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鄭暘看了他一瞬,忽然,他開口道:“我確實要取吞銀穀。”

一旁,親衛瞪大了眼。

這可是在穎安城,甚至這座院落,陳晏還曾經住過。哪怕他已經搬出去了,也大可以留下一兩個耳目。在這種地方,少將軍怎麽就這麽輕描淡寫地將他們下一步的計劃給說出來了?

鄭暘卻知道,顧憑既然敢敞開著門等他進來,那就說明這裏在他眼中是絕對安全的。再者,剛才他一進來便注意過,除了他們之外,這座屋院裏確實沒有第四個人的呼吸。

……其實,他夤夜而來,對方卻好整以暇地相待,這第一步,他已是失了先機了。

鄭暘淡淡道:“說說,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顧憑答道:“從吞銀穀向北出兵,可以切斷怒陽與穎安的聯係。少將軍雖然駐守在怒陽,但糧秣還是要從穎安出的。也就是說,吞銀穀的南疆兵如果有意,便可以斷絕東洲軍的糧道。這樣的隱患,少將軍不會置之不理。”

鄭暘沉靜如水的聲音傳來:“還有嗎?”

“吞銀穀以西,以南有兩大要塞。芒川,還有奇粟。一旦這兩處到手,就能直取南疆王的王都。”

顧憑笑道:“所以我想,無論如何,少將軍對吞銀穀應當都是勢在必得。”

夜光清徹地鋪落在他身上,這淡淡一笑,真有一種月華流照之感。

鄭暘從他身上收回目光,道:“不錯。”

他第一次聽到顧憑這個名字,還是冠甲軍的捷報傳回鳳都的時候。

說實話,無論是他還是陳晏,或者是朝中的一些重將,他們每個人經曆過的戰役,大大小小的都數不勝數。顧憑大破十八寨的這一仗,既不是絕頂驚險的破局,也不是扭轉戰局,一錘定音的絕殺,原本這樣的仗,便是勝了,也不至於令他另眼相待。

但是,在他令人弄清了顧憑在這一戰中的種種籌謀之後,這個想法起了一點變化。

如果那些計策真是出自顧憑一人之手,那這個人,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將才。

且在這一戰之前,這個人,似乎還是個沒有碰過兵家事的!

不過,之前與顧憑共同作戰的是冠甲軍。以他對冠甲軍的了解,那些人便是不服顧憑,也不會真的置戰局於不顧。所以,這些計策到底有多少是顧憑想的,有多少是冠甲軍內通曉軍事的將領或幕僚所出,還真不能確定。因此這一次來穎安城,他才會想來見一見顧憑。

這一見,真是令人頗感意外啊。

鄭暘將酒盅放回幾案。

“你想跟我合作。”他冷冽道,“你的要求是什麽?”

這話問得真直接。

說實在的,顧憑知道鄭暘不能小覷,但是這個人身上的這份銳利和果斷,還真讓他有點刮目相看了。有那麽一瞬,他甚至起了替陳晏招攬的心思。

但是,想想便知道,比之豫王,鄭暘是肯定不可能選擇陳晏的。

陳晏手下的冠甲軍人才濟濟,無論是謀臣還是猛將都如雲如雨,何況陳晏自己本身就是不世出的將才。相比之下,豫王至今都沒有一支足夠強勢的隊伍。他與陳晏最大的差距,也就是在戰力上。鄭暘在他的手下能得到的地位,遠不是他跟著陳晏可以比的。

大約也是因為看到了這個,鄭氏一族才會那麽堅定地選擇跟豫王結盟吧。

夜涼如水,明月如水,那光按說是不刺眼的,但顧憑還是微微眨了眨。

他直視著鄭暘的眼,緩緩道:“我想請將軍開口,讓秦王允許我出兵駐守龍風鎮。”

雖然,這龍風鎮他原本就打算要去,但是他去,和他在鄭暘的默許下去,那卻是截然不同的。

鄭暘:“為什麽?”

顧憑微微笑道:“留在秦王手底下,這一戰,我恐怕連尺寸之功都建不了。”

鄭暘垂眸打量著顧憑。

他是知道的,這一次,皇帝雖然給了顧憑將兵之權,但是敕令也明說了,是讓他協助陳晏,也就是這最高決策之權,其實還是在陳晏手裏的。如果陳晏有意想壓製他,那他會活得非常難受。

這種情況下,他想要從陳晏掌中擺脫出來,那確實是說得通的。

鄭暘扯了扯唇角:“這就是你的要求?”

“對。”

“好。”他就這麽淡淡一應,隨即轉過身,帶著親衛徑直離開了。

第二日,鄭暘和陳晏會了一麵,就準備率軍向怒陽開拔。

臨行前,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對陳晏道:“殿下手下的顧司丞,不知可否接我一用?”

他的聲音冰冽,是極動聽的,但這話卻令在場的眾人都是一怔。

因為索要的那個人,也是因為被索要的那個人。

陳晏的眼微微一深,:“顧憑?”

他像是覺得有些意思,慢慢地勾了勾唇:“哦?少將軍想要他做什麽?”

“我聽說他新收整了一批本地的匪兵。東洲軍初入南疆,多有不慣之處。是以,想請他一助。”

這理由說得冠冕堂皇,但真上過戰場的人都知道,在戰場上,有時候便是孤軍奮戰,也好過跟毫不熟悉的人合作抗敵。但是之前,也沒聽說過顧憑和這位鄭少將軍有什麽交情啊,怎麽他竟然會直接開口跟陳晏要人?

陳晏含笑道:“他若能助了少將軍,是好事。”

他似是漫不經心地問道:“少將軍打算如何用他?”

"怒陽旁邊的龍風鎮,可以令他駐紮在那裏,平時兩方若有需要,來往聯絡也方便。"

陳晏笑容更深:“少將軍思慮真是周詳。”

趙長起聽到他這個語氣,頓時就把頭往下低了低。

別人看不出,他卻是門兒清,陳晏這是怒了,絕對怒了。

這些話,分明都是顧憑的籌謀,但現在居然被鄭暘給說了出來。不用猜他都知道,這兩個人私底下一定是勾兌過了。

他琢磨著,昨晚那場宴會,聽說鄭暘半途就退席了。難道就是在那之後,他和顧憑見了麵?

別說,他可能也是夾在陳晏跟顧憑兩個人中間夾久了,這脆弱的小心肝飽受狂風暴雨的摧殘,給他摧殘得越發心大了。若是換做以往,他看見陳晏這樣的怒意,那絕對是背心發寒。但現在,他居然還有心去胡思亂想:也不知顧憑是怎麽做到的,居然能讓鄭暘當著陳晏的麵去索要他。

說起來,鄭暘在穎安也不過待了一夜。許多冠甲軍的將領,連他的麵也沒來得及看。不過這短短一晚上,能讓鄭暘這樣的人願意為他開這個口,嘖嘖,顧憑的本事可真是不小啊。

真的,令他都有點佩服了。

陳晏笑吟吟地道:“少將軍思慮如此周詳,孤若是不允,豈不是有意為難?”

這話仿佛是玩笑。但又像是帶著一點冷嘲。

鄭暘淡淡道:“是鄭某唐突。”

陳晏:“他手裏的匪兵,收攏起來還需要三五日。待整裝完畢,孤會令他前往。”

鄭暘朝他一禮:“多謝殿下。”

他告辭之後,翻身上馬,兩腿一夾馬肚,疾馳出去。

顧憑起得有些遲。

他沒有去送鄭暘開拔。雖然照理說,是該送一送,但鄭暘估計會當著眾人的麵跟陳晏開口要人。那個場景,他覺得自己還是不要出現為好。

他剛起榻,就看見陳晏的親衛大步走進來:“顧司丞,殿下令你前去。”

顧憑跟著他坐上馬車。

出乎他的意料,那馬車竟是不是前往陳晏的府邸,而是兜兜轉轉地拐進了一座小宅院。

宅院裏還停著一輛馬車,不過比起顧憑剛乘坐的這一輛,那輛馬車的外觀看起來就要普通多了……這風格還真是熟悉。

顧憑走上前,掀開車簾,上了馬車。

果然,車裏還坐著陳晏。

見他上來,陳晏抬眼朝他淡淡的一瞥,隨即又不帶表情地轉開了視線。

這個反應有些奇怪。

顧憑想了想,開口準備解釋一下:“殿下,我與鄭暘……”

剛說到這裏,就被陳晏打斷了:“不必解釋。雖然已決定令你駐守龍風鎮,但孤下命令,和鄭暘親自索要,那還是不同的。若是由他開口,能卸去東洲軍對你的許多防備,於你之後的行事有益。”見到顧憑微微有些愣住的表情,他慢條斯理地扯了扯唇,“怎麽,以為孤不知道?”

這倒不是,但是很多時候陳晏便是知道緣由,也不影響他不悅啊。

顧憑眨了眨眼,認真地打量著他:“殿下沒有生氣?”

陳晏將他拉進懷裏,閉上眼,輕聲一嗤。

怒,確實是有過的。

麵對顧憑的時候,連他自己都發覺,他的喜怒較之平常格外易生波瀾。本來,以他從小修身養性的教育,便是遇到天崩地裂的事,也應該麵不改色,不止七情不上麵,這心也要冷硬如寒鐵。在遇到顧憑之前,那些年,就算是再九死一生的關口,他也從沒有因為情緒波動而進退失據過。

其實很多時候,顧憑做的事,他一眼便知道緣由。

但是,即使知道顧憑為什麽做,這顆心,也總是動**得厲害。

這種感覺真是難以形容。他不喜歡,更不願意承認。

見他不出聲,顧憑也就不再追問。

他問:“殿下,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呀?”

他注意到,陳晏身上著的是便服。難道是有什麽事需要他掩住身份,私下去查訪?

這車廂中還擺著一身便服,陳晏道:“你也換上吧。”

顧憑雖然有些不解,還是依言換上。

陳晏伸手攏住他,半閉著眼,一言不發。

一陣微風穿過車簾,帶起陳晏的鬢發,發絲柔柔地蹭在顧憑的臉頰上,有時觸,有時離。馬車早已駛離了穎安城池,踏入鄉野的小道。這路雖然坑窪不少,但駕車人的技藝高超,倒也沒有顛簸得太厲害,隻是偶爾向左或向□□一下。

隨著車廂搖晃,風送進來長長的,仿佛還帶著露水氣的草香。

又駛了一會兒,前方熱鬧起來,應當是進了村落。

顧憑聽到了陣陣鼓樂之聲。雖然那樂聲和他平素接觸到的樂器之音大不相同,但那樂音裏歡天喜地的激悅,他還是能聽得出來的。

……他怎麽覺得這個調子,有點像婚喜之樂呢?

正在顧憑認真思索的時候,馬車停了下來。

陳晏道:“下車吧。”

對上他疑惑的眸光,陳晏淡淡道:“今日沒什麽正事。隻是聽說這個這個村落有大婚。南疆婚俗與別處殊異,便帶你來看了看。”

……

他握著顧憑的手,垂了垂眸,還是沒有說,這一則消息,並不是他偶然聽到的。

他還記得,顧憑從前與餘青戎聊天時說過,若天下太平,他便想要四處走走看看,見識見識各地的山川風物。還有那一日他與餘青戎出門,據探查的人說,他們二人做的都是極尋常的小事,不過是逛了幾家南疆的草藥鋪和布店,又嚐了嚐當地的烤肉。但據他說來,顧憑似是很快樂的。

陳晏想,他或許會喜歡這個。

如果他喜歡這個,那他也可以給。

隻要他喜歡。

隻是這句話,他無法對顧憑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