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羅家風波

又到一年隆冬。

羅月止堂堂正正在延國公府留宿了幾日。

他們已經這樣黏黏糊糊好一段日子了,那些背地裏盯著延國公府動作的人,都看得頗為麻木。除非倆人突然生個孩子出來,坐實了“奸情”,這大冷天的,怕是誰也提不起力氣來驚訝。

今年天冷得快,雪下得也早。

入睡前炭火燒得不大夠,冷風從窗縫裏灌進來,無聲息地往人睡夢中鑽。

羅月止半夜凍得不行,好夢中搶人被子,把趙宗楠折騰得哭笑不得。

延國公沒有打擾家裏的仆使,披散著長發,裹起狐裘,點著燭火,親自到庫房裏去給他取銀絲炭。

借著廊下月色,趙宗楠有幸目睹了今年京城中的第一場悄然飄落的雪。

房中的羅月止也醒了,裹著被子呆坐在**,迷迷瞪瞪問他去哪兒了。

趙宗楠報複他,將冰涼的手貼在他暖呼呼的臉頰上,輕聲問:“外頭下雪了,要看看嗎?”

於是倆人合力將炭火爐搬到了屋外頭去,站在石階旁邊烤著炭,毛茸茸地湊在一起,眼見著雪越下越大,在地上鋪了層像白狐裘似的銀毯。

雪一大,月亮就隱去了,連庭院也看不真切,隻能在風刮起來的時候,才看到隱約看到雪絮飄向炭爐。

雪絮被熱氣烤成了雨水,灑落在金屬爐頂上,發出隱隱約約的聲響。

羅月止醒盹了,鼻尖凍得通紅,笑了兩聲,突然湊過去親趙宗楠的臉頰。

趙宗楠攬住他,嘴唇也在他臉頰上蹭了蹭:“做什麽?”

“若是一年前的你,指定要說什麽初雪寒涼,不可站在外頭受風,怎會有這樣站在院子裏挨凍的興致?”羅月止同他擠在一塊兒,“最會養生的國公爺,是不是受我影響,近墨者黑了?”

羅月止說罷,又添了句玩笑:“還是要演給別人看的?”

趙宗楠將他裹緊了些:“院子裏漆黑一片,我能演給誰看。”

他停頓片刻,問道:“這段時日經常被人盯著,不高興了?”

“總該有這麽一天。”羅月止低垂眼睛,瞧著外麵幾近漆黑的夜色,“這段時間來盯著我的人已經少很多了。”

說著說著自己笑起來:“若咱們兩個當真是做官的人,早幾日功夫,彈劾的劄子是不是就要將你那官家叔叔的龍椅都淹沒了?”

趙宗楠莞爾,沒跟著他說大逆不道的話。

半晌之後,趙宗楠輕聲問他:“你母親仍舊在生氣麽?”

“自然是氣的,我能糊弄走長樂郡公,也能糊弄走我爹爹,卻糊弄不過我那火眼金睛的娘親。”羅月止歎了口氣,“若是時間稍微寬裕一些,就好了。”

趙宗楠沉默良久,突然說了句“抱歉”。

“嗯?”羅月止在黑暗中抬頭看他,語氣裏帶著笑,“你不會真以為瞞過了我,我到現在還覺得,這是你主動放出去的消息?”

趙宗楠愣了愣。

羅月止哈哈一笑:“我那天喝醉了瞎猜的,你還真答應啊?”

趙宗楠沉默片刻:“怎麽不問我?”

“你素來比我坦誠,突然有事瞞著我,我倒不知道該如何發問了。”羅月止覺得風大,把臉往他頸側埋,“下次要主動說,成麽?”

趙宗楠抱著他:“好。”

羅月止覺得暖和了,便昏昏欲睡起來,朦朧見聽到趙宗楠問他:“要回屋去嗎?”

羅月止打了個哈欠,點頭說回。

翌日清晨,不出意外,兩人齊齊打起了噴嚏。

趙宗楠轉身便進了他的寶貝藥廬,半時辰後端出兩大碗黑青黑青的藥湯,自己喝了一碗,又逼著羅月止也喝幹淨,發出一身熱汗,方才勉強躲過了風寒。

羅小員外裹著厚厚的冬衣,望向廊下未化的雪。

“今年冬天真冷啊……”

十二月中旬,羅月止專門撥了一筆款子,給書坊、廣告坊的夥計,南北各地跑報刊運輸的報使一人發了一身棉襖。

當世的棉襖不叫棉襖,叫做“木棉裘”,棉線紡成布,棉花充裏子,是種很新潮的冬衣,比紙襖蓑衣來得輕便暖和,又比富豪官宦們的狐裘錦衾便宜,很受小富人家歡迎。

對於賣苦力的漢子們來說,木棉裘雖比狐裘便宜,卻也是比不菲的支出,眼看著年關將至,咬咬牙給家裏媳婦和孩子添一身也就算了,自己是絕舍不得穿的。

可誰能想到,東家竟不聲不響發了嶄新的木棉裘下來,人人都有,若仔細去看,左胸口裏子襯布上,還繡著羅家的徽記。

羅月止管這個叫“企業文化”。

東家口中老是蹦出這些聽不懂的詞。

大家既不懂什麽叫企業,也不懂什麽叫文化,一知半解的,隻當是個“恭喜發財”之類的吉利話兒,聽過就算了。

羅月止自然落不下家裏人,派人去家裏量好尺寸,給每人都做了一身木棉裘。

但羅家這段時間氣氛都不太融洽,再新奇的冬衣也沒能融化這冷冰冰的氛圍。

李春秋是最疼愛羅月止的人,這段時間卻同他鬧了別扭。除了他們娘兒倆之外,誰都不知道這一遭究竟是為了什麽。

隻是最近李春秋突然開始過問起羅月止的婚事,羅月止瞧著並不大樂意——好似就是因為這個才吵的。

直到有一天,那位延國公竟然親自到家裏來了一趟。

青蘿和王場從前見過他,一眼就認出來了。羅斯年去他府上玩過好幾回,見麵更是不認生。

羅斯年隻在外麵見過他好幾回,卻還是頭一次見他來家裏。

自家宅邸本就不大,有這樣一個芝蘭玉樹的國公爺站在這兒,院子不免顯得更逼仄了些。

但羅斯年可顧不上這個。

他好奇得很,很想留下來湊熱鬧,卻被李春秋親手攆出家門去,叫他趕緊上書院,莫耽誤了讀書的時辰。

羅斯年一整天都抓心撓肝的,放課後早早回了家,左手拽住王場,右手拽住青蘿,問他倆白天發生了什麽事。

誰知倆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說沒事。

羅斯年覺得有鬼,反複追問好幾遍,得到的都是同樣的答案。

青蘿:“公爺與二郎君關係好得很,情、情同手足,他來家裏看看而已。”

羅斯年眯起眼睛:“青蘿怎麽結巴上了?”

王場見青蘿滿臉緊張,忍不住幫腔:“青蘿說的是實話。”

羅斯年:“場哥兒你倒不結巴了!”

羅斯年氣得很,扭頭往外走:“你們不說實話,我去找兄長問!”

書坊之中,羅月止叫人給他煮了甜甜的乳茶,又在他懷裏塞了隻湯婆子:“之前有些誤會,如今已經說開了,你別多想……今年過年我給你封個大紅包,期不期待?”

“我不要大紅包,我要家裏人都高興。”羅斯年眉頭緊鎖,“之前是娘親不高興,今日回去了,爹爹和娘親都不大高興,場哥兒和青蘿也支支吾吾的,這年還怎麽過?”

羅月止愣了愣,給他遞湯婆子的手縮了回去:“哥哥今年興許不在家過年了。”

羅斯年瞪大了眼睛,驚愕道:“你做什麽去?”

“生意上的事,要去趟西北。”

羅斯年急了:“多要緊的事,也該過完年再出門,開春了再去不行嗎?這麽冷的天往西北跑,誰能放心得下!”

小孩子說話帶上了哭腔:“你們這是幹什麽啊……”

羅月止幾乎沒怎麽見過這小孩掉眼淚,登時手足無措起來,坐到他身邊,把他攬進懷裏,往常很是能說會道的一個人,如今卻啞了嗓子,不知道該如何安慰。

“沒你們這樣的,欺負小孩麽這不是!”羅斯年一個勁兒控訴。

“好了好了。”羅月止哭笑不得,“……不去了,等開春再去。我聽你的,成麽?”

“那你們還吵架麽?”

“本來也沒吵架。”羅月止親手替他抹了眼淚,“國公爺今天到家裏來了,你瞧見了吧?”

“瞧見了,他是做什麽來的?”

“來替我請罪的。”羅月止抱著弟弟的肩膀,歎了口氣,“也不是請罪,誰也沒有做錯些什麽……隻是大家立場不同,相互接受起來頗為艱難,哥哥膽子小,扛不住,他便來陪我一起扛著,這就沒事了。”

“當真已經沒事了?”

“當真沒事了。”

羅斯年沉默片刻,又問道:“是我不能知道的事情?”

“等你長大了,哥哥便告訴你。”羅月止回答,下巴往茶盞的方向抬了抬,“把茶水喝了,別浪費東西。喝完我送你回家。”

羅斯年心想:羅月止雖然老愛掐他臉,說他是個胖猢猻,還愛糊弄小孩……但不發瘋的這幾年,還算是個挺好的哥哥,偶爾說話也是算數的。

他這次被羅月止領回家,沒過多久便覺得家裏的氣氛比之前好了不少,大家對他也頗為關切起來。

父親每日都來過問他的功課,娘親帶著廚娘,日日做他愛煞了的燉雞湯、太學肉饅頭,場哥兒和青蘿也任憑他使喚……弄得他都不好意思了。

於是他問羅月止:“你怎麽沒動靜?”

羅月止被他逗笑了,不日便帶回一隻漂亮極了的珊瑚雕刻筆架。

“從延國公那兒順來的。”羅月止偷偷問他,“喜歡麽?”

羅斯年這才滿意了。

並在除夕夜裏又收了他一個沉甸甸的大紅包,當作壓祟錢。

年過完了,與弟弟的約定即成,羅月止便要動身往西北去。

李春秋親自替他收拾行囊,一邊收拾一邊掉了眼淚。羅月止沉默半晌,輕聲叫她:“娘……”

“西北雖不打仗了,但不比江南,仍然亂得很……他能陪你出去嗎?還是能照料好你?年前來家裏信誓旦旦說得天花亂墜,出了這偌大的京城,權勢滔天又有什麽用?”

羅月止失笑:“娘親明察,我此番是到渭州是談生意,又不是要落草為寇去了。長佑……延國公他在西北亦有產業,自然能給些幫助。”

李春秋仍看不慣他替那勞什子國公說話:“聽人說嫁出去的女子潑出去的水,我家生得明明是兒子,卻也是這個模樣!我說說便罷了,咱家裏雇得起仆從鏢師,還真要依靠他嗎?”

羅月止趕緊換了個話頭:“那……那仲輔不也要去渭州赴任了麽,我依靠他總是可以的?”

李春秋又氣又愁,舍不得真的打他,便以指腹在他額頭用力戳了一下:“靠你自己!”

羅月止此次出門,全程都要走陸路。

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商賈,全程騎馬自然是扛不下來的,趙宗楠差人專門為他新造了一架馬車,改良了車軸與廂底之間一個叫做“伏兔”的裝置,用以減震,車輿中鋪更是上了厚厚的軟墊,讓乘車之人盡量免於顛簸。

延國公又交給他一塊玉質令牌,與他囑咐道:“京兆、鳳翔、秦州與渭州皆有質庫開設,出示令牌,鋪子中的人員與錢帛皆可調動。當地人辦事方便,若有任何需要,差使他們便是。”

羅月止笑道:“當初替官家南下辦事,都沒個令牌玉符傍身……我這次出門不做欽差,卻勝似欽差了。”

“如今陝西四路駐守的官員,大都是範公與韓公的舊部,新到任的都總管鄭戩更是範公的連襟,想必不會有什麽大差錯。”

趙宗楠道:“你要去的渭州,如今知州乃是尹洙尹師魯,清廉耿直,從前多受韓範二人照顧……韓相公寫的書信帶著麽?”

羅月止:“帶著呢,就揣在懷裏,忘不掉。”

“有他引薦,便沒人敢為難。”趙宗楠笑起來,“王仲輔生得好氣運,每任上司都官聲清正,如今西北籌備重開榷場,正是需要人才的時候,他精通庶務,想必能有一番作為。”

“這話我指定帶給他。”羅月止莞爾。

……

雖說已經盡可能做足了準備,但一路顛簸小半個月,羅小員外的尾椎骨險些都要磨平了。

唯一一件值得高興的好事,便是他與王仲輔竟同一天到達了渭州。

兩人抬頭相見,皆是一臉菜色,滿麵疲憊,高興都高興不起來。

而何釘與他二人全然不同,鐵鑄的一般,從黃州到渭州,頂著料峭春寒,一路騎馬護佑在王仲輔的車駕左右,卻連個噴嚏都沒打過。

他翻身下馬,看車輿中的王仲輔昏昏沉沉,便半托半抱著把人挖了出來,叫他穩穩站在地上方才鬆了手。

這倆人忒膩歪了。羅月止避開眼神非禮勿視,卻發現黃州那行人,要麽看天要麽看地,跟自己都是一樣的反應。

“先隨我去館驛安頓一番。”王仲輔拉住羅月止,連手心都冰涼冰涼的,“西北軍州不似中原和淮南,莫要自己亂跑,等我空出時間來陪你一道行動。”

“我也要去州府呢。”羅月止回應道,“京中有人托我帶了信件交與尹知州。”

尹洙尹師魯是個文官,但在西北吹了多年風沙,也在戰場上同夏軍對過刀槍,整個人顯得英氣勃發,卻與尋常文官不同。

他少年時以學問出名,是正經金榜題名的進士,曾在京中做官做到了館閣校勘……本是個前途無量的英年才俊。

誰知那年恰逢範公與呂相相爭,他不滿中書相公擠兌良臣,大肆貶謫異己,憤慨不已,提筆上書,自言乃是“仲淹之黨”。

不是要貶官麽,貶就貶!這京官誰愛當誰當!

這位尹大才子提溜著包袱,頭也不回便出了京城。

此後,他在外為官,輾轉多年,又陪著韓範二人駐守西北,抵禦外敵,稱得上英雄人物。

更厲害的是,幾年前,他曾不計較英雄出身,為朝廷舉薦了一位經世罕見的良將之才。

“叫狄將軍過來。”尹知州同堂下的吏人吩咐,“京中寄了信,有一封範公親筆給他寫的手書。”

王仲輔感到身邊人呼吸頗為急促,側目問他:“怎麽了?”

羅月止暗自平複呼吸,小聲回答道:“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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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我也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