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顧憑垂下眸,道:“回去吧。”

他剛踏進客棧,一個護衛立刻迎上來,他那眼中有喜色也有鬱色,夾在一起,神色複雜至極。

顧憑看了他一眼:“鄭暘的事,我已經知道了。”

護衛一怔,點了點頭,聽見顧憑問:“還有什麽事?”

跟在顧憑身邊這些日子,這護衛時常覺得,很多時候他還沒有開口,顧憑似乎就已經能將他的意思看出個七七八八。

他低低道:“大人,董敬招了!”

自從孟三娘認出來,這個董敬曾在她祖父身邊做過幕僚之後,他就是重點的審問對象。這些日子沒日沒夜地磨著,他們總算撬開了這個人的口。

護衛:“那董敬交代,他當初之所以會投到孟恩將軍身邊,就是被王顯明派出去的。”

“王顯明此人,性貪多疑,媚好以飾。孟將軍的官職雖然在他之下,但為人一向倨傲耿介,每每知道王顯明行事不端,就當著他的麵直言相斥。王顯明慣會作偽,無論孟恩將軍說什麽,他都連連應是,那臉上也是笑嗬嗬的。其實心中,早已深為忌恨。”

“據董敬交代,王顯明對孟恩將軍早就動了除之而後快的心,但是昔年孟後還在中宮時,王顯明心有忌憚,雖然恨著,卻也不敢生事。”

“但自從孟後因巫蠱事被廢後,王顯明覺得時機已到,在給陛下的密折中,時不時就會提及孟將軍在延郡的種種不恭敬處……”

孟後被廢,皇帝和孟氏一族本就生了嫌隙。

趁這個時候進讒言,王顯明這個小人,也算是眼光準辣了。

顧憑:“長年累月地聽王顯明這麽說,陛下對孟恩將軍起疑了吧。”

所以才會一個月內連下三令,召孟恩去鳳都述職。

顧憑靜靜地站在窗前,或許是那陽光微微有些刺目,他眯起了眼睛:“但隻有這一步,卻還是不夠的。如果孟恩真的入鳳都述職,站在皇帝跟前一件件地分辯,對質,那王顯明的詭計不就得被拆穿了?所以,他一定要想個法子,阻止孟恩進入鳳都。”

顧憑垂著眸:“王顯明,是不是讓董敬告訴孟恩將軍,那詔令不是真的?是有人勾結朝中,假裝給他下發詔令,其實想將他引到鳳都。邊將無召入都,視為謀反……所以,他萬萬不可前去。”

護衛歎服地看了他一眼,道:“正是。董敬說,他當時告訴孟恩將軍,如今孟後失勢,陛下偏寵卞妃和卞妃之子豫王,朝中不少臣子紛紛趨附。那二人心機深沉,對將軍和孟家時常有陷害之舉,隻怕早就動了殺心了!”

看顧憑朝他望過來,那護衛苦笑了一聲。

他低聲道:“大人有所不知……孟恩將軍他精於軍事,在沙場上罕有敵手,但是於政治上這陰謀算計一道,他從來就不擅長。”

顧憑沉吟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他道:“我總覺得這其中還有事。”

在他看來,這一計行到此處,雖然已經可以用了,但是還不夠!

政治上的事,從來就是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必殺!

那幕後之人,既然打定主意要以這一局誅殺孟氏一族,他們就不可能把成敗的關鍵,寄托在一個董敬身上。那太冒險了!要知道,如果此番算計不成,如果孟恩真的依詔入鳳都,隻要當著皇帝的麵一對質,所有的陰謀算計都要被揭破。

所以,要確保讓孟恩認為詔令是假的,那些人肯定還有其他的布置。

想了想,顧憑道:“當初送到孟恩手上的詔令,我需要知道它的細節。越多細節越好。”

護衛一抱拳:“是!”

顧憑:“你們跟鄭暘交接得怎麽樣?”

“董敬我們已經轉移出去了。其餘一應涉案人等,都關在府衙,府衙也移交給鄭暘的人了。”護衛道,“這些日子,不管我們怎麽問,問什麽,王顯明都不肯開口。他應當也知道,他落在殿下手中的消息一旦傳出去,朝中必定會有人出手設法轉圜。”

他這最後一句話,終是透出了些鬱恨。

顧憑道:“其實來的是鄭暘,倒也不是完全的壞事。”

正說到這兒,一個護衛從外進來,道:“大人,鄭暘少將軍遣人過來,說有事要見你。”

顧憑點了點頭,跟著他走出去。

來替鄭暘傳話的是他身邊的一個親衛,那人帶著顧憑到了一家酒樓。

走到閣間門口時,他示意顧憑進去,自己則停住步,守在門外。

鄭暘站在窗邊。

見顧憑進來,他目光微轉,瞥了過來。

不知為何,顧憑覺得,鄭暘打量他的目光,似乎比平常要更深一點。

他朝鄭暘一禮,含笑道:“之前的事,還沒來得及謝過將軍。”

他指的是遠西城下,青君以他威脅陳晏退軍的時候,鄭暘帶著東洲軍也跟著退了下去。

其實鄭暘本來可以不動的,或者也可以拿退軍跟陳晏做些交易。

但他什麽也沒說,就那樣幹淨利落地退了。

顧憑認真道:“多謝少將軍義舉!”

鄭暘搖了搖頭:“那沒什麽。”

怎麽會沒什麽?

顧憑問:“這事之後,豫王可有怪你?”

鄭暘本垂眸飲著茶,聽到這話,抬起頭瞥了他一眼:“不曾。”

頓了頓,他平靜地道:“當時陳晏已經下了撤退之令,我從令而行,不算做錯。至於家族裏,我跟他們說,雖然鄭氏一族如今屬於豫王一派,但是在秦王眼裏也不過是派係之別而已,但如果我此番非要逆著他行事,依秦王的殺伐心性,後麵必然難逃他的報複……這樣做實在沒什麽好處。”

他說到這兒,唇角扯了扯,似是微微笑了笑:“族中長者仔細想想,似乎覺得也是有道理。所以雖然斥責了我,但也不曾真的狠罰。”

顧憑也笑了,給他和自己各倒了杯酒:“嗯,這說得確實有理。”

說話間,一縷斜風從窗口吹過,撩起顧憑的發絲。令那一縷青絲,輕輕地撫過他垂落的長睫。仿佛在那雙澄澈的瞳孔上,也投落了一絲稍縱即逝的影子。

鄭暘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他忽然道:“你好男色?”

顧憑本來正在喝酒,聽到他這句話,差點就一口嗆了出來。

鄭暘的目光在他身上定了一瞬,隨即淡淡移開:“府衙裏的那些案犯,都由我接手了。他們中有人說,你曾帶著一個男寵去過蕭蘭坊……也是在那裏,王顯明第一次盯上了你。”

也不知為什麽,鄭暘自聽到這事之後,就想要親口問過顧憑。

顧憑沒有說話。

他心念飛轉,想:聽鄭暘這意思,似乎還不知道那個“男寵”就是陳晏?

想到這兒,他又放鬆了下來。

比起和陳晏的關係被曝光,僅僅是他好男色這事,那真是不值一提。

世家權貴中,好男色的比比皆是,多數人聽到這種事,那就是一笑而過了。隻要不鬧到大庭廣眾之下,或者出什麽荒唐醜事,這私下裏漁好些男色,其實真沒什麽。

他的但笑不語,就是回答了。

鄭暘放下酒杯。

他低聲道:“竟是真的?”

顧憑想,他確實是在蕭蘭坊裏被王顯明給注意到的,當時也確實跟陳晏舉止親密。如今一幹人證都在鄭暘手裏握著,賴也賴不掉。何況,這種無關要害的事,何必瞞著?反而可疑。

他搖了搖酒盞,笑道:“這點事……鄭少將軍叫我來此,不會就是為了問這個吧?”

這話的意思,也就是承認了。

鄭暘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顧憑倒是給愣住了。

——還真是?

他端著酒盞,忽然有些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喝下去。

鄭暘:“我聽說你那侍寵,生得俊美冷峻,性烈如刀,有百戰之血氣。你喜歡這樣的?”

顧憑:……

這個形容,好像倒也沒錯。

他忽然想,也不知道陳晏聽到這話,會是什麽表情。

他忍不住覺得好笑,煞有介事地道:“嗯,是還挺喜歡的。”

鄭暘瞥了他一眼,手腕一翻,將酒盞中的酒液一飲而盡。

酒盞被他放在案上,磕出一聲輕響。

他忽然道:“你觀我如何?”

那聲音,清徹如冰刃相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