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雙冰冷的小手猶豫了一會，終於搭上了她的掌心。
許央央被那溫度給凍了一下。
她之前在孤兒院做過義工，和不少小朋友打過交道，知道這個年紀的小孩子，特別是小男孩，就像一個小火爐一樣，走到哪兒哪兒都熱熱的，很少遇到體溫這麽低的小孩。
等到聞凡被她牽著出了辦公桌之後，許央央這才注意到，在這就連大人都穿上了厚兩件的十一月初，他居然還隻穿著一件卡通T恤，外麵套著一個薄開衫。
許央央一邊把他的兩隻小手握在掌心裏，雙手合攏，輕輕摩挲著，試圖讓他冰涼的手稍微暖和一點，一邊詢問著老師：“付老師，請問聞凡有衣服在學校裏嗎？可以請您幫我拿一下嗎？”
老師連連點頭，轉身出了辦公室，往孩子們的休息區走了。
聞凡像是還沒反應過來似的，一雙黑黝黝的大眼睛愣愣地盯著許央央看，眼神裏似是有疑惑，但是仍乖巧地任由許央央握著自己的手，沒有反駁。
一旁好不容易消停了一會兒的江周媽媽看到聞凡終於站出來了，將手中的紙杯往桌子上一放，又開始絮絮叨叨個不停：
“真不是我要說你，你這麽大孩子了出事還往那裏麵躲，你媽沒教過你什麽叫做禮貌嗎？整天陰沉沉的不吭聲，像是被什麽髒東西附身了一樣，跟我們家小周做同桌我都覺得晦氣……”
“江周媽媽。”
許央央打斷了她那令人煩躁的喋喋不休。
“孩子們都在場，請你注意一下措辭。你有事的話就直說吧，不用繞來繞去繞到批評孩子身上。孩子好歹都是同桌，他們是平等的。”
“嗬，”對方一聽更來勁了，哼了一聲，“果然沒禮貌的媽教出沒禮貌的兒子，我家江周可是祖上三代單傳，他祖爺爺輩兒可是寧城鼎鼎有名的人物，小周要是碰壞哪兒了，你們家賠得起嗎？！嗬嗬，還平等的，聞凡他比得起嗎？”
說完，她又用輕蔑的眼神看了一眼許央央身旁那瘦不拉嘰還默不作聲的聞凡，眼裏寫滿不屑。
而小聞凡除了剛才抬頭看許央央的那一眼，其餘時間都低著頭，默不作聲，隻垂眸看著自己鞋子上的小恐龍圖案。
其實，他聽過不少人和這個阿姨說過同樣的話，雖然很多內容他不太聽得懂，但大概意思總是他沒有別的小朋友好，沒有別的小朋友值得保護。
當然了，除了爸爸之外，也沒有人會保護他。
重複的話語聽了無數遍，好像也就不太在意了，就是覺得有些煩躁。
他喜歡清靜的地方，清靜讓他感到安寧，而喧鬧讓他感到不適。
如果手邊有什麽紙張之類的東西，他好想撕一撕。
他好喜歡那種碎裂的感覺，喜歡原本完整平白的紙麵在自己的手中變得不再平整，逐漸化為一絲絲碎片，直到再也回不到原來的模樣。
那種清脆的撕裂聲能夠將他從其他人聒噪的話語中擺脫出來。
待會兒回家得向爸爸要幾張白紙。
他一邊看著自己鞋上張牙舞爪的小恐龍，一邊愣愣地想著。
忽然，有一雙暖暖的手捂住他的耳朵。
剛才繁雜的世界瞬間安靜下來，隻有悶沉沉的嗡嗡聲，覆蓋住一切嘈雜的聲音，將他心中的煩躁瞬間被抹平。
聞凡有些怔然，緩緩抬起頭，想要去看一看剛才那個將自己從辦公桌底下拉出來，而現在正用雙手捂住自己耳朵的女人。
她好像變得和以前很不一樣了呢。
可惜她好像根本沒注意到自己的抬頭。
聞凡矮矮的小個子讓他隻能看到對方白皙的下頜，還有不斷一張一合著的嘴。
小男孩歎了一口氣，收回了昂起的小脖子，開始定定地看著對麵那個看起來很像白堊紀野蠻盜龍的阿姨。
阿姨的表情好嚇人呀，不過，她剛剛還滔滔不絕的嘴巴此時正驚訝地變成了一個“。”型，隨後變成了“o”型，最後變成了一個大大的“O”型，眼睛也瞪得圓圓的。
剛才的紅臉阿姨瞬間就變成了青臉阿姨，眉毛看起來都要飛到太陽穴上去啦。
聞凡覺得好玩，下意識再次抬頭想要和身邊的人分享這件有意思的事，這次正好對上了許央央那雙看似很生氣卻實則隱藏著笑意的眼睛。
她注意到他的目光，嘴上倒是不停，可卻偷偷地向他眨了眨眼，用眼神示意著問他，自己是不是做得很棒。
聞凡覺得有趣，也學著她的樣子，用力地眨了眨眼睛。他對這個動作不太熟悉，做起來還有些生澀的可愛。
他雖然不太懂眨眼睛是什麽意思，但是總覺得這一來一往的很好玩。
這邊初次見麵的母子二人剛剛成功完成了無聲勝有聲的第一次眼神交流，那邊剛被許央央一頓輸出的江周媽媽氣到發抖，拽著自己兒子的胳膊就想衝過來，結果把孩子拽得生疼，開始嗷嗷哭起來。
她被兒子阻了腳步，又覺得孩子太落自己麵子，於是唰唰兩個巴掌往他後背扇過去。
“哭什麽哭，嚎喪呢！老娘今天為什麽來，還不是因為你！你個慫貨，天天嚎嚎嚎！”
許央央看著眼前這一幕，下意識蹙起了眉頭，正準備上前攔住，幸好付老師及時趕回來，又是好一頓哄勸。
哄完兒子哄媽媽，讓這個年輕的女老師在有些微冷的初冬都急得冒汗了。
而許央央則是一早就接過老師手上的外套，替聞凡穿上，然後牽著孩子火速離開是非中心，抱著聞凡坐在隔壁老師的辦公椅上。
在一番輕聲詢問之後，她從聞凡嘴裏了解到了下午事件的全部經過。
這件事最開始其實隻不過是小孩子之間的打鬧。
孩子們午睡起來，老師要提醒他們喝水，江周不愛喝，於是就將自己的水瓶遞給聞凡，讓他幫自己喝。
聞凡自己的水壺裏還有大半壺水，自然也不願意，下意識往後躲，結果向前衝的江周沒料到他會躲開，一個沒刹住，手背就撞上了木床角。
本來不是大事，可江周向來被家裏慣著，這撞向床角的力度雖然不重，但也足以讓一個小孩子哇哇大哭。
江周媽媽正巧在家裏閑著無聊看幼兒園的室內監控，看到孩子坐在地上哭，一氣之下就跑來了。她來了之後不問青紅皂白就將所有的問題都歸咎到聞凡身上，非得鬧著嚷著要讓聞凡的家長來，必須好好處理這件事情。
江周媽媽的大喊大叫擾亂了幼兒園的秩序，老師無奈之下也隻能聯係聞凡的家長。而聞凡爸爸的電話偏偏打不通，還是聞凡自己記得媽媽的電話，這才把許央央給找來了。
聞凡雖然才四歲半，但是吐字清晰，說話的語調也抑揚頓挫，這一段事件被他講得像小故事一樣，許央央聽得很是認真。
她聽完之後隻有一個感想，事兒是江周挑起的，手也是他自己撞的，總而言之就是一句話，活該唄。
許央央心裏有了大致的打算，輕拍聞凡的背，示意他從自己腿上下來，隨後站起身來，捋捋剛才坐得有些褶皺的裙子，然後牽著聞凡的小手昂首挺胸地向前走去，一大一小站在江周媽媽麵前，顯得格外有氣勢。
許央央先向老師打了一聲招呼，然後不客氣地和江周媽媽提出自己的想法：
“事情我已經從小凡那裏了解清楚了，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你兒子的錯，小凡隻不過是拒絕了江周同學的無理請求，而且還是禮貌地拒絕，卻被你這樣誣陷。江周媽媽，你是個大人，就算對自己的未來發展已經沒有期待了，但是起碼要給孩子做一個榜樣吧。”
不等對方開口，許央央繼續說道：
“如果你對這件事情還有異議的話，園區裏的監控可以證明一切，事發當時周圍的孩子們也是分得清對錯的。實在不行的話，咱們大可以報警處理，讓大家一起幫忙評評理，這件事到底是聞凡的錯還是你們家江周的錯。”
聞凡聽到許央央根本沒有質疑自己的話，而是全盤相信了，甚至直接和對方對峙，這種少見的信任感讓他有些無措，但很快就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眉眼彎彎，朝著許央央露出了一個真心實意的大笑容。
可惜許央央正杏眼圓瞪地看著江周媽媽，努力散發出自己潛藏在溫和外表下的剽悍氣質，沒注意到他的生動表情。
江周媽媽本來就是無理也要鬧三分的性格，今天之所以會特意來學校，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自己剛才在家裏老太太那吃了癟，憋了一肚子火沒處發，正好看見兒子受氣，一下子給激起了鬥誌。
可就算再衝動的人，在許央央這一連串的詢問之下也有些失言。
到底是不占理，而且再這麽糾纏下去，萬一真的驚動了警察，對麵那小破孩和他媽倒是不用在意什麽身份地位，可自己家裏好歹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反而跌了身份。
江周媽媽在心裏勸好了自己，然後輕咳了兩聲，故作端莊地坐在椅子上，假裝大方地說道：“行吧，這回就勉強算是原諒你們了吧。”
到底有些不服氣，她又忍不住叨叨兩句：“不過你們家聞凡確實得好好管管，之前見到我從來不喊人的，這麽沒禮貌的小孩子現在真的是不多見，哪像我們江周那麽乖啊……”
她一邊說一邊起身，拉著江周的手向老師道了個謝，就準備回家了。轉身之前倒是一個眼神都沒留給許央央兩人。
許央央看著她的背影，拍拍聞凡的小肩膀。聞凡很快領會意思，立刻點頭。
“阿姨再見！”
江周媽媽剛踏過門檻，身後就傳來一聲清脆的童音，音量頗大，嚇得她差一點被門檻絆了一跤。
她向前緩衝了兩步，才緩過神來，一臉莫名地回頭看。
許央央跟在她身後慢悠悠地走出來，聞凡的小手正握著許央央的小指，也緊緊地跟著出來了。
許央央低下頭去，故作誇張地給聞凡比了一個大拇指，笑盈盈地誇獎：“我們小凡真棒！好有禮貌呀。”
聞凡笑得有些羞澀，撓撓頭，躲到了許央央身後，小臉蛋貼在她的褲腿上，探著小腦袋看向對麵。
而江周媽媽氣不打一處來，又不好直接反駁，氣衝衝地拉著兒子準備回頭繼續往外走，許央央又慢條斯理地來了一句：
“哎呀，江周媽媽，小凡不是不喊人，隻是不想喊沒禮貌的人，你要是那麽想聽他喊你，那你好好說呀，我們小凡善解人意，肯定會滿足你的啦。”
她摸摸聞凡的小腦袋，又繼續抬頭看向江周媽媽：“而且……我剛才來的時候江周也沒喊我呢，怎麽現在你們要走了，也不和我們打一聲招呼呢？”
江周媽媽好麵子，憋著一肚子怒火不敢發泄，自己掉進了自己的坑裏還不能讓兒子背上沒禮貌的壞名，剛忍著氣要開口讓兒子說再見，又聽見許央央來了一句：
“其實我倒是不太在意孩子喊不喊人的問題，畢竟小孩子嘛，有自己的想法，咱們大人也該尊重他們。不過……江周媽媽，剛才你可是狠狠地批評了我們聞凡一頓呢，大人總是要有擔當的吧，你就不想對我們聞凡說一點什麽嗎？”
江周媽媽看了一眼聞凡，又看了一眼許央央，很不敢相信對方竟然要自己向一個孩子道歉。
她橫眉立目好不凶惡，許央央則是一臉風輕雲淡，隻是一注意到她有想要走的想法，就煞有介事地來兩聲：“哎呀……好歹是寧城有頭有臉的人物呢，這要是哪個報紙記者知道了……”
江周媽媽不想和許央央再耗下去，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對不起”，隨後就怒火中燒地拽著兒子離開了。
直到兩個人出了幼兒園的門，許央央還聽到了她那高亢的女聲，“吃你*！我看你像根烤腸！”，隨後傳來的就是小男孩尖銳刺耳的哭叫聲。
聽得正熱鬧，許央央感受到小手指被人輕輕捏了捏，一低頭，看到了聞凡那雙涔涔清亮的瞳仁。
聞凡眨了眨眼睛，許央央也回他眨了眨眼睛。
兩人相視一笑。
作者有話說：
嘿嘿，沒想到收藏居然漲了一丟丟捏，謝謝乖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