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轉眼間,就到了第二日的正午。

那個青衣少女有一次出現的顧憑麵前,對他盈盈一禮。

顧憑跟著她走出院子,看到外麵停著一輛馬車,馬車旁站著一個高大的方臉男子。

他聽說過,在青君身邊有一個臉頰微方的手下,這個人曾經以青君的身份去與人接洽過,時至今日,那些自稱見過青君的人,還有不少人以為這方臉男子就是青君本人。雖然這不過是青君拿來混淆的手段,但也足以說明這男子在他身邊,地位極其緊要。

顧憑坐上馬車,方臉青年也跟著坐上來。他望了顧憑一眼,沉聲道:“得罪了。”

說罷,拿出一物塞進顧憑嘴裏,又用黑綢緊緊勒住他的口唇。

馬車駛出宅院,走到了街上。

時近正午,街道人語聲聲,說不上有多熱鬧,但也並不十分沉寂。透過車簾的縫隙向外看,一切如常,時不時還有巡防的衛隊走過。

但是,這個時候還這麽尋常,就是最大的不尋常。

陳晏大兵將至,討賊令應當已經發了過來,可是無論是青君還是外麵手持刀劍的巡防衛,那舉動都不見慌亂。顧憑想,青君難道已經控製了這裏的官府衙門,接管了一應城防軍務?

他垂了垂眼。

一旁,方臉青年一直盯著他,見到顧憑從頭至尾,沒有一點想要製造聲響引起外麵的注意,或者幹脆試圖跳車而逃的動作,他的眼中閃過一抹詫異。

馬車停在城門樓下。

方臉青年取下封住他口唇的綢物,下了車。那些守在城樓口的衛兵看見他,齊刷刷收回手中的寒戟,讓開一條道。

……果然是被青君一手控製了。

顧憑的心沉了沉。

他跟著方臉青年走上去,到了城樓中。

時正午時,燦爛的日光灑在深灰的地磚上,隱隱仿佛可見在光芒中飄落的微塵。

顧憑走進去,門在他身後關上。

青君回過頭,慢慢地對著他揚唇一笑:“一日半,陳晏來得比我想得要快。”

他的聲音很溫柔,眼神也很溫柔,靜靜地注視著顧憑,那溫柔仿佛空明的水波,能化在日光裏:“看來沒有三日了。顧憑,我之前問你的事,你想好了麽?”

“嗯。”

“不改?”

“嗯。”

青君眨了眨眼,含笑道:“這次的決定,可不能反悔了。”

顧憑:“我知道。”

青君笑了笑,收回視線,這一瞥一回眸,他身上的溫柔還在,卻仿佛瞬息之間,就多了一絲渺遠的冷:“坐吧。”

顧憑在他對麵坐下。

青君朝外遠眺。他身上實在有種很絕塵的氣質,令他即使坐在這刀劍寒光閃閃的城門樓內,即使那寒刃和甲胄微微的碰撞聲,還有軍靴踏在樓磚上的沉悶的聲響,幾乎一刻不停地繞在耳邊,在這樣的氣氛裏,他的神態還是隻見飄渺,不見一絲急迫與戾氣。

青君慢慢地轉回頭,望了顧憑一眼:“我原以為,陳晏那樣的人,性子太霸道冷硬,手段又太殺伐殘酷,你縱使待在他身邊,也不會喜歡那種桎梏……原來,竟是我想錯了。”

這話有幾分調侃,又有一絲譏嘲。

這話,顧憑抬了抬眼,不想回應,隻淡淡扯唇一笑。

青君道:“看見那煙塵了嗎?”

顧憑望去,果然看見遠方滾滾起了一地黃煙。

離得那麽遠,卻還能被看見,可見那煙塵之大。或者說,來者之眾。

青君漫不經心地道:“冠甲軍,加上東洲軍,一共三十萬人馬……真是不得了。”

他有點譏誚,又有點饒有興致地問道:“你說,等陳晏陳兵城下的時候,如果將你帶到城樓上。用刀抵著你……他會不會舍不下心,就此退兵啊?”

——他終於將自己的打算說了出來。

雖然,顧憑早已想過青君會用他來威脅陳晏,但是聽到這話的一瞬間,他的心還是狠狠一緊。

他知道,陳晏是絕對不能退的。

南疆之戰,陳晏孤軍直入沉穀,先是以一己之力平定南疆,後來又代帝王受降於穎安。顧憑之前死遁的時候就發現,關於陳晏勇略的各種傳說,幾乎已經傳遍了南疆。想來在南疆以外,那風聲也不會小。無論這些是百姓自主相傳的,還是有什麽勢力插手其中放出傳言,陳晏現在的聲望,都到了一個已經隱隱有些震主的地步了。

這個節骨眼上,他不能犯錯。

絕對不能。

因為他如今的勢盛,令鳳都朝堂上,那由幾方勢力好不容易維持的平衡被打破了。那些人一定會做些什麽,來將這個局麵拉回從前。

這個時候,就算陳晏什麽也不做,也會有人想盡辦法找到他的錯處,或者幹脆製造他的錯處。

而皇帝,無論是出於忌憚,還是出於製衡,對這個他總是疏離著的兒子,他是不會容情的。

……這就是青君的打算吧。

當他無法和陳晏硬碰硬抗衡的時候,就將陳晏扔給朝廷內部。從來自己人下刀,才最知道痛腳,知道怎麽樣最能斷其筋骨。

怪不得,東洲軍也出現在了這裏。

這不會是陳晏的調度,隻可能是青君放出消息,將他們引了過來。為的就是讓豫王能順理成章地揪住此事。若是隻有冠甲軍在此,便是鬧出再大的動靜,或許也能遮掩下去,但如果鄭暘來了,見證了,那這件事勢必會被捅出去。以豫王的手段,勢必要將它鬧得風浪滔天不可!

顧憑感到嗓子有些澀。

他飲了口茶,低聲道:“何必呢?反正無論他退或不退,在青君的計劃裏,你總能全身而脫的。”

青君的眼底閃過一抹好奇的光,問他:“我的計劃是什麽?”

顧憑:“狡兔尚有三窟,青君在此地數年,逃生的密道是一定準備好了。或許還不止一條。就算冠甲軍將城池團團圍住,也困不住你。”他淡淡道,“我在青君手上,生死已經注定了。就算陳晏退了兵,你們照樣可以給我喂點什麽藥,或是幹脆殺了我,再棄城而逃。這種人財兩失的結果,陳晏也能想到。他不可能退兵的……青君,明知無用的事,你又何必白費功夫呢?”

青君似笑非笑。

許久,他淡淡道:“我在南疆的布置,幾乎被陳晏連根拔去……逼得我自斷手足不說,連遠西城,我也不得不暴露出來。否則,我拖他不到今日。顧憑,就算朔陽城破那日,我也不曾如此狼狽。都被人逼得數年經營一朝盡廢,連容身之所都快沒有了,我怎麽能不回報呢?”

“至於陳晏會不會退兵……”青君輕輕一哂:“他很看重你。雖然這份看重,能不能令他心甘情願為你退兵,我亦不知。但無論如何,你死在他麵前,且還是因為他,這件事,足夠誅他的心了。”

他溫柔道:“陳晏這個人,一貫心腸都是削鐵如泥的,能為他添上一件痛徹心扉之事,我也覺得很有意思。”

顧憑的手指微微蜷了起來。

青君這一計,真是毒到了極點。

陳晏如果退兵,那這個私自縱放隱帝幼子的罪名,足夠讓他在內部攻訐中傷筋動骨;如果不退,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顧憑被人殘殺在麵前,這恐怕就是一根難以釋懷的刺。這根刺埋下去,不知道什麽時候青君想動了,就會將它變成遺患。

青君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注意到他臉上的神色後,笑吟吟地道:“顧郎不妨往好處想一想。你既然肯為他舍下性命,說不準他也會如此待你的。”

顧憑閉了閉眼,又睜開:“我不歸順你,並不是因為他。”

他道:“我以前聽過一句話,凡是想要將這天下由亂世變為治世,讓分裂歸為統一的,無論是成是敗,都可以稱得上英雄。之前與陳王並爭天下的那些人,葛博,秦祥,戚禎……雖然如今已身名俱滅,但在顧憑心中,他們都當得起一句英雄。”

青君定定地望著他,許久,扯了扯唇,低低道:“想說我亂了山河,是逆時之舉,非英雄所為?”

他忽然放聲大笑起來。

那笑聲回**在正午的,豔烈到仿佛能把人世間的一切都給照透,照破,照得無所遁形的陽光中,有一種無法形容的蒼涼和空遠。

他的笑聲戛然而止,定定道:“顧憑。”

隻說了這兩個字。

方臉青年走進來:“少主,時候到了。”

陳晏已經逼近,他們要趕緊從密道離開了。

青君深深地望了顧憑一眼,走出兩步,他忽然停下來,向方臉青年身旁一個黑衣侍衛道:“如果一會兒陳晏真的退兵……”他頓了頓,低聲道,“不必傷他性命。”

那黑衣侍衛應道:“是。”

青君走了出去。黑衣侍衛走上前,對顧憑道:“請。”

顧憑被他帶上城樓。

陽光真是烈,刺得眼有些睜不開。顧憑眯起眼,眼瞳裏倒映出無盡煙塵滾滾的影子。

黑衣侍衛抽出刀,架在顧憑的脖子上,對城下大軍厲聲道:“停下!”

城下,陳晏盯著他寒光凜凜的刀鋒,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看見顧憑那被刀壓得慘白的脖頸上,仿佛浸出了一縷血痕……這個人,如果在他麵前,已經被他殺了無數次!

黑衣侍衛撞上他的目光,不知為何,胸口猛地一陣奇冷,不自覺鬆了鬆手。

陳晏做了個手勢,軍旗隨之打出指令,千軍萬馬同時勒停。

軍鼓停住,萬軍寂然無聲,長天厚土之間,唯有馬蹄揚起的塵煙在靜靜地飄**。

那黑衣侍衛扯著嗓子高喝道:“——我身邊這位是誰,秦王殿下想必已經看清楚了!”

顧憑一襲白衣,立在城樓上。就算那吹毛立斷的寒刃正抵著他的喉嚨,他臉上還是一派從容寧靜之色,風輕輕鼓起他的袍袖,令他看上去風流超然得不像是處在這生死一線的境地裏,而是就好像在閑庭月下,安然地等著一個舊友前來赴約。

陳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隻一瞬,瞳心就紅了。

趙長起縱馬前行三步,厲聲道:“顧憑是顧明成將軍僅存的血脈,是陛下親封的司丞!放了他,我們殿下可允你們活命之權!”

黑衣侍衛咧開嘴,放聲大笑,大笑三聲後,他喝道:“謝過趙將軍好意了!可是顧司丞,不是我等說放就能放的!我們少主,與秦王殿下神交多年,也知道秦王的權弈攻伐之術,天下罕有敵手。他說,今日既是有緣,便與秦王玩上一局——”

“若是秦王肯退至榕城,這位顧司丞,我們自當原璧奉還;若是秦王執意進軍——隻要冠甲軍往前踏出一步,我就隻好來用顧司丞的血為這把刀開刃了!秦王殿下,落子勿言悔!選哪一條路,你可要考慮清楚了!”

顧憑感到那黑衣侍衛的手在細細地發抖。

想來也是,能直麵陳晏放開的威壓而不變色的,放眼當世,恐怕也沒有幾個吧。

榕城距離這個地方,大約有百八十裏,一旦退到那裏,想再趕過來,那就起碼是一晝一夜。這個時間,足夠青君將遠西城內殘留的暗線把柄,都給收拾得幹幹淨淨。

顧憑輕輕呼出一口氣。

他望著陳晏。

這一刻,他心裏忽然湧出一種無法形容的感受來。

大約……是塵埃落定吧。

這人生到頭,怎麽可能了無遺憾?但是,能問心無愧就很好了。

來這一趟,回想起來,他確實也沒什麽好愧疚的。

這最後的一眼,他見到了陳晏。

也算有始有終了。

他牽起唇,對陳晏微微一笑。其實,如果可以給陳晏留下什麽話,他是想要告訴他,這並非他的過錯,隻是人間世事,多有不可預料之缺。有時候,就算機關算盡,有些事也是強求不來的。比如長久,比如圓滿。他雖然死了,卻實在不想讓這件事變成陳晏一生的暗傷。

可惜,話是留不下了,他隻好就這麽遙遙相隔著,對陳晏笑一笑。

刀刃抵在頸動脈上,他的喉嚨輕輕動了動,就能感到那鋒利的壓迫。

顧憑閉上眼,沉了沉呼吸,正準備撞過去——

“顧憑,你敢!!!——”

陳晏暴喝出聲,同時挽弓搭箭,那箭鏃幾乎包含著魂飛魄散的恨意,狠狠插進那個黑衣侍衛的胸口,穿破血肉,從他左胸直直貫穿出來。

那人長刀霎時脫手,鏘然墜地——

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

其他守在一旁的黑衣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給驚住了,愣了一瞬後,他們紛紛拔刀出鞘,雪亮的刀尖齊齊指向顧憑。

但是,為剛才那一幕所懾,他們雖然將顧憑圍了起來,但是那刀還真是不敢碰到他的身體。

剛才那個黑衣侍衛中箭倒地的時候,一串血珠濺到了顧憑的身上。

他好像也驚住了,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怔怔地與陳晏對視著。

陳晏的眼睛宛如燒灼,近乎瘋狂地死死地盯著他,無盡的驚怒和戾氣在其中翻攪著,痛得他如同剜心裂骨。他的眸子裏猝然劃過一滴淚。

那眼淚沒入馬的鬃毛裏,瞬間就沒了蹤跡。

顧憑像是被打中了,渾身一抖。

陳晏盯著他,眸子漆黑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那深不見底的瞳仁裏,所有撕扯的愛恨都在鎖著他,孤注一擲地鎖著他。

他說道:“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