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回到府裏,陳晏還有事要處理,顧憑一個人走回了自己的院子。

識青園的地契還有那些仆從侍衛的身契,都已經擺在他桌上。顧憑一看到這些擺放得整整齊齊,價值千金的薄紙,還有這些紙背後那遠不是千金能換的勢力,就覺得無比燙手。

他歎了口氣,令人掛出箭靶,開始練習射箭。

夜色昏沉,白日裏清晰可見的靶圈,現在成了一團漆黑。顧憑眯著眼,一箭一箭地射出去。

沈留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他站在旁邊,一直等到顧憑將所有的箭都射了出去,才開口道:“十二支,僅有三支中靶,沒有一支射中靶心。”

顧憑剛才基本和盲射差不多,能有三支中靶已經不容易了。但是……他看了眼沈留站著的位置,除非沈留的眼睛天生異於常人,在黑暗中也可視物,要不然他應當也是什麽也看不見的。

仆從將箭靶摘下來,捧到了他們麵前。

箭靶上還真是隻有三個箭孔,靶心處空空****,確實是沒有射中。

顧憑:“沈大人好眼力。”

沈留淡淡道:“並不是看見的。這種情況下,你若是想射中靶心,那也不能憑看。”

顧憑:“那是憑借什麽?”

“感覺。”

顧憑點點頭。其實他剛才自己練的時候,隱隱約約也有這種感覺。這東西說起來虛幻,但還真的有用。命懸一線的時候,哪有那個時間等你去瞄準?真在戰場上,要去伏擊時,誰能保證一定是豔陽高照的白天,誰能保證視野裏不會有任何東西的遮擋?到了這種時候,那種被淬煉出,即使不能視物也依然對目標保持感覺,就是致勝的關鍵。

沈留忽然道:“你練了多久?”

他說:“能中靶三支箭,必定也是下了一段日子的苦功。你從什麽時候開始練的?”

顧憑不在意地道:“大概每日都練?從你教我那日就開始了,隻是沈大人從來不晚上找我,所以一直沒有見到。”

沈留:“你其實不必……”

他想說,顧憑身邊,陳晏必定會安排下護衛,若有危險一定是有高手保護在側的,他其實不需要自己練成能夠對敵的箭法。但他能看出來,顧憑這麽做,就是因為他不打算把自己的安危交給陳晏。這種獨立,這種隱隱的,保持界限不去憑靠的獨立,讓他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顧憑挑了挑眉:“沈大人從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來找我有何事呀。是殿下又下命令了?”

沈留望著他。

這個人,從來不會在他麵前掩飾自己的聰明。也從來不會對他掩飾自己骨子裏的不安分。

他將一封密函交給顧憑,淡道:“對,殿下想用你。”

顧憑笑道:“難道不是已經在用了嗎?”

一邊打開密函。

但是看著看著,他臉上的笑容頓住了。

這封密函上寫著,皇帝將會去雲寧山圍獵,他顧憑那一日也要前去,若是遇到有困獸行為狂躁,有傷人之舉,就要勇猛地撲上去把這個困獸給結果了……雖然他知道,陳晏這麽安排,應該不是指望他親手降服猛獸,周圍一定有人暗中協助。但是他沒看錯吧,沒有領會錯意思吧,這是要把他送到皇帝麵前出風頭?

半晌,顧憑深吸了一口氣:“殿下是什麽意思?”

沈留:“你看不出來麽,殿下打算安排你入朝了。”

本朝雖然有科考,但是絕大部分的人還是靠舉薦入仕的。或者說,很多人即使參加了科考,也會去走權貴的路子,尋取他們舉薦。入朝之人,身上多半打上了各式各樣的烙印,有的是來自官宦世家的,有的是秦王一係的,有的是豫王一係的……

但是,誰的舉薦,比得過帝王的一眼相中?走誰的路子,能比走皇帝的路子穩妥?

沈留拿出一把匕首,放在石桌上:“殿下給你造出來了一個身份。你原本的身份不是不能用,但是如果想以白身得到陛下的信任和看重,那不是易事,需要多方運作,或許還需要等上個三年五年……這把匕首,曾是顧明成將軍的貼身之物。以後,這就是能證明你身份的家傳信物了。”

顧明成?

顧憑聽說過這個名字。皇帝平定天下的時候,曾有一次萬分凶險的經曆,就是他手下的大將臧芝忽然叛變。那一次因為事發突然,毫無準備,皇帝的兵馬被叛軍一擊即潰,自己險些就要被捕。全憑他身邊的將領忠心耿耿,以命相護,才將皇帝從叛軍中搶了出來。但代價也很慘痛,足足損失了五位將領才得以掩護皇帝逃走。顧明成就是為了保護皇帝,率人抵抗叛軍的時候力戰不支而死的。

這是要讓他以顧明成子孫的身份露麵?

這把匕首光寒如水,確實是一柄不可多得的利刃。顧憑摸了摸刀柄,那上麵刻著一行小篆,刻字有些年頭了,應當是“提攜玉龍”四個字。

顧憑扯了扯嘴角:“用它做信物?我聽說一般家族拿來做信物的東西,少說都傳了三代,起碼有百年傳承,這把刀上的刻字,恐怕不會超過十年吧?這麽新的物件,能取信於人嗎?”

沈留:“這把刀是陛下親賜給顧明成的。”

“你的這個身份,殿下動了勢力,做得可以說毫無破綻。便是陛下的人去查,也查不出什麽。”

顧憑怔了怔,一時之間,都有點不知道該露出什麽表情了。不過入朝是能攤在明麵上的,他倒也不像對暗部那麽警惕,於是放緩了語氣,問道:“殿下為何想要安排我入朝?”

沈留:“陛下很信任蕭裂。”

“這些年,陛下一直在暗中搜尋前朝隱帝幼子的下落。這件事,知道的人極少,他就是交給蕭裂去辦的。可見對他的信重。”

沈留沉聲道:“一個深受陛下信任的臣子,卻不是我們的人,這樣很不好。”

顧憑笑了笑。他明白了,這是打算用他來製衡蕭裂啊。

他拿起那把匕首,隨意地點點頭:“好吧。”

*

蕭裂回到鳳都之後,照例入宮向皇帝匯報。

宮殿內,帷幔輕飄,皇帝抬了抬手。周圍侍奉的人立刻會意,躬身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闔緊了門,連窗戶也嚴絲合縫地閉了起來。

殿內隻餘下蕭裂和皇帝兩人。

這意味著接下來要談到的事情,是絕密。

皇帝開口道:“朕吩咐你找的那個人,找得怎麽樣了?”

一個帝王,按說想對天底下任何人直呼其名都可以,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對這個名字太如鯁在喉了,皇帝說起他的時候,從來都隻是用“那個人”來指代。

蕭裂低聲道:“一個半月前,有人說在魚龍島見到了他的蹤跡,近一個月,豐南,崇州也有人曾看見他出現過。”

魚龍島,豐南,崇州。這三個地方一個在最東邊,一個在最南邊,還有一個在西北。隔著八百丈遠。兩個月之內,這些地方突然傳出了這個人現身的消息,必定不可能都是真的。唯一不確定的是,到底都是假的,還是說放出這些假消息,隻是為了掩蓋其中真實的那一個。

蕭裂說:“此人素來狡詐。臣已經令三路人馬分別前往這三個地方探查,若真探到那人行蹤,臣會立刻親自帶人過去。”

皇帝聽完,點了點頭:“蕭愛卿從來不會令朕失望。”

說罷,又歎了口氣,有些戲謔地道:“指揮使年紀輕輕,不必太過持重了。便是有時候令朕失望那麽一次兩次,也不是什麽大事。”

這句話,他說得很溫和。皇帝雖然有天子之威,但他對待臣下的時候,往往都是溫和的。就算臣子犯了什麽錯,若是能寬和的他也不會太計較。所以這些年,願意追隨皇帝的人越來越多。但這句話除了溫和,更是表現出了一種信任,甚至於帶著縱容。這種縱容,意味著這個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那是輕易不可撼動的。一個臣子若能得到這,那真是做夢也能笑醒了。

但蕭裂卻沒什麽太大的反應,隻是低頭道:“臣不敢。”

皇帝盯著他,那雙總是溫和含笑的眼睛,終於露出了一絲銳利:“朕在很多事情上都可以失望。唯獨這件事。”

他緩慢地道:“唯獨這件事,蕭裂,不要讓朕失望!”

蕭裂:“是!”

皇帝點了點頭:“下去吧。”

……

十幾日後,皇帝帶著幾個親隨去往雲寧山圍獵。

就在他們出發的時候,一輛不起眼的馬車也駛入了山道。

馬車裏坐著顧憑和趙長起兩人。

趙長起道:“我們的人已經安排進去了。怎麽樣,沈留教你的那幾招有沒有練熟?算了,就算到時候失手了,也不必慌張,我們的人自會為你周全起來。”

顧憑:“多謝啊。”

趙長起瞥了他一眼:“但是吧,最好還是能不出問題。顧憑,顧明成將軍的這把匕首,我們也不是輕而易舉得到的,還有顧將軍尚有子孫在人世,這條線,也不是從今天才開始埋的。我原本還以為殿下會用這布個大局的,沒想到,他拿來給你鋪路了。你可千萬別糟蹋。”

顧憑忽然道:“前朝隱帝幼子,現在還活著?”

“可能吧。”趙長起狐疑道,“你怎麽突然問起這個了?”

因為我要是不打斷,你能一路說到雲寧山。

顧憑:“聽沈留提了一句,說陛下現在還在讓蕭裂去搜尋此人的下落。但是我記得,當年大軍攻入朔城的時候,宮城內起了大火,足足燒了三天三夜。傳說是隱帝帶著一眾皇族自焚殉國了。”

因為這把火,不少百姓都還覺得隱帝雖然治國不怎麽樣,但還頗有帝王的骨氣。連帶著前朝皇族在民間的聲譽也上來了不少。

趙長起:“隱帝幼子……當年他就被人傳說是隱帝所有子孫中最為聰慧的一個,甚至有人說若他早生十年,那天下還會不會是如今這個樣子……就不好說了。”

這句話放在如今,很有些大逆不道,但是這種說法當時能流傳出來,說明那個隱帝幼子的聰慧真是得到公認的。

“其實當年陛下攻入朔城時,是想要殺了他的。但是宮牆起火,等到三日之後火滅,再進去尋找的時候就發現這人已經不知所蹤。或許被燒成了焦炭,或許是逃了。”趙長起歎道,“要說這人還真是聰明,他死,或者他活,都還不是最糟糕的情況。最糟糕的就是現在這樣,生死不知。”

“陛下一邊要不停地派人追查他的下落,一邊還忍不住要自我懷疑,或許他費心竭力去找的人,早就在火海裏化成一捧灰了。那這些年付出的努力,豈不是很可笑?”

這時,馬車緩緩停了下來。

趕車的侍從恭聲道:“郎君,雲寧山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要接後續劇情,把大綱順了一遍才改好,久等啦。啵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