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廣而告之

羅月止才思泉湧,在院中石凳上坐了一整天,日落之前,三條計策順利出爐。

羊毛氈進度也沒落下,羅月止停筆之時,手邊已經蹲了兩隻雲朵一樣雪白綿軟的羊毛氈小兔子。

他去灶房撿了兩顆赤豆黏在小兔子臉側當作眼睛,又朝李春秋討來些胭脂,點在小兔子的耳朵鼻子和圓嘟嘟的臉蛋上,便算是大功告成。體型稍大的那隻送給李春秋,小些的那隻送給了青蘿。

兩人見到這胖嘟嘟毛茸茸的小東西都喜歡得厲害,青蘿更是眼睛都直了,從來靦腆的小姑娘甚至原地蹦了兩下,手裏小心翼翼捧著小兔,說什麽舍不得放下。

“阿止,你從哪兒學來了這討人喜歡的手藝?”李春秋笑眯眯地拉過羅月止的手,叫他站到自己身邊來,“也教教娘可好?”

羅月止心想,雖不是什麽名貴的小玩意兒,但用來解壓確實很不錯的。娘親願意學,也算多個好玩的小東西叫她打發時間。便滿口答應下來。

誰知盯上這小氈件兒的,並不止家中女眷。羅月止十歲大的弟弟羅斯年從書院放課回家,一進門看到這小兔子,當時就拽著羅月止不叫他走了,非得讓他哥也給他戳一個。

這孩子趕上了好時候,出生後一年便裹在繈褓裏隨爹娘進了皇都開封,吃得好穿得好,小小年紀胖得像隻滴溜圓的兔猻,生生把羅月止拽了個趔趄。

“阿升你要把我胳膊拽斷了!”羅月止討饒,“給你戳、給你戳……我也沒拒絕不是?快鬆開!”

羅家的第三子羅斯年,小字阿升,家裏頭的人都這麽叫他。他不像二哥幼年時有出眾之才,不著急參加童子試,便沒像羅月止那樣十歲出頭的年紀便早早學大人取了表字。

羅家夫婦這次真是怕了,決定絕不再揠苗助長,隻讓羅斯年老老實實、按部就班地念書,表字更不著急,二十歲成年再說。

“你會戳別的嗎,我想要個小狗子。”羅斯年鬆手了,但還是牽著羅月止的袖子,“一個就行,求你啦哥哥!”

羅月止在二十一世紀的時候是個獨生子女,家裏也沒什麽玩到一起表親。兩世為人,羅斯年算是與他最親近的小孩子。

羅月止本不怎麽待見小孩的,覺得他們吵鬧、幼稚又蠻不講理,卻唯獨挺喜歡羅斯年,試問誰不喜歡珠圓玉潤瓷娃娃臉、又成天追著自己屁股後頭跑的小大人呢?

羅斯年聽羅月止答應,這才滿意了,後退一步彎腰給羅月止作了個揖,像模像樣道:“多謝哥哥。”

羅月止揉揉胳膊,在他腦袋上呼了一把,摟著這個隻及他腰高的小弟吃晚飯去了。

事實上,從宋代以前,普通民眾一天是隻吃兩頓飯的,第一頓飯叫做“朝食”,一般在早上八九點吃,第二頓飯叫“餔食”,在下午四五點的時候吃。

但隨著生產力的解放、商品經濟的發展,人們工作的時間不斷加長,兩頓飯開始不足以支撐體力消耗,再加上朝廷取消宵禁製度,夜市經濟逐漸繁榮,如今開封已經形成類似近現代一日三餐的用餐習慣,加上夜宵,吃四頓飯的也大有人在。

羅家算是宋代城市的中產家庭,已經跨越了但求溫飽的階段,開始追求飲食的精細。

羅邦賢與夫人李春秋每日都要飲茶,家中主食以精細的麥和稻為主,日日可見葷腥,價格昂貴的羊肉也經常能夠吃到,這些就是生活富裕的體現。

譬如今天晚上廚娘做的便是稻米粥,佐以熬肉、辣蘿卜和水煮蘆筍。說起辣味也是稀奇,雖說此時辣椒還遠沒有引入中原,但四川等地的製辣之法卻早已遍地生花,改變了宋人的味蕾。

其中芥子和鮮薑便是最常見的辣味來源,時常用來製作醃菜,宋人餐桌上多見的辣腳子薑、辣蘿卜等,便是以芥子同缸發酵製造出來的脆辣小菜,已見後世鹹菜的雛形。

一桌子吃飯的人中,唯獨羅邦賢情緒不高。羅月止知道原因,但未表露聲色,待到用過飯後,才獨自去書房找羅邦賢說話。

暖黃明亮的油燈下麵,羅月止將自己的計策與父親細細講述明白。他用三天時間擬出三計:

第一,想要快速增加營收,便要做到四個字:薄利多銷。羅月止此前在街上晃悠一整天,便是在觀察太學附近另外幾家書坊的經營狀況。

這些書坊,平均每一日中便有數十位學子久逛而不購書,同自家書坊裏的情況大抵相同。仔細看去,這些學子通常穿戴樸素,身量清瘦,是為家境普通之人。

他們往往對價格非常敏感,隻要降價減利,便有可能吸引他們變成羅家書坊的顧客。

“如今我們所販書冊,通常定價三百五十文一冊,兒子建議每冊書大降三十至五十文,按照從每家書坊吸引來五位價格敏感的學生來算,我們每月盈餘,起碼多出八千文以上。”羅月止眼神明澈堅定。

羅邦賢也被他說得眼光熠熠,但未及片刻,他又麵露遲疑之色:“可阿止,事實並非如此簡單。書冊定價,鄰商之間早有不成文的默契,若我們突然降價奪客,違背信譽,定會遭同行們攻殲。生意還是要做長久,不可毀譽而逐利啊……”

“這便涉及到第二條計策。”羅月止從懷中掏出一隻油布包,打開一看,裏頭竟然放著一隻道士們用的卦簽。

“兒子自作主張,幾日前去五嶽觀替爹爹卜卦批命。”

他嘖嘖搖頭:“爹爹啊,我知你是讀書人性情,從來敬鬼神而遠之,但商家之事,有時候不得不信玄聽命,你可知自己為什麽最近屢散錢財,炒賣交引屢戰屢敗?正如屯卦所示,今歲乃你大凶之年啊!”

羅邦賢雖不信鬼神,卻也是通讀過《周易》的,哪不知屯卦之象,雷雨交加,險象叢生。登時被驚出一身冷汗來:“這……這!”

“但所幸大凶之中依舊孕育初生。”羅月止不動聲色,懇切道,“這正是咱們家的機會!”

羅邦賢一時沒有弄懂,身體前傾,隻叫兒子快說。

“法師所言,因勢利導、順應時運,便可逢凶化吉,欣欣向榮。批命既有散財之兆,不正合了我們降價讓利的計劃?”羅月止嘴角浮現出笑容。

“這則凶卦不僅不能藏著掖著,還要反其道而行之,堂堂正正宣揚出去。叫鄰商們都知道,我們大幅降價並非惡意競爭,而是為了破財免災,不得已而為之。此卦凶險,絕計無人敢率先效仿。如此一來,口舌之困可迎刃而解。”

“阿止!”羅邦賢激動地抓住羅月止的手臂,情不自禁又一次念叨起來,“……斯子多喜多福!斯子多喜多福啊!”

羅月止聽到這幾個字就犯頭疼,趕忙把自己的胳膊解救出來,忙不迭繼續道:“……還有第三策、還有第三策!”

“是我粗魯了。阿止快說。”羅邦賢親手替兒子整理好袖子,滿懷期待地盯著他。

“爹爹,請遞紙筆給兒子一用。”

羅月止討來筆墨,提筆在白紙上寫下四個大字:廣而告之。

停筆之後,羅月止看著這四個字,胸口湧起一陣久違的感慨與激動,二十一世紀的往事猶如煙雲朝他籠罩過來,他還記得,現代人羅斯喜大學期間上的第一堂專業課上,廣告史老師在黑板寫下的第一行字,便是“廣而告之”這四個字。

自此之後,他短暫而印象深刻的職業生涯,便與這四個字緊密地聯係在了一起,直至死亡。

羅月止低頭深吸一口氣,心跳如擂鼓。

“以上二策,皆以人為本,不論是書冊打折的活動還是破財免災的由頭,知者多則成,知者少則餒。成敗的關鍵便在這四個字——廣而告之。”

雖說在炒股這件事上連連虧損,但羅邦賢能把書坊經營到現在的規模,必定是有些經營智慧的,故而聽完羅月止說話便頻頻點頭,已經明白這四個字的重要。

“為了達成這個效果,兒子另有幾個小的計劃,但其中細則仍需與爹爹商議。”羅月止有從懷中掏出自己寫了整日的策劃方案出來,和羅邦彥湊在一堆交流起來。

“小計其一,兒子欲與書坊門前立一木架,上麵張貼告示,與來往行人書生把這件事解釋明白,並每隔時辰便差識字的工人大聲誦讀三遍,以吸引矚目。”

“小計其二,兒子想專門雕印刻板,將我們的打折信息與所有數目均陳列清楚,隻此一頁,轉印千份,與孔雀門始至太學,差小童沿街發放,尤其以學子們常來常往的勾欄瓦子為主,擴大宣傳範圍,以達廣而告之的目的。”

“小計其三,兒子比較多家競爭對手的書冊,發現咱家書冊之裝幀檢校,皆為上品,從不偷工減料,甚可比肩國子監引發的官方書冊。如今商業競爭如火如荼,早已過了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舊時節,我知曉爹爹是儒商,不願學行夫走販嘈喳叫賣,卻也該將咱家的好處宣揚出去才是。

故而我想出第三個小法子,便是請當世賢名出眾的好人,與咱們作為背書,寫幾句褒獎之詞,以半頁之寬夾於書冊外皮之外,兼帶花紋圖案,喚作'腰封'。隻要賣出一本,便可以一傳百,以作後用。”

“此三則小計實在精妙!”羅邦賢對羅月止刮目相看,他上下打量自己二十出頭的兒子,歡喜太多,以至於變成了驚訝,“阿止……我自問從未讓你涉足買賣生意,頂多叫你幫忙檢驗雕版,你、你這是怎麽了?何時有了這樣的經營頭腦?”

“還不是多虧我那雲遊四方的義兄。”

羅月止早有準備,故而麵不改色,對答如流:“這些天,何釘哥哥總與我說天南海北的故事,叫兒子長進良多,我吸取天下商人的智慧,草船借箭,這才有了如今這一套計謀。”

羅邦賢為人溫和赤誠,聽他這麽說,眼淚差點掉下來了:“小何郎,真乃我羅家之福星……”

正坐在夜市酒肆中大口喝酒的何釘,卻不知自己正被羅家爺倆一齊惦記著,猛地打了五六個驚天動地的噴嚏,卻是後話。

羅家父子秉燭夜談,將三大計三小計的細則一起討論決策,轉眼便是兩個時辰過去了,羅夫人中途來了一趟,問他們爺倆在搞什麽貓膩,怎得深夜了還不去睡覺,被兩人一起瞞過了。

羅邦賢攬著妻子把她送回屋,在床邊坐了一會兒,哄她睡著了,才又回書房去做事。

羅月止兩世母胎單身狗,看父母舉案齊眉感情甚篤,高興是高興,暗地裏卻酸得直牙疼,不過沒敢表現出來。

“前兩個小計,便依此行事。可第三小計卻麻煩……”羅邦賢眉頭微蹙。

“爹爹辛苦,隻管操勞其餘事項。”羅月止收回胡思亂想,笑道,“第三小計兒子已有些眉目,便交由兒子去做吧。”

第三小計,尋得賢名出眾者,寫兩句褒獎之語印作腰封。

這自然與羅月止之前拜托王仲輔的事情有關。

轉眼便是三月之初,春杏茶會終於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