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72-75

顧柏川回來的時候,我抱著狗,已經徹底在他**睡熟了。

“黎海生。”他咬牙切齒喊我的名字,驚得我和九九同一時間睜開眼轉頭看他。

“你回來了?”我揉了揉眼睛。

顧柏川將九九抱下去,翻身上床,指著他深藍色床單上一根根白毛黑毛道:“九九不能上我的床,你看看這弄的都是狗毛……還有,你不是跟班主任請假說你生病了嗎?為什麽跑來我家?”

我坐在床頭,看他在我旁邊跟床單上的狗毛較勁,一隻修長骨感的手撐在床單上,忽然心思就飄遠了。

直到顧柏川又喊我的名字,問我到底怎麽回事。

我才幽幽轉過頭來,對著他露出笑臉,告訴他,我沒有生病,就是單純不想上學。

到頭來我也沒跟顧柏川說,我看到了陳敏放在茶幾上的離婚協議書。我隻是坐在他的**同他笑,就在夕陽餘暉中,我恍惚間好似明白當年許芸阿姨去世,顧柏川為什麽開始有了自己的秘密心事。

我開始整天整天躺在**,看著太陽從東邊升起、從西邊落下,老槐樹的影子長了又短、短了又長,烏鴉成片徘徊於大院上空,羽毛或大或小落在鬆樹枝上、紫藤花上、綠草地上。

這些都會讓我想到陳敏同誌和她可憐可悲的婚姻,我不免反思那個名為“愛情”的東西,曾經我以為那是要死要活的、要海誓山盟、要持續一生的事情,而如今看來,費洛蒙脫離了春季肥沃土地的滋養,很快就會在冬天死亡——即便人類是一種高級動物,每個人有屬於自己的四季,可沒人能逃脫自然規律,曾經盛放的,終究會變成枯萎的。

我們會相愛,會分離,會變成滿地的烏鴉羽毛,然後睡在棺材裏。

接下來的一年裏,我終日惶惶不安,好似那被推上斷頭台的路易十六世:我的犧牲是無辜的,但我仍決定寬恕陳敏和黎正思同誌,我希望我的血會對他們錯誤的婚姻有益。*

我的整個2013年過得渾渾噩噩,我將全部的精力發泄在籃球場上,我跟隨韓奈和牛佰萬反複出入台球廳,聞慣了煙味,嚐過了啤酒,甚至學會了八號球的打法,偶爾被他們拉去和陌生的成年人打球,聽他們在旁邊說什麽幾賠幾之類的東西。

我眼見著那城中村裏的遊戲廳一點一點裝修起來,又見它在門外掛起燈泡串聯的彩色燈牌。

我整夜整夜睡不著,趴在窗戶外麵看北京城的淩晨,看它月亮升起又落下,聽它機車嗡嗡奔馳來又奔馳走,聽那騎著三蹦子的女人扯著嗓子罵遍整條街,直到遠處泛起魚肚白,早點鋪子再次升起炊煙,高樓大廈的輪廓逐漸顯現於雲端。

我比從前更像是陳敏嘴裏說的那個“壞孩子”了,可她卻安靜下來,她學會了跟黎正思一樣保持沉默。也許是看不慣我,又也許是看不慣黎正思,她也開始整夜不回家,我從前並不知道,原來她也有那麽多飯局和娛樂,她有那麽多朋友,也有那麽多想去的地方。

當她努力想要做一位母親,她的生活就是我;當她決定跟黎正思一樣,她的生活才是世界。

我由衷為她開心,真的。

我在14歲的時候,明白了一個道理:沒有人理所應當為另一個人付出一生,朋友是這樣,父母是這樣,愛人是這樣。

人類是一種高級且孤獨的動物。

我分了太多精力給娛樂和籃球,於是,我和顧柏川之間的交往淡薄起來,我姑且認為這也是一個好現象——因為一直以來有一個秘密藏在我的心髒裏,它是一條肮髒的寄生蟲,汲取我生命中的養分和我一起長大,而當我的春天到來,這條蟲子也躍躍欲試地躁動著,我知道,我就快要藏不住它了。

六月,臨近期末考試,我的班主任再次將我叫到辦公室裏。

時間沒能在周允身上留下什麽痕跡,這一年多裏,她反反複複在找我談話,每次都是細聲細氣,無論我又犯了什麽渾,她都極少跟我生氣。

我知道這次她又為什麽來找我,因為我在最近一次生物考試上睡著了,後**脆連答題卡也沒有塗,直接交了一張寫了名字的卡片。生物老師是個退休返聘的老頭,氣得整張臉漲紅,在講台上直跺腳,指著我的鼻子罵,說我這樣不學無術,以後連高中都考不上,隻能是社會最底層的打工仔。

我仰著臉跟他說,勞動人民最光榮,沒有我們最底層的打工仔,你上哪住你的高層公寓?

班裏頭的學生都在哄笑——這個年齡的學生最喜歡看老師出醜,不管是重點班還是普通班都一樣。

我用餘光瞥見顧柏川坐在最後麵一排靠窗的位置,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但他沒有笑,在一眾歡樂的笑臉中,他顯得如此突兀。

他又讓我想到了顧嚴,他們父子倆真是越長越像。

“……黎海生,我在叫你呢。”

周允的聲音將我從自己的世界裏拉回來,我看著她,露出我的招牌笑臉,回應道:“周老師,您說,我這聽著呢。”

周允用手裏的試卷攢成一根空心管,在我的肩膀上敲了一下:“你聽什麽呢你聽,我在問你這學期的期末考試,有沒有目標?”

沒等我回話,辦公室的門開了,我見柳曼抱著一遝卷子進來送作業,歪頭衝她眨巴了一下眼睛——她已經堅持給顧柏川寫了兩年情書,據我統計,總共高達二十一封,實在是太牛逼了。

周允又敲在我的肩膀上,提高音量:“黎海生!”

我“誒”了一聲,轉頭敷衍道:“沒什麽目標,就盡量別考班裏最後一名吧。”

周允盯著我,一直不說話。

我又道:“那不然呢,我能有什麽目標。”

辦公室的門關上了,柳曼放下作業出去了,現在裏麵就剩我和周允兩個人,她盯著我看,我就盯回去,目光落在她脖子上掛著的那根銀質項鏈,上頭叮叮當當墜著一隻狗爪子吊墜。

我真心實意誇讚:“周老師,你的項鏈真好看,我也養了隻小狗,要是我是女生,我也要買條跟你一樣的戴。”

周允將項鏈放進衣服裏,然後跟我說:“生物老師告狀都告到我這裏來了,黎海生,你聽好。”她掰正我的臉,兩隻手掌貼在我的臉頰上,帶著女性特有的柔軟和細膩質感。

我愣怔著看她。

“就像你說的,勞動人民最光榮,職業是不分高低貴賤。如果你能接受自己以後養不起自己的小狗,它病了你沒錢治,它餓了你沒錢買狗糧,因為你自己都養不活自己,隻能看你父母、你老板或者別人的臉色活著……你就可以沒有目標,我不強求你。”

“那條狗現在是顧柏川在養。”我反駁道。

“顧柏川能跟你一輩子?”周允反問我。

我沒再開口,半晌,這才跟她說,期末會認真考,爭取考到年級前半。

說實話,學習對於我來說並不算一件特別難的事情,除去數學之外,剩下的科目尚在我的理解範圍內,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不想學,每次我坐下學習的時候,我就會想起陳敏在我耳邊吼過的話,也會想起黎正思摔門離開的模樣。

我想知道他們兩個到底有沒有離婚,那紙離婚協議書到底是被執行到底,或者隻是一紙氣話。

我不會去問,就像他們如果不問我,我也不會告訴他們青春期對我來說是如此痛苦而漫長。

在期末到來之前,顧柏川率先找上了我,順便帶來了一個消息:顧嚴和林慕妍誕下的孩子周歲宴要到了,讓我陪他一起去。

“陳敏去不去?”我問。

“不去。”顧柏川倚在旁邊的樹幹上,他這個人好像很喜歡純色的衣服,今天是一件純灰色的棉質短袖,襯得他整個人比同齡人要成熟許多,“顧嚴和陳阿姨的關係現在並不怎麽好,你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我和陳敏的關係現在也不怎麽好,你不知道嗎?”

顧柏川撇了撇嘴角,狀似懶得跟我計較:“反正你記得周六早點起,我讓阿鵬哥上午十點在你門外頭等著,我這周末去顧嚴那裏,到時候咱們酒店見。”他說完轉身就走,我在暗自腹誹他現在越來越會使喚人,我要是阿鵬哥,讓他這麽個小屁孩這麽差遣,早就把他揍上一頓了。

這樣想著,我又忍不住盯著他的背影想,現在他長得這麽高,說不準跟阿鵬哥動起手來還沒那麽容易被揍呢。

我舔了舔嘴唇,到底也沒拒絕顧柏川的邀請。

我知道,自從林慕妍懷孕之後,顧柏川和顧嚴的關係相較於之前變得更緊張了,一言不合就要吵起來,在幾次差點動手之後,顧嚴主動疏遠了他這個正值青春叛逆期的大兒子,他可能想要通過時間和距離來緩和關係,當然,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就像是我和陳敏之間的關係一樣。

在這點上,我和顧柏川變得愈發相似。

*原話引用“我的死是無辜的,我寬恕我的敵人們,我希望我的血會對法蘭西人有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