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惜物
“婉襄姐姐,你在做什麽?”
婉襄正坐於窗前調和修複這隻龍泉窯青釉所需的漆糊,聞言便笑著回過頭去,望了一眼床榻之上剛剛醒來的桃葉。
“你醒了?”
昨夜桃葉雖然在眼淚之中睡著了,可也一直都在說夢話,在夢中呼救,睡得很不安穩。
初初醒來之時,婉襄並不想讓她立刻回憶起昨夜的痛苦。
於是她站起來,在銅盆之中淨了手,而後從一旁的櫃子之中取出了一碟豆腐皮包子。
“餓不餓?快去洗漱一番,特意為你留的包子。”
這是早起小順子給她送東西過來的時候順便帶來的,普通宮女的早膳並沒有這樣好。
桃葉搖了搖頭,目光落在低處,望著青磚地,一下子想起來昨夜的事,似乎是被嚇了一跳,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婉襄姐姐……”
婉襄知道桃葉定然是回想起了昨夜被安貴人懲罰的事,在心中歎了口氣,朝著她走過去,在床榻邊沿坐下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先別想那麽多,姐姐特意為你留的包子,不想嚐一嚐麽?”
桃葉和婉襄不一樣,她是貧苦的旗人出身,連那些正經包衣都不如,是被賣進宮來當差的。
現代的窮人日子都十分不好過,更何況是清代的,所以桃葉當然沒有吃過什麽好東西,平日最饞嘴,婉襄當她是妹妹,總把熹妃偶爾賞下的東西都留給她。
但此刻的桃葉也仍舊對婉襄手中那兩個包子沒有什麽興趣,她隻是用力地抱緊了婉襄的腰,整個人都埋進她懷裏,恨不能將自己的身體完全掩藏起來。
“婉襄姐姐……婉襄姐姐……”
婉襄心中又是一軟,將那碟包子放在了一旁,伸出手輕輕拍著桃葉纖瘦的背。
若是逃避不過,不如便將事情說出來,興許能得紓解之法,“同姐姐說一說昨夜都發生了什麽事吧?”
這句話說完,桃葉的情緒一下子變得更激烈,婉襄的衣襟都被桃葉的淚水濡濕了,但她仍舊是不開口。
婉襄這具身體的原主是有幾分傲氣的,進宮成為宮人的第二天就因被人譏笑了幾句有些想不開,差點就投了井。
是桃葉發覺了,將她硬生生拖回到了下房裏的。
從前的桃葉充滿了生機和活力,她一點一點開解著原主,讓她接受了眼前的命運,心甘情願地做一個平凡宮女,盼望著二十五歲出宮的那一天的。
能把這樣的桃葉逼成今天這副模樣……
婉襄一下子發了狠,“桃葉,你總要告訴姐姐安貴人究竟做了什麽事,往後咱們才能想法子報複。”
桃葉在婉襄懷中緩緩地抬起了頭來,一滴垂在她長睫上的眼淚落下去,有些不可置信地反問了一句,“報複?”
婉襄同她堅定地點了點頭,目光炯炯,“是,報複。我們做宮女,勞累辛苦本是應當的,煩悶氣惱也能受得,卻絕不能無緣無故受羞辱。”
桃葉在她的話語之中愣了愣,伸出手抹去了眼眶中將落未落的淚,鬆開了抱著婉襄的手。
“姐姐被蘇公公帶走之後,雲英仍舊跪在下房外的宮道上。先時有個小太監看著她,後來就放她走了。”
桃葉哭得有些久了,在說話時難免又生了淚,但她死命忍住了。
“昨日本就是雲英她先挑釁的,我也沒想太多,晚上不該我上值,便在自己房中休息。可入夜之後沒過多久……沒過多久雲英她就又來了。”
婉襄明明白白地在桃葉眼中看見了恐懼之色。
“她是和安貴人一起來的,非說是下午在姐姐這裏丟了東西,逼著我到姐姐房中來替她找。”
“這本就是個借口,不存在的東西當然是找不到的,雲英就口口聲聲說我是賊,上手來扒我的衣服要搜我的身。”
說到這裏的時候,桃葉下意識地按住了自己的領口,抵擋著那雙早不存在的手。
“雲英口中還不幹不淨,說姐姐和太監不清楚,我想必也是。她說我們是饞男人了,要將我……要將我扒光了衣服扔到宮道上去叫路過的太監挑選。”
“我拚命護著自己,雲英不如我的力氣大,沒法把我的衣服扒下來,安貴人就發了火,一連砸了好幾隻杯子,讓我跪在姐姐房中等著姐姐回來……”
婉襄的一隻手收在背後,緊緊地握成了拳。
她真的不明白,她們之間何仇何怨,雲英和安貴人何必要將人往死路上逼……
“劉姐姐,你們做什麽呢?”
下房門前的日光被擋了一半,探進來小順子的半個身子,一張笑嘻嘻的臉。
婉襄迅速地用身體遮擋住了流淚的桃葉,使得她不至於被外人看見,而後讓桃葉重新在她的床榻上躺平,為她蓋好了被子。
“這些事待會兒再說。”
她低聲吩咐了桃葉一句,便轉身笑著望向小順子。
“沒什麽,隻是這丫頭昨夜受了驚嚇,到今日還有些不好。你今日不當值嗎?”
“今天萬歲爺下朝晚,前朝有很多事要處理。師傅說這時候萬歲爺喜歡安靜,就把幹清宮的宮女和太監全打發走了。”
“師傅讓我多看顧著些姐姐這邊的事,所以我就過來了。”
小順子指了指屋中窗前的那一堆瓷器碎片,“劉姐姐,我能進來看看麽?”
太監畢竟是太監,不必顧及什麽男女大防。婉襄也記掛著她剛剛調和好的漆糊,隻能暫且先擱置下桃葉這邊。
“自然可以。”
她同小順子一起在窗前坐下來,今日日頭很大,片刻之前調好的漆糊就有些幹燥了。這便不能用,婉襄將他們全都從鐵片上刮了下來,準備重新調和。
小順子趴在一邊看著,他的問題比桃葉還要多。
“劉姐姐,這是什麽?”
他說話的時候,婉襄在鐵片上倒了些糯米粉,加了些水。“我現在要調漆糊,用漆糊將這些碎片粘上。這是糯米粉。”
調漆糊,不同的匠人有不同的喜好,其實不止糯米粉,麵粉,小麥粉,都是可以的。
婉襄熟練地將糯米粉調和成了糊狀,而後往裏麵加入了生漆。
小順子要伸手去碰,“這又是什麽?”
婉襄立刻打下了他的手,“這是生漆,直接用手碰的話可能會過……”
生漆之中有漆酚,對人體皮膚有害,她並不確定古代是不是有“過敏”這個詞,改換了用詞,“可能會覺得不舒服。”
小順子訕訕地收回了手,目光卻賊兮兮地往桃葉的方向撇了一眼,而後壓低了聲音,“姐姐,那位姐姐到底是……”
婉襄以眼神製止了他,而後繼續道:“將糯米粉和生漆等份調和,便可以開始粘貼碎片了。”
碎片的邊緣清晨時婉襄已經處理過,她坐在背陰處,開始小心翼翼地把漆糊塗在碎片邊緣,將碎片粘貼起來。
它原本應當是一隻花瓶,碎片極多,拚接並不容易。婉襄足足花了半個時辰才將它拚接地七七八八。
中間怕漆糊又幹,便使喚著小順子一直攪動著,偶爾添一點點水。
比上次那隻定窯白瓷杯好一些的是這次的碎片是完整的,婉襄小心地用手帕將縫隙之中溢出的漆糊都擦去了,方才把這隻龍泉窯青釉蓮瓣紋瓶放在一旁欣賞了片刻。
其實從前她在現代以金繕之法修補瓷器的時候,在這些裂縫的邊緣都會上一遍熱熔膠幫助固定。
此時桃葉和小順子都在,她當然是沒有向科研組求助的機會了。
不過古代的匠人沒有這些現代工具也能將東西修複好,她也沒有什麽做不到的。
小順子趴在桌子一旁,也同婉襄一樣,仔細觀察著這個花瓶,“劉姐姐,這就算是補好了嗎?”
婉襄笑了笑,“你覺得它看起來怎麽樣?”
“不怎麽樣,還有好多缺口呢。”小順子此時倒是很實誠。
婉襄將這個花瓶小心翼翼地拿了起來,放進了櫃子裏,“自然不怎麽樣了,不過此時也隻能先這樣。”
金繕之法比鋦瓷要更費上數倍的時間,這隻不過完成了其中的一道工序,隨後需要自然陰幹至少十日。
“如你所言,這花瓶上還有很多缺口,後續我需要以生漆調和青磚灰,將有缺口的地方都補平,陰幹七日之後以炭塊打磨平整。”
說到這裏麗嘉的時候,小順子的嘴已經合不上了。
可這個方法到這裏也還沒有結束,婉襄幹脆將它說完整。
“隨後要描紅,除去表麵的細微顆粒。陰幹一個時辰之後,在將幹未幹之時以刷子描上金粉。”
“上了金粉也不算完,還要用棉布將整個花瓶都擦拭一遍,除去表麵多餘的金粉,並且使金粉能更好地固定。”
“此時又要陰幹數日,再擦拭一遍,才算是大功告成了。”
婉襄的話說完,又過片刻,小順子才合上了他微張的口。
“這也太麻煩了吧!真不明白萬歲……那位爺明明什麽都有,為什麽還要讓姐姐修複這樣的一個花瓶。”
“惜物之心。”這是婉襄做了許久的文物修複師之後才領會的。
這的確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婉襄想起昨夜屏風之後,桂花月影裏寂寞的皇帝。
“送來修複的東西,往往都不是因為它們本身有多珍貴。”
坐擁天下仍有惜物之心,萬般難得。
小順子果然不懂,又苦著臉抱怨了一句,“可是這時間也太久了些。”
婉襄回頭望了似乎重新陷入了沉睡的桃葉,“貴人們通常都有很好的耐心。”
而她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