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7-19
最近一些日子,GTA4風頭正盛,我盤腿坐在客廳的地毯上,拆了一隻老冰棒,冰棒吃完了,木棍還叼在嘴裏。
屏幕上的小人在自由城街頭奔跑,右上角四顆星星被點亮,隱約有警用直升機的聲音響起,我操控著小人攔下路人的汽車,一槍爆頭,隨後坐上搶來的車子繼續往前開,警笛聲音在後方越來越響,我急得手裏直發冷汗,牙齒膈在冰棍棒上含糊開口:“這次絕對能五星!你等著瞧。”
星星的數量是被通緝的等級,由於沒有漢化版,遊戲的主線是什麽我到現在也不清楚,隻知道玩家在遊戲裏犯罪會被通緝,等級越高,抓捕力度越大,顧柏川玩出來的最高成就是五星通緝,堅持了兩分鍾,我總覺得自己有機會比他更厲害。
車子一路往前開,撞翻各種垃圾桶和公共設施,最後我操縱的小人還是被趕來的警察和直升機逼到一個角落,game over,來得這樣突然卻又在預料之內。
“啊!”我把手柄摔到沙發座上,崩潰地抓了抓自己的頭發。
顧柏川在旁邊不無取笑:“車技太爛了!你應該往火車站開,那邊才能消星。”
“我才不想消星,我要到五星好吧?”
“四星你都躲不過去,還五星。”顧柏川伸手將我嘴裏的冰棍棒抽出,一臉嫌棄丟到旁邊的垃圾桶裏,“你是什麽食量啊?一轉頭的工夫被你吃掉三根,也不怕回頭鬧肚子?”
“沒辦法,我們家可沒這些,好不容易來你這一趟,總得多吃點。”我嘿嘿一笑,提起陳敏,這才又想起來找顧柏川的“正事”,抬起屁股往沙發上一坐,剛想問關於顧嚴的事,卻忽然坐到了什麽堅硬物品上,我“咦”一聲,將東西撈出來。
是一個女士發夾,半個巴掌大小,淺粉色的蝴蝶結中間點綴著一顆圓潤反光的珍珠。
“這是……?”
我愣了神,看著放在手裏的東西,那麽嶄新,那麽年輕,那麽……我說不上來,就是一種直覺,直覺這個東西應當不屬於許芸阿姨。
顧柏川順著我的目光看過來,臉色一下就變了,他像是看見什麽髒東西一樣,將我手裏的發卡奪下來,甩到一旁的茶幾上。
顧柏川看的紀錄片裏,大部分動物都有固定的發、情期,春天。我以為在初夏一場瓢潑大雨之後,那些費洛蒙帶來的躁動也會消退,卻沒想到人類之所以作為高等動物,還有一點區別於其它低等動物——他們的發、情期似乎並不能按照四季推算。
簡而言之,人類是一種容易失控的“高等”動物。
顧柏川說她的名字叫林慕妍,最後一個字的發音和顧嚴一樣,她年輕、漂亮、活潑,束起高高的馬尾,笑起來的時候嘴邊有兩個淺淺的梨渦,跟許多男人幻想中的初戀一模一樣。
顧嚴也不能免俗,老房子著火,燒得轟轟烈烈,或許這就是那個男人生命中遲來的一遭。
可是,偏偏這一遭在2009年6月,許芸阿姨去世後的第一個夏季。
多雨又潮濕的夏,空氣中彌漫著苔蘚的腥氣,夜幕也無法在這樣的日子裏安寧,我坐在自己的床頭,抱著膝蓋,左側的牆壁裏傳來顧柏川和他爸吵架的聲音,而麵前一道高高的牆後方,陳敏的尖叫和黎正思的怒吼填滿我的耳朵。
我有時候覺得陳敏發起火來就像一個瘋婆子,有時候又覺得她可憐,因為她除了我什麽都沒有,黎正思的自私和冷漠如同春末河流上薄薄一層冰,將這個家庭置於岌岌可危的境況。
那些爭吵不眠不休,頃刻間棟榱崩折,我將自己關在屋子裏,用枕頭蒙住頭,仿佛這樣就能變成一株什麽都聽不見的仙人球,盡情伸展成長留給我的毛刺,不需要多少養分、不需要多少水,我也能在這樣一個漫長的夏季裏活下去,活在顧柏川的窗邊,光明正大地、安靜地看著他的臉龐。
在那段時間裏,我的成績下降得很厲害,馬肥婆將袁小方指給我做同桌,我本來是不情願的,但那個小四眼確實是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書呆,脾氣軟反應也慢,最重要的是,他對我偶爾的“指使”任勞任怨,一副小媳婦兒的模樣。
於是,我就開始起了逗弄他的心理,追在他身後喊他“村裏那位小方姑娘”,還非要他念林黛玉的詞兒給我聽。
“念那個做什麽?都是些情情愛愛的東西。”他推著眼鏡問我,麵露為難,兩隻耳朵通紅著。
我看著稀奇,手欠非得要往他圓潤的耳廓上捏一把,壞笑著故意找茬:“你不能因為《紅樓夢》講了情愛就把它從四大名著裏除名吧,學委,你可得盡到責任,幫幫我這個壞學生。”
袁小方堅持:“不念。”
“真不念?”
“真不念!”
我提高了音量:“哎呀!小方姑娘,你就多……唔!”
袁小方竄過來捂住了我的嘴巴,別說,瘦瘦小小一個人,力氣還挺大,我睜著眼睛瞪他,嘴裏嗚嗚囔囔,大意就是,你再不撒開手,我就去找班主任告狀,免了你的學委之類。
袁小方不禁嚇,鬆開手,退讓道:“不念這個,我答應你別的。”
“真的?”我等的就是這句話,當即勾上他的手臂,“那……今天顧柏川去心理谘詢室的時候,你能不能找個理由把老師喊出去?”
袁小方狐疑看著我。
“我保證不幹什麽!”我一臉正直,“我就是從來沒進去過那,想看看裏麵到底都有什麽。”
如果說在這個校園裏有哪處稱得上“神秘”,心理谘詢室勉強算一個。零幾年的時候,“心理谘詢”是個新鮮名詞,我們學校緊跟市裏教育改革的步伐修了這麽個心理谘詢室,平日都緊閉大門,隻有提前預約才能進裏麵逛上一圈。
負責的老師很是苛刻,隻接待那一個預約的學生,我偶爾在門口張望,剛能看見敞開的門後麵一張紅藍相間的沙發,那門又被“嘭”一聲合上,留下門口一串風鈴叮叮當當地響。
我問顧柏川,那裏麵都有什麽好東西?
顧柏川說,那裏麵什麽都沒有。
我“嘖”了一聲根本不信他說的話,如果裏麵什麽都沒有,為什麽要遮掩得那樣嚴實?我根本不理解什麽“孩子們的隱私”,我隻知道,隻有世間最珍貴的寶藏才需要被好好看守,而真正的勇士會打敗看守的惡龍,所以我也要去親眼看看那裏麵的寶藏。
就這樣,袁小方在我的威逼利誘下,邁著小碎步,敲響心理谘詢室的門,我躲在樓梯轉角偷偷觀察那頭的戰況。
袁小方一點做壞事的天賦都沒有,幾句話說得磕磕絆絆,就在我快要不耐煩的時候,總算表達出了自己的中心思想:有人在樓後麵哭了很久,快讓心理老師過去看看。
學委的書呆模樣,頗具說服力,年輕女老師深信不疑,連忙跟上去。
我衝著袁小方擠了擠眼睛,下一秒就閃進了心理谘詢室。
進去的第一瞬間,我就知道顧柏川是騙我的——這哪裏是什麽都沒有!天花板上垂下一串串的千紙鶴,紅藍沙發上鋪滿方形、圓形的抱枕,地上鋪著絨毛地毯,對麵不但有電視機,甚至還有一台桌上足球!
該怎麽形容呢?在學校諸多布滿課桌椅的單調房間中,這樣一個地方如同沙漠裏的綠洲!我瞪大眼睛四處打量,心裏跟有貓抓一樣癢。
“你……”顧柏川倚在沙發裏瞪我,手裏麵還抓著一個方形抱枕,“你怎麽來了?”
胸腔裏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意升起,我氣這樣的好地方顧柏川竟然不跟我分享,還跟我說什麽“裏麵什麽都沒有”……成百隻千紙鶴從我的頭頂上垂下,窗戶半開,微風拂過我發紅的麵頰。
在那個時候,我忽然意識到,顧柏川有了他自己的秘密。
“這裏怎麽了?我想來就來!”我走到桌上足球旁邊,一排排模型小人在我的擰動下胡亂搖擺身體,我垂下目光不去看顧柏川的表情。
他似乎是被我的話噎住,半天才回過神:“所以,剛才袁小方是來幹嘛的?”
我抬起頭:“你猜不到嗎?”
顧柏川大約是不相信那麽“乖巧”的學委竟然有一天會和我同流合汙,他又確認了一遍:“你讓他引開老師的?”
“是啊。”我話裏帶刺,“你不帶我來,我也可以找別人幫忙。好了,你該幹什麽幹什麽吧,反正你也不願意我過來,就隻當沒看見好了。”
“我……”顧柏川剛開口,門外就傳來腳步聲。
這女老師回來的怎麽這樣快?
我和顧柏川同時安靜下來,我瞥見靠牆那邊有個半人高的書架,可能購置的圖書還沒到齊,書架被隨意擺在房間的角落,後麵應當能躲人。
來不及思考,我俯下身子,蹲到書架後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