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書冊上市

王仲輔聽說蘇梓美要給羅家的書冊作序,便上了十成十的心,幾乎每天都要來羅氏書坊轉悠一圈,看看有沒有人把蘇梓美的墨寶送到。

羅月止先是給他解釋了幾回:做腰封其實並非作序,頂多一兩句話,數十字而已。

但看王仲輔根本聽不進去,還在門檻上翹首以盼,他便不再解釋了,沒事的時候,甚至多拖了張小胡床過來,陪王仲輔一起等。

何釘從外頭回來,左手提酒壺,右肩扛著劍。他看見窄窄的院門口坐著兩個幹淨秀氣的書生,便忍不住笑話他們:“我遠遠看過來,以為門欄上蹲了兩隻雪白雪白的鴿子呢,剛要打來下酒吃,誰曾想竟是兩個熟人!”

王仲輔不待見何釘,自那日在銀橋茶鋪見過,好像都沒正經同他說過幾句話,聽何釘揶揄,冷下臉,提溜著胡床徑自入屋去了,眼神都沒舍給他一個。

何釘覺得好笑,半氣不氣埋怨道:“嘿!我什麽時候惹他了,怎麽就這樣看我不順眼?”

“哥哥別氣,仲輔就是那樣的性子,不喜歡看人家舞刀弄劍。讀書人傲嬌得很,你莫見怪。”羅月止同他解釋道。

“傲嬌是何意?”何釘好奇地蹲在他旁邊,湊近去問,“哪兩個字?”

“嗨,傲嬌嘛……”羅月止笑著在手心裏寫,“傲氣的傲,嬌氣的嬌,可不就是仲輔那樣子的……”

何釘沒等他話音落下便朗聲笑起來,連連點頭,說貼切,貼切極了。

他可是把這個詞記住了,打這時起,便故意喚王仲輔為傲嬌,後來沒少惹王仲輔生氣,連帶羅月止都被牽連挨了通教訓,確是後話。

何釘問起現在書坊情況,羅月止便實話實說了,還說現在萬事俱備,隻在等最後這封墨寶送到。

何釘搖頭,仍是覺得麻煩:“何須費這些事,不如叫為兄直接去趟什麽勞什子質庫,將那貪財壞良心的掌櫃拖出來細細打一頓,再叫他把房契老老實實送還與羅叔父,豈不簡單明白。”

“可是要不得!”羅月止趕快又勸,“咱們如今是在天子腳下,往北拐過幾條街便是開封府衙,官差排著隊要逮人呢,哥哥謹慎行事,可不能隨便與人打架……”

正說著,便見一華服使者身騎高頭大馬而來,停在羅氏書坊門口,高聲問道:“吾乃右千牛衛大將軍使者,羅家月止郎君何在?”

羅月止趕忙迎上去,並招呼書坊的夥計幫忙牽馬。使者翻身下馬,將背上一隻竹筒取下,交予羅月止:“裏頭便是趙大官人交代我送過來的東西,羅郎君仔細收好。”

羅月止打開竹筒一看,裏頭果然是一封墨寶,雖短短數語,筆法卻漂亮至極。

近幾日,王仲輔沒少與羅月止聊這個人,說蘇梓美此人瀟灑倜儻,直率豪暢,其草書一如本人風貌,筆勁酣然飄縱,無人可比,乃當世之絕才。

今日羅月止一看,果真如此,單寫副字,都筆走遊龍,如同畫卷波瀾壯闊。

羅月止大喜,連忙叫使者請進,說勞煩他顛簸辛苦,定要進來喝盞茶,吃些果子才好。

使者卻笑著拒絕,說還要回府與趙大官人複命,今天便不留了。

“那也要喝口湯水潤潤喉嚨啊。”羅月止接過阿虎送來的一大碗飲料,送到使者手裏,“郎君快滿飲。”

使者卻之不恭,三月後天氣日益炎熱,也確是有些渴了,便仰頭將飲料一口飲盡,而後眼神發亮:“這是什麽茶水,爽口非凡!”

“自家醃的鹵梅水,和別家都不一樣。郎君若喜歡,平日路過便進來嚐嚐。”羅月止笑眯眯道,“家裏開門做生意的,可最愛沾沾人氣,隨時歡迎!”

“好好好。”使者看他這樣討喜好客,不免心生親近,忍不住答應常來,隨後翻身上馬,急吼吼地來,高高興興地走了。

何釘背手倚在門旁,笑著看他,評價道:“我這弟弟啊,真是個頂伶俐的人,恐怕閻王來了,也得叫你哄得想要借屍還陽不可。”

羅月止多明白他,大笑回答:“我自己偷藏了一大壇鹵梅水,都給你兌酒了還不行?可莫再調笑於我了!”說罷抱著竹筒便往書坊裏衝,眉飛色舞,高聲招呼:“仲輔!好兄弟!哈哈哈!你看什麽送來了!”

王仲輔趕緊衝出來,親眼看到蘇梓美的手書,恨不得比羅月止還要高興,捧在手裏反複觀摩,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何釘跟在羅月止後頭,看到這傲嬌書生樂得北都找不見的模樣,心道:

我與他見過這麽多回,雖話也未說過半句,但總該混個臉熟,他卻依舊是副冰天雪地的樣子;可他同這個蘇梓美一麵也沒見過,不過摸著幾個字,卻親得跟見到親爹一樣,文人心性,委實是叫人捉摸不透。

王仲輔欣賞完了,物歸原主,依依不舍看羅月止把手書送去給工匠拓印雕版。

羅月止鑽進作坊裏便不出來了,同以大價錢請來的雕刻師傅不眠不休研究了兩天,才將雕版按照羅月止希望的尺寸排版完成。

他們在刻法方麵下了大功夫改良,盡可能保留蘇梓美手書的力度和細節,直到第二天夜裏,才終於印出第一張完美的腰封。

羅月止之前專門提醒過羅邦賢,行商不止要對顧客們講仁義,還要對夥計們講仁義,雖然此時我們缺錢,但答應要漲的工錢,一定要立刻就漲。

這段時間我們加強宣傳推廣,多印製書冊、製造各類宣傳材料,都需要夥計們加班加點幹活兒,沒有不安撫照顧他們的道理。

隻有按約定給人家把錢漲了,人家才甘願為你多付出勞動,這是推己及人的道理。

羅邦賢覺得兒子說得沒錯,第二天便從賬上支了銀子,親自給夥計們道歉,並把近兩個月沒給發的薪資差價,一股腦全補上了。

夥計們也不記仇,當時便對羅家父子頻頻致謝,誇讚東家和少東家為人坦率仗義,並表示依舊願意跟著他們一起幹。

阿虎知道羅月止信守諾言,真的去幫自己遊說東家,對他正是感激的時候,幹起活來渾身都是力氣,抹把汗,興致勃勃地捧著新鮮出爐的腰封去給羅月止看。

那腰封上,正麵是蘇梓美的洋洋灑灑的草書推薦語,側麵與背麵布滿精美的梅花紋與竹葉紋,背麵右下角注明書籍來源與書坊地址,已經頗具二十一世紀精裝書刊的腰封模樣。

羅月止左看右看,突然覺得感慨萬千,沉默一會兒後用力點頭,或是熬夜熬狠了,兩隻眼圈紅紅的:“這正是我想要的樣子。”

幾個人歇息片刻後,又擼起袖子幹起活兒來,有人負責印刷,有人負責晾曬,有人負責點查倉庫書冊,有人負責重新包裝,有人幫忙鋪麵擺貨,連何釘也挽著袖子動起手來。

羅邦賢借月光看何釘額頭上都是汗,忍不住覺得抱歉:“何郎君,你說……你跟著忙什麽,明明是客人,反倒顯得我們照顧不周。”

“羅叔父,月止叫我聲哥哥,你怎得又把我當外人?”何釘一笑置之,“那墨桶老死沉,平常你們得分出兩個人手去搬,如今我一個人就可以,這不是好事?你跟我瞎客氣甚麽,反倒是那傲嬌書生,看著弱不禁風的,叔父不如勸勸他,莫要跟我們一起熬大夜了。”

羅邦賢哪聽過甚麽“傲嬌書生”的說法,一時間不知他在說誰,羅月止正巧路過,隨口解釋道:“仲輔也留下了,在陪我校驗宣傳頁的定版。”

羅邦賢一聽這還了得,埋怨了羅月止兩句,說他太沒做朋友的樣子,竟然差事人家幹活兒。

誰知羅月止哈哈一笑:“他才沒那麽好心免費給我做苦勞,說好了忙完這一遭,蘇梓美原件墨寶得叫他拿走的!爹爹,仲輔可不是愛吃虧的性子,你多慮啦!”

何釘在旁邊聽著,忍不住嘴角勾了勾,覺得王仲輔這人有點意思。卻沒說什麽,繼續幫忙搭手幹活兒去了。

三日之後,諸事完備,羅氏書坊正式開始了大促活動。

如果你和一個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人說,全國最高學府旁邊開滿了娛樂會所,隨處可見酒吧歌廳,學生們每天與賣唱陪酒的姑娘玩耍打鬧,他定會覺得你腦子有病,是在胡言亂語。

但在宋初的開封,這確實真事。

從太學出去往北至孔雀門,順著東邊的街道直到保康門,除尋常人家外,開設的店鋪,大多是豪華酒店和青樓妓館,一到下午酉時後,那叫個摩肩接踵,人聲鼎沸,街上遊人盡是滿麵薰然,軟紅香土,縱情聲色。

一位秀才剛從酒坊中出來,正待在夜色中散散酒氣,準備一會兒去見他青樓楚館中的相好,卻迎麵撞上一腰高的小童。

那孩子手裏拿著厚厚一疊紙張,抬頭看見秀才,便抽出一張遞到他手裏,口中念道:“保康門西,有寶貝淘!”說罷轉頭便跑了,又把懷中紙張分發給其他人。

秀才低頭看去,那是張年畫一樣的物什,薄薄一張,繪有白衣寬帶的兩三名學子,興致勃勃,正聚在桃花樹下一起看書。

那畫邊寫著,他們看的是保康門西羅氏書坊雕印的書籍,這家書籍質量上乘,刊定精美,幾無白字,是罕有的高質量私家印書。

如今因為書坊主時運不濟,需破財免災,特大幅降價三十至五十文錢,此頁背後有詳細的書冊名錄與價格浮動,如有需要,可盡快購買。

看到這裏,秀才忍不住“謔”了一聲,心道這實在是好大的折扣,的確讓人心饞!

再細看,這家書店竟然有蘇梓美的認可!蘇官人還親手為這家書坊撰寫了小序,購買即可獲得蘇梓美親題之墨寶轉印!

秀才登時酒便醒了,更是覺得心癢難耐,把這頁紙仔細折好,貼身裝進懷裏,準備第二天一早便按照地址,去羅氏書坊看一看。

誰知第二天,那秀才去往保康門西,隻見有一隊行人,浩浩****排出四五十丈,有一年輕長工,身穿短褐,舉著一隻木牌,上書“隊尾在此”,正站在隊伍末尾處。

長工看他過來,主動問到:“郎君可是來羅氏書坊購書?近日東家放出钜惠,所有書冊降價三五十文之多,另有名家墨寶轉印相送,可在此排隊購買!”

秀才看看望不到邊的長隊,再看那越來越高的日頭,心生退意,埋怨道:“這位小哥,你東家可是不講道理。隊伍如此之長,我們在這裏苦苦等候,可是要熱得口幹舌燥,兩眼昏花。”

那長工卻好似早有準備,通順地回答道:“敬告郎君,前麵便有涼棚,還有鹵梅水相售,兌飲茶水,清涼甘甜,叫人口舌生津,不過三文一杯,郎君到時可買來驅暑解渴。”

秀才聽完,忍不住誇讚:“你這長工,唇齒好生清楚,斯文如此,何苦做這樣日曬雨淋的買賣?”

阿虎看他這反應,憨厚笑起來:“咱哪是什麽懂學問的人?先前這幾句,還是少東家一字字教來的,叫我們甚麽問題都好應對,我可是抓著腦袋背了好久,果真好用,竟把郎君糊弄過去了!”

秀才驚奇:“竟有這樣做買賣的,我還是頭一回見到!”說罷,便心甘情願排起了隊,更是對那少東家心存好奇,留心想要見一見他是個怎樣的人。

排了一炷香的功夫,果然到了涼棚茶攤,他從懷裏掏出三枚銅板,問販人買了一大杯鹵梅水,一口下去,竟有股清淡的茶香衝淡糖鹵烏梅的厚重甜味,與其他地方的梅湯子全然不同,既不寡淡、也不甜膩,清涼甘美,回味悠長,猶如清泉滋味。

他瞪大眼睛咂摸半晌,掏出荷包來,又買了三大杯,盡數喝光了。

隊伍走得不慢,或采買書籍本就不是耗時的活動,再加上人家所有的書目與折價情況都在那廣發眾人的帖子上寫清楚了,更減少了在鋪子裏挑選猶豫的時間,所以未經兩三壺茶的工夫,秀才便進到書坊裏。

一位身穿蛋白色直裰,頭戴白玉簪子的文靜書生正站在櫃台前,笑盈盈地同顧客說話。

秀才聽到有人喊他少東家,便知這正是自己好奇之人,不由多看了他幾眼。

這人清瘦文弱,麵孔白淨,一雙彎彎疏朗眉,底下兩隻漆黑杏核眼,看著討喜極了,全然不似賈人麵貌。他注意到秀才看自己,便主動問:“郎君可有看中的書冊,隻管挑走。”

秀才從懷裏掏出單子來,念了兩三本書名,那清秀的少東家便親自把書給他取來,並給他介紹:“現在購書可贈腰封,郎君可細看,這腰封既可以當作防塵書皮,亦可以夾於頁間用作書簽,方便得很,上麵還有蘇梓美蘇大官人所賜墨寶,全汴梁我家這是獨一份呢!”

秀才看到那精美的腰封和上麵洋洋灑灑的草書,眼睛都直了:“實在精美!書冊折價出售尚且不夠,這‘腰封’竟是白送的嗎?”

“郎君若喜歡,便偷偷再多送你一份腰封……”那少東家突然湊過來,輕手輕腳從櫃台下麵又取出一隻單獨的腰封來,夾在他書冊中間,還朝他眨眨眼,“我看你麵善,覺得有緣才多送的,可別叫其他人瞧見了。”

秀才被他哄得恨不得當場飄起來,笑得合不攏嘴,忍不住超出預算又買了一冊書,爽快付帳,待包裝完畢後,抱著書冊,輕飄飄地從店裏離開了。

王仲輔冷眼看著蘇梓美的珍貴墨寶拓印又被羅月止多送出去一份,酸唧唧地在旁邊冷聲道:“月止可真會哄人,叫他白占便宜去了。”

羅月止笑話他:“真跡都被你收入囊中了,還計較這些,仲輔真小器!”

路過的何釘忍不住接話茬:“不正是傲嬌嗎!”

“說我呢?什麽意思,何為傲嬌?”王仲輔擰著眉頭問。

羅月止憋笑憋得難受,叫休息完的長工來接替他,趕緊跑後院去了。王仲輔覺得不對,盯著何釘質問:“你方才說我什麽呢?”

何釘好生不仗義,追著羅月止離開:“月止教我的,你若問便問我那好弟弟去!”

“你們背著人說閑話是不是?羅月止,你給我回來!”王仲輔氣急。

大促第一天,便這樣紅紅火火地落下了帷幕。歇業後羅邦賢與羅月止同對賬冊,發現營收竟然比他們設想的還要好上五成之多!

若這樣下去,六個月還完那兩千兩雪花白銀,絕不是癡人說夢,而是真的有實現的希望!

羅邦賢癱坐在椅子裏,深深歎了口氣,竟有種起死回生之感。

羅月止低頭喝了口鹵梅水,麵上不顯,但一直懸在嗓子眼的心也終於回落方寸。他生怕自己腳步太大,促銷手段過於直白,誤判了時代差距,讓宋代的老百姓不喜歡。

可幸雖然時代不同,消費者的心理倒是不約而同的,降價大促加上名人營銷,就是這麽有穿透力!甚至比他預想的還要好!

羅邦賢看他飲梅子水,感歎道:“斯喜我兒,你這鹵梅水也賣得好!梅子底兌茶湯,再拿泉水鎮涼,竟然有這樣奇妙的滋味。我兒屢出妙法,如有神助啊!”

羅月止冷不丁又聽他提自己大名,暗自糟心,卻不能埋怨父親什麽,隻能應下了。

他提醒道:“爹爹,今天是大促第一天,人們都瞧個新鮮,自然參與者眾,但日複一日,湊熱鬧的人少了,營收便不會有今天的巨數。持久如何,兒子心裏也沒底,我們還需冷靜觀察,節省開支,做萬全準備。”

“我省的。”羅邦賢答,“盡人之事,以待天命。就看老天爺,叫不叫我羅家順利趟過這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