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4-7
顧柏川似乎是對我毛毛躁躁的反應感到不滿,“嗯”了一聲將我壓回去,他重新倚在沙發上,打開電視,從央十三調到央九,裏麵再不是什麽奧運新聞,而成了某部海洋紀錄片,上麵正講著冰雪融化後鯨魚洄遊。
顧柏川看得認真,我卻在旁邊打岔:“那你爸呢?他不去?”
“他才不會去。”
興許是被我問煩了,顧柏川直接推著我出門,把我扔回隔壁:“一會陳阿姨看你不在又要罵你,以後作業寫不完,你就少來我家晃悠。”
顧柏川的父親是個頂嚴肅的男人,大可以將幾乎所有形容“爺們”的詞匯都放在他身上,高大、健碩、筆挺,除此以外還有他永遠不苟言笑的表情,和不容置疑的執行力。
他就像是電視劇裏那樣傳統的大家長,而顧家從來都是他的一言堂。
我常常好奇,這樣一個男人究竟是有什麽樣的本領,才能夠將許芸阿姨那樣知性溫柔的女性娶進家門,而許芸阿姨又是過著什麽樣“伴君如伴虎”的苦日子。不過,許芸阿姨在世的時候,那個男人確實還知道收斂自己的脾氣,或許正所謂水以柔克剛,再強硬的男人麵對愛人也總有體貼的一麵。
但顧柏川說,他們並不相愛。
我頭一回聽到這個說法的時候,大為驚奇:“不相愛怎麽會結婚?”況且,在我多年趴牆角的經驗中,也鮮少從房間聽到隔壁夫妻的吵架聲。
不像我爸媽,為了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能大鬧一晚上。
我以為是許芸阿姨的性格不及我媽來得暴躁,但顧柏川卻說是因為他們根本不相愛。
“不相愛的人也能結婚,相愛的人也不一定能結婚。”顧柏川托著腮幫子,一邊翻著手裏的畫報,一邊說著頗具哲理的話。
我聽得雲裏霧裏,抓了一把鬆子仁塞進嘴巴裏,心想著顧柏川還真是愛裝成熟,如果是我的話,這輩子如果不能和相愛的人結婚,那還不如一起死了算。
你看暑假檔裏循環播放的《還珠格格》,那裏頭紫薇和爾康為了一個“愛”字聲嘶力竭、要死要活……我一直覺得那個才叫偉大的愛情,值得被歌頌、被寫進詩句、被刻入靈魂、被帶入墳墓的東西。
但顧柏川不看暑假檔,他愛看的還是那些什麽洋流啊什麽魚啊什麽動物,反正我看不懂,唯一吸引我關注的隻有播音員字正腔圓念出的兩個字——發、情。
白狐的發、情期在3月,北極熊的發、情期也在3月,在顧柏川看的那些紀錄片裏,大部分動物的發、情期都在春天。我深刻領悟到這一點,因為那年春天樓下的野貓叫春叫得過於嘹亮、嬌媚,嚴重影響了我的睡眠。
這很神奇,就好像是萬物在遵循宇宙的規則,按照恒星散發熱量的時間表燃燒完自己的生命。顧柏川說這個叫“延續”,可我卻分明見那些貓兒焦躁難耐,在每個春夜裏叫得痛苦,而這樣的“延續”好似隻是對痛苦的屈從,並非出自本意。
與我而言,我寧願一個人被折磨直至死亡,也不願意遵循所謂自然規律玩那些亙古不變的老把戲——“性”是應該要建立在“愛”之上的,要有所謂“看雪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要有“今晚的月色好美”,要有“山盟海誓”,要有“海枯石爛”……要有以上種種之後才能交融。
這是人,這是人作為高等動物對自然法則的無聲反抗,我要做那個為了信仰對抗一切的鬥士,而不是蒙起頭來歸順的懦夫。
不然還不如一起死去。
陳敏不喜歡我老把“死”字掛在嘴邊,但是我就覺得那種要麽生要麽死的決絕相當酷。
總之,這就是我童年中對“性”事的短暫一瞥,試圖通過觀摩動物來窺伺複雜的人類社會,所以我真的無法理解顧柏川的父親,我不明白他怎麽能跟一個不愛的人朝夕相處那麽久,甚至還有了一個孩子。
顧柏川和他的父親向來不親,在收到奧運會門票的當晚,我趴在自己的窗沿,聽著隔壁傳來的動靜。
顧嚴對於顧柏川提出要跟我一起去的事情並無異議,隻是吩咐說兩個小孩子在外頭要多注意安全,又說當天會叫司機送我們過去,讓我們早點回家,不要耽誤人家司機的休息時間。
顧柏川一一應了。
我本以為事情就要這樣結束,可就在顧嚴準備出屋的時候,顧柏川忽然叫住了他,說:“您最近回來得很晚。”
“有工作。”顧嚴的語氣聽起來很是不耐煩。
我知道有些大人向來不喜歡別人挑戰他的權威,尤其是小孩,小輩就應該有小輩的樣子,應該學會緘默和乖順,哪怕是在發現事情有異的情況下,也要學會遵循成人世界的章程,不該管的事情少管。
但我也知道,顧柏川向來不吃這一套。
果不其然,下一秒就聽他出聲:“是嗎,但不管怎麽樣,我媽剛走,您多少應該早點回……”
“顧柏川。”那頭的男人叫了他的名字,語氣不善。
我急忙從自己的抽屜裏將我的“潛望鏡”拿出來,這是我們在科學課上學做的手工,自從發現這個東西可以讓我從這裏看到隔壁之後,我就仔細研究了一上午把它加長,直到通過它可以觀察到顧柏川房間裏的一角。
我把房門反鎖,挑著那根自製“潛望鏡”躍出窗外,穩穩蹲在平台上,整套動作輕巧而隱蔽——這已經是被我熟練掌握的技能了。
人物的影像在我製作粗糙的潛望鏡裏略顯模糊,顧柏川背對著窗,而從我的角度可以隱約看見顧嚴的臉。
不知道他倆說了什麽,總之,顧嚴的臉色多少緩和下來,與此同時用那種溫和勸說的語氣攬過自己兒子的肩膀,在他的肩頭上拍了拍:“我知道這段日子很難,你我都一樣,但這不是你向我發脾氣的理由,聽話一點,你看,你想和黎家那小子出去野,我不是也準了?”
顧柏川沒再說話,他目送顧嚴從自己的房間出去,轉過身來,麵向窗邊,漆黑的眸子直直落在他窗沿的一角,嘴角有一抹似有似無的笑。
我握著“潛望鏡”的手一抖,總覺得顧柏川的目光穿過那小小的鏡頭落在我臉上——我的“潛望鏡”是我的秘密,是我在陳敏高壓政策下,不可多得的“娛樂活動”。
它不夠光明磊落,就像我一樣,總喜歡躲在牆的另一頭暗中窺伺周圍的一切。
我正猶豫著要不要把“潛望鏡”收回去,卻見顧柏川已經低下頭去,與他桌案上放著的一元二次方程較真。
我將“潛望鏡”緩緩收回。
第二天,顧柏川的窗邊擺上了一盆仙人球。
去往鳥巢的那一天,陳敏同誌特批我晚上十點以後回家,她說,那是一次難得的機會,讓我多去見見世麵,不要整天眼裏就那麽一畝三分地,吃飽喝足就什麽也不管。
她說,人要有誌氣,你看看那些奪獎的運動員,那得是積攢了多少汗水和努力。
陳敏同誌誇讚別人的時候總有一個壞毛病——她是要貶低我的。她表揚顧柏川學習成績的時總不忘一句“不像我家臭小子”,表揚樓上跟我同齡的丫頭聽話時總不忘一句“不像我家臭小子”,甚至在表揚樓下野貓可愛時都會補一句“生生,你看看你,小時候也跟隻貓一樣可愛,現在長大了愈發臭脾氣”……
如今她誇那些運動員,不忘貶低我:“黎海生,你看看你,說是喜歡打籃球,結果讓你跑兩步你就喊累,怎麽會有你這麽嬌氣的男孩子。”
所以我不愛聽陳敏講話,她偶爾安靜下來的時候,我才更喜歡她。
顧柏川家裏倒是沒有這種煩惱,許芸阿姨自然不必說,顧嚴叔叔也是個極為話少的男人,那日他送我們上車去鳥巢,也隻是跟司機說了一聲注意安全,隨後就退到旁邊跟我們揮了揮手,轉身離開,脊背直得仿佛鋼板。
我和顧柏川坐在轎車後座,車裏那股皮子味鑽進我的鼻子,我向來不喜歡皮質物品,它們散發出來的皮革臭味以及冰涼的質感,通通不符合我的審美取向,我打了個噴嚏,顧柏川讓司機把窗戶降下來。
“晚上風大,你倆小心感冒。”
開車的是個年輕男人,不知道名字,顧嚴喊他阿鵬,所以我和顧柏川跟著喊他阿鵬哥。
阿鵬哥是南方人,又黑又瘦,上半身罩在寬大的草綠色訓練服裏,袖管空****的,開始我還被他的模樣迷惑過,以為他跟那些整天坐在辦公室裏的草包一樣弱不禁風,甚至有一次提出要跟他玩掰手腕的遊戲。
“我是小孩,你是大人,所以我用兩隻手,你隻準用一隻。”我將耍賴說得冠冕堂皇,又裝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坐到桌前。
那會阿鵬才剛調到顧嚴手底下不久,顯然不怎麽會跟上司家裏的小孩相處,撓了撓頭,又憨又直接,抓著我的手一下子扣在桌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