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4-15
我其實是有一點愧疚的,畢竟先跟楊辰動手的是我,如果沒有這麽件事,顧柏川恐怕也不會做出用剪刀劃自己的舉動,可楊辰這家夥早就跟我們不對盤,理由還要從長輩身上說起。
楊辰的父親和顧嚴之間關係微妙,我曾經在聽牆角的時候,隱約聽見顧嚴談起過楊辰他爹,那語氣用一句“不好”來形容都不算夠。
我和顧柏川猜測應該和工作調度有關,但我們沒能弄明白其中的貓膩,並且相信楊辰知道的應該也不比我們多。
那些大人之間的秘辛從不跟小孩說道,但也保不齊茶餘飯後會泄露幾分,於是我們與楊辰之間的糾葛由此展開,如今一架是“蓄謀已久”還是“臨時起意”倒確實是難以界定,隻是我知道楊辰一句“顧柏川這般做派活該死媽”是徹底將我點燃的導火索。
我不許他說許芸阿姨半句不是,更舍不得讓顧柏川聽見這臭狗屁。
我見顧柏川不說話,隻好又問了一遍:“疼不疼啊。”我說的時候,正巧見到那醫生扒開顧柏川的皮肉,淋上雙氧水,泛起的氣泡摻雜血液的紅,我看得心驚膽戰,眉毛擰成一團。
顧柏川抬頭瞥了我一眼,目光卻移開了,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總算在這間急診室裏注意到了我爸的身影。
黎正思正和楊辰的母親站在一起,雙方不知道在探討什麽,氣氛熱烈,那個戴著金戒指的女人翹起一根指頭,指向我,嗓音尖銳而刺耳:“小孩子家打打鬧鬧,對錯糾結起來沒意思,隻是你家生生這確實是下手有點重了啊!馬老師,你說是不是?”
“是是是,出了這樣的事我們確實都不樂意看到,辰辰媽也冷靜一下,生生和辰辰都是沒有壞心眼的孩子,這件事肯定是有誤會。”
“是啊!”那女人勾了勾塗抹鮮豔口紅的嘴唇,“我跟陳敏也熟,咱們家生生調皮是調皮了點,但到底大事上應該拎得清的。”
她的手指一揮,握在楊辰的肩膀上:“辰辰,你老實說,是不是你先招惹人家生生了?”
“冤枉啊!”楊辰順坡下驢,大叫喊冤,倒不見半點受傷的模樣了,“我跟顧柏川說話,黎海生就衝上來了。”
我冷笑起來,心想著楊辰和他媽倒是狡猾,把自己摘得幹淨。
沒等我開口反駁,就見我爸忽然拎過我的耳朵,拽到他們麵前,緊接著,一個巴掌落在我的側臉上,幹脆、利索,打得我頭腦一片空白,耳朵裏像是藏了隻知了,嗡嗡叫個不停。
“黎海生,你不要以為你媽不在,你就可以給我隨便惹麻煩。”黎正思開了口,半句不給我辯解的餘地,直接下了結論。
我的眼眶發熱,鼻子發酸,吸溜幾下,最終還是沒有哭出來,隻是仰著臉倔強看著麵前這個如牆一般高大的父親,他陰沉著臉,好像蓋在我身上的網,壓得我喘不過氣,眼淚也掉不下來。
我就是忽然有那麽一點想念陳敏,又忽然覺得生氣,至於在氣惱什麽我也不知道。
這動靜將在場的女人們都嚇了一跳,就連剛才咄咄逼人的楊辰媽也驚叫一聲,訕訕道:“呀……生生爸,有多大的氣都不至於打孩子呀。”
馬肥婆將我拉到身後,摸著我紅得滴血的臉頰:“家長,咱們得冷靜啊!犯不上這麽打孩子的。”
霎時,急診室裏變得熱鬧起來。
那頭卻忽然響起椅子腿劃過地麵的刺耳噪音,將所有人的視線吸引過去——顧柏川舉著他包紮好的胳膊,一步一步向我們這裏走過來,他掠過我爸,徑直走到楊辰媽的麵前,一雙略顯淩厲的眼睛望向那女人,生出幾分陰鬱。
“你兒子罵我活該死媽。”
他的聲音冷靜得不正常,嘴角流露出同我如出一轍的冷笑:“好巧不巧被生生聽見了,所以沒忍住揍了他,其實,要是他不動手,我也會動手的,或者我們都不打架,和平解決……
“你站在這裏,讓我罵一句活該你死,也行。”
顧柏川抬起頭,直視楊辰的母親,那目光中摻雜著的東西已經遠超過我八歲時的理解能力,我卻深深為此震撼,並在心裏將敢於反抗大人、甚至不以“您”來做稱謂的顧柏川奉為英雄。
在此後許多年裏,那場景還時常浮現在我眼前。
鬧到最後這件事不了了之,楊辰嘴賤在先是真,可馬肥婆也不相信顧柏川胳膊上那道口子是楊辰劃的——那小胖子的膽子隻比老鼠大點,看他被我打出來的蠢樣就知道,就是把剪刀放在他手裏他也不敢下手的。
不過,即便此事還有諸多不解,馬肥婆也隻負責通知家長,至於最後家長們怎麽協調解決,那就是他們私底下的事情了。
黎正思怎麽和楊辰他媽解決的我並不知道,反正這事在第二個星期就徹底沒人提了,翻篇了、結束了!他們大人最厭惡的就是多生事端,這對我來說是天大的好事!
唯一有點不同的是,馬肥婆對顧柏川的關注度似乎一下子就升上來:原本顧柏川成績好、話不多,更是有我這麽個“問題分子”在旁邊襯著,導致老師們對他向來放養,然而從這件事發生之後,馬肥婆總要時不時叫顧柏川來她辦公室裏幫忙。
叫學生幫忙的理由很多,早晨讓他幫忙收作業,中午讓他幫忙把判好的作業發下去,等到了晚上,又讓他去辦公室裏把留的作業布置給大家。
一次、兩次還不夠,幾乎每天都要來上這麽三道“詔令”,搞得班裏學委都無事可做,袁小方跑來我麵前,胳膊肘往我桌麵上一戳,托著腦袋抱怨:“海生,你跟我說說,顧柏川是不是早有要篡權之意?”
文縐縐,還來個篡權之意。
我抬眼瞅了瞅他圓眼鏡上的反光,忽地反應過來,於是謔笑問他:“三國看到哪章了?”
“曹丕廢帝篡炎劉。”他說。
我聽不懂別的,聽見了個“篡”字,心滿意足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伸手在他的腦袋瓜子上一拍:“那你繼續看吧,遲早眼鏡片子得趕上啤酒蓋。”
學委這個位置,事兒多,還時常得受著老師和學生之間的夾心氣,也隻有袁小方這樣的才稀罕。
但我也好奇顧柏川被馬肥婆叫過去究竟幹嘛,於是每次顧柏川一進辦公室,我也得找點理由進去,然後磨磨蹭蹭半天,抻著耳朵往他那豎,我聽見馬肥婆說,下個學期學校的心理谘詢室正式開門“營業”,讓顧柏川午休的時候過去找老師聊聊。
“去那幹嘛!”沒等顧柏川開口,我就搶了先。
我可知道馬肥婆這話裏有話,分明是因為上回的事,還在懷疑顧柏川!這懷疑更可惡,她竟然覺得顧柏川是心理有毛病!心理有毛病,那可不就成神經病了,在我淺薄的認知裏,這可是天大的汙蔑!
馬肥婆扭頭一見我,那眉毛就擰在一起,嗓門也一下子拔高,她扶了扶眼鏡:“黎海生,怎麽哪都有你!”
我撇了撇嘴,對馬肥婆翻臉如翻書的行為見怪不怪——我一直覺得她有點勢利眼(這詞是陳敏常說的,我也不知道用在這裏準不準確),她對“好學生”和“壞學生”完全是兩幅麵孔,如果前者算得上是綿綿細雨,那後者就是雷霆閃電!還不分是非錯對,誰倒黴趕上了,那雷就要霹誰。
本來想著要挨一頓批,沒想到顧柏川竟然主動開口幫我開脫:“他來等我一起回家的。”
我從善如流:“是呀!班車馬上就來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那會我們院小孩上下學是有班車坐的,白漆大巴士,挺氣派,唯一的缺點就是不等人,那司機一個比一個認死理兒,到點就走,趕著歸隊。
馬肥婆抬頭看了眼牆上的鍾表,這才揮揮手臂作罷。
我拉著顧柏川屁顛屁顛跑了——其實也沒跟馬肥婆說謊,我是真挺著急,著急買校門口那個攤販的炸臭豆腐,五塊錢一碗,在那會零食均價五毛的年代,這個價格可是零嘴中的愛馬仕了。
豆腐塊從黃金的油裏一撈,撒上辣椒醬、醃蘿卜丁、榨菜丁和香菜末子,甭管正不正宗,光是那股子重油重辣的勁兒就足夠吸引我,即便陳敏在家裏跟我嘮叨了八百遍小攤販的東西不許買,我還是日複一日“知法犯法”,攢下來的零花錢就去買陳敏嘴裏不幹淨的吃食。
顧柏川吃不慣這個,他隻在我旁邊等,而且時常捏著鼻子問我:“你鼻子那麽靈,怎麽到這會就跟聞不見了一樣?”
我也挺納悶,探著頭大吸一口氣:“這味兒明明是香的啊!怎的就聞不了了?”
“……大腦結構不同,我不跟你爭這個。”顧柏川拽著我從攤鋪旁走遠了,這才恢複平時那副“誰也不鳥”的吊樣。
我“嘁”了一聲,不同他計較。
顧柏川不喜歡臭豆腐,但是他也不會有什麽實質性的“反抗措施”,我兩根手指捏著牙簽,紮在臭豆腐上,晃晃悠悠走在他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