眷,也沒有提過封她為後的事。我偶爾還會想,是不是我母後在他心裏,還是有那麽一處位置……真是可笑。”

他終究是不善傾訴的,說到這裏,將下巴埋進顧憑的發間,不再開口。

顧憑回抱住他:“殿下,沒事的。”

他想說,我陪著你。可是話到嘴邊,薑霍的那句“本非此世客,何必蹈紅塵”,忽然閃電般地從耳邊劃過。顧憑知道,像薑霍這種精通星象占卜的人,很多時候他看似隨口一說的話,其實就是語讖。

他的唇顫了顫,那到了嘴邊的話,終究是沒有說出口。可他擁住陳晏的手,也沒有放下來。

這一夜,顧憑也不知自己想了些什麽,直到昏昏沉沉才睡去。

第二天一醒,已經快到正午了。

他走出去,就看見趙長起坐在院子裏。

見他出來,趙長起站起身,大步走到他麵前。

他臉上的神情很不尋常。

顧憑問:“怎麽了?”

趙長起攥了攥拳,輕輕吐出一口氣。

他壓低聲音道:“我們在宮裏的內線傳出消息,十日前,陛下秘密會見幾位重臣的時候,曾向他們問起立太子的事宜!三日前,陛下召臣子議事時,又提起了此事。”

立儲事關國本,向臣下谘詢太子人選,這事曆朝曆代都不少見。但那些皇帝,要麽是心中還未拿定主意,想聽聽臣子的意見,要麽是借此試探朝中的立場。

但是眼下這個時候,豫王一派正被嚴力打壓著,平素那些跟他走得近的臣子,甚至都被警告不許登門了,這種關頭,皇帝突然去向朝臣詢問該立誰為太子,他的意思,其實已經很明確了!

趙長起強壓著激動,雙眼明亮地道:“顧憑,殿下可能要成太子了!”

他注視著顧憑。

不知為何,看著顧憑那沉靜的眼,淡淡的笑,他那激動得有點發燙的腦袋,忽然就像被冷風一吹。

他問道:“可是有什麽不對?”

不對?

顧憑搖搖頭:“沒有不對。”

趙長起擰起眉頭:“但你的表情不對勁啊。”他問,“……你不高興?”

“高興。”顧憑隨意坐下,仰起頭,靜靜地看著高樹,還有那在樹梢間跳躍的,像麻雀一樣活潑的陽光,他輕聲道,“我真的很高興。你知道嗎,我以前甚至想過,如果有一天豫王被封為太子,我該怎麽布局取他的性命。”

豫王和陳晏之間,那是長劍出鞘,早就沒有收回的餘地了。

一旦豫王登基,對陳晏來說,那把刀就隻有早一天落,和晚一天落的區別。

之前,因為皇帝對豫王那明顯的偏袒,顧憑翻來覆去想過很多計劃。隻是他很清楚,那些是下下之策,如果陳晏以這種方式除掉豫王,登上皇位,他永遠都逃不掉一個“篡逆”之名,立身不正,往後就算坐在龍椅上,也有諸般艱難。

現在,皇帝自己有了想立陳晏為太子的意思,顧憑喃喃道:“我怎麽會不高興?”

他這反應,令趙長起的心忽地一緊。

在陳晏身邊眾臣裏,他和顧憑相處時間最久,關係最近,他對這個人也是最了解的。

忽然的,趙長起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

長街上,人如流水。

這段日子,鳳都城內說是地動山搖也不為過。雖然真實的變故被掩蓋在層層厚水下,眾人能看到的隻有最上麵那層水波劇烈翻湧的樣子。但各色消息層出不窮,百姓們在茶餘飯後,都習慣性地三五成群,湊在一起說笑談論。他們可不管真假,說得刺激,聽著有意思就行了。

茶館內,隻聽一個瘦高身材,做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正笑嗬嗬地道:“要我說,這秦王還真是多情之人。”

見眾人都好奇地打量過來,這人慢悠悠撚了撚唇上幾根胡子,哈哈一笑:“你們可知道,為何他會對王顯明動手?”

一人叫道:“不是因為有人幼弟被他所害,在山上痛哭傾訴,正巧被秦王給聽見了嗎?”

那中年男子神秘地道:“非也,是那王顯明自尋死路,動了不該動的人。這才引得秦王滔天大怒,雷霆出手,令他再也翻不過身來。”

衝冠一怒為紅顏,確實比包青天聽著更刺激,眾人圍了上去,七嘴八舌問:“那個人是誰?”

“誰不該動?”

中年男子吐出兩個字:“顧憑。”

顧憑?

圍觀的人裏,有些不知道這個名字,左右交頭接耳地打聽。知道他的那些人,眼都瞪圓了。

這,這是個男人啊?

他們以前可沒聽說秦王殿下還是好男色的。但是想來想去,似乎關於秦王殿下好女色的傳聞,也是沒有。陳晏身上,跟他性情冷酷一樣傳得人盡皆知的,就是他一貫不好這些。

原來他心尖上的人,就是這個顧憑?

聽著周圍越來越大的議論聲,中年男子滿意地一笑。

他徐徐道,:“要我說,這秦王也是個多情之人。當初隱帝幼子逃到遠西城。本來秦王已經率冠甲軍把城池團團圍住了,馬上就要把那隱帝幼子和他的黨羽給一網打盡。但是,就因為顧憑郎君落到了那人手上,被用刀抵著脖子威脅。秦王便寧肯自己退兵八百裏。這才叫隱帝幼子又給逃了出去。”

雖然天下承平了幾年,但民間關於這位天資卓絕,不知所蹤的前朝皇子,各式的傳聞都不少。

一時間,嘩然聲更大了。

看見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滔滔不絕地談論起顧憑和陳晏,中年儒生慢慢退出了人群。

走到巷口時,前麵又是一群人,圍著一個短褐夥計,在津津有味地聽著什麽。

此起彼伏的叫嚷聲裏,那短褐夥計抬起眼,目光和中年儒生在空中無聲一碰——

下一刻,兩人不著痕跡地移開視線。中年儒生轉身走進巷子,朝另一撥人群走了過去。

……

秦王府內,一個侍衛急匆匆趕來。

他的臉孔紅有點變形,喘了極口氣後,他嘶聲道:“報!外麵突然流言四起,說,說……”

趙長起:“說什麽?”

侍衛一頭重重磕地:“說,顧憑郎君,與秦王殿下有私!”

趙長起猛地站起身,驚愕地看向顧憑。

片刻,他艱澀地開口:“你……”

顧憑問:“殿下呢?”

侍衛:“殿下已經被陛下宣召入宮了。”

從始至終,顧憑的反應都很平靜,他淡淡頷首,對那侍衛道:“嗯,我知道了。下去吧。”

說完這句話,他重新抬起眼,向那金光閃爍的樹梢看去。看了一會兒,似乎是眼睛被晃得有點花了,他閉上眼,斜靠在石欄上。那臉上仍看不出一絲波動。

一直過了很久,趙長起輕聲道:“你猜到了?”

顧憑沒有回答。

猜到嗎,或許吧。

或者,更確切地說,他是有那麽一種預感。

——他與陳晏的關係,青君是知道的啊。

當初在南疆時,陳晏動用暗部搜尋他的下落,就令青君篤定他在陳晏心裏的地位不同尋常;後來在遠西城上,青君以他相威脅,陳晏竟真的退兵數十裏。那之後,顧憑就在想,或者說他一直在等,等著青君什麽時候會捅出這一刀。

政治上很多事,隻有在最關鍵的那個時機到來的時候,才能一擊斃命。

……皇帝動了念頭,想要立陳晏為太子的前夕,就是最好的機會。

都知道,都猜到了,都想到了,怎麽這顆心到了這一刻,還是空得厲害?

顧憑站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趙長起低低道:“外麵議論紛紛,你……”

他向來不是吞吞吐吐的人,但這一會兒,實實是心亂,不知該說什麽。

轉過眸,顧憑淺淺一笑,他輕聲道:“別人說什麽,我真不在意。”

趙長起望著他的背影。片刻,他叫來幾個人,一邊安排下那應對流言的舉措,一邊時不時地向著顧憑離開的方向望去。在那些侍衛都領命退下之後,他站在原地,沉默半晌,低低歎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