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在哪兒?”
典禮持續了不到三小時,結束之後,禮堂內的人開始陸陸續續地離場。
發言台前還有一些人在說話,似乎都是在南港有些地位的達官顯貴,寧知蟬看到了站在其中的宋易勳和瞿錦辭。
宋易勳的臉上維持著客套禮貌的笑容,瞿錦辭則沒有什麽表情。
寧知蟬還在座位上,慢吞吞像故意拖延時間,不過禮堂裏的人逐漸變少,寧知蟬不得不跟著最後一波很稀少的人流走了出去。
他站在轉角的梧桐樹下,裹著黃昏餘熱的風很輕地吹過去,繁茂的樹葉摩擦著窸窣作響。
寧知蟬額前略長的頭發被吹開了一點,露出看起來漂亮但有些遲鈍的眼睛,眼睫溫吞地向下垂著,他有些不自在地低了低頭。
沒過多久,宋易勳和瞿錦辭也從禮堂走了出來。
他們站在台階下,宋易勳大概想和瞿錦辭再說點什麽,不過瞿錦辭的臉色似乎不太好,顯而易見不太想與宋易勳交流,於是很快與宋易勳分別了,宋易勳的麵色跟著冷下來,也沒再挽留他。
寧知蟬腦子很亂地在想事情,有點心不在焉,看著地麵上被黃昏光線拉長的影子發呆。
當另一個影子逐漸靠近時,寧知蟬有些警覺地抬起頭,看到宋易勳向他走了過來,麵上帶著一種熟稔的紳士與溫和。
“知蟬。”宋易勳說,“等久了吧,我們走吧。”
他向寧知蟬靠近了一點,動作自然地將手搭到了寧知蟬的肩上。
寧知蟬下意識是想要躲避的,但不知道為什麽,他的腦子裏突然浮現出那晚寧紹琴站在暖光下時很落寞的表情,寧知蟬的身體微不可見地僵了僵,於是被宋易勳攬住了。
宋易勳笑了笑,手掌在寧知蟬的肩膀上輕拍了兩下,看起來也隻是像一個慈愛謙和的長者對待小輩,從容地帶著寧知蟬離開校園,走上了停在門口那輛黑色的轎車。
他先帶寧知蟬去吃了飯,在一個有些年代感的小巷餐廳裏。
餐廳的裝潢十分複古,電唱機上的黑膠唱片轉動著,播放溫柔緩和的輕音樂,不過因為餐廳提前被宋易勳包了場,除了他和寧知蟬,餐廳裏並沒有其他的客人,所以顯得有點冷清和怪異。
宋易勳坐在寧知蟬對麵,沒有征求寧知蟬的意見,輕車熟路地點了單,而後又對寧知蟬介紹說,這是他從年輕的時候開始就常常會來的餐廳,味道不錯,並且許諾如果寧知蟬喜歡的話,以後可以常常帶寧知蟬來這裏。
用餐期間,寧知蟬一直低著頭,看起來在很認真地咀嚼,實則有些食不知味,所以吃得很少。
離開餐廳的時候,天色稍暗了些,門口的風鈴響了一下,發出很清脆的碰撞聲。
“看來你不太喜歡。”宋易勳看著寧知蟬,似乎有些遺憾地說。
宋易勳要帶寧知蟬去看的那間藝術館建在海港附近,入夜之後,周圍的碼頭港灣亮起燈,錯落的暖白色建築像一枚沉進海裏的珍珠。
夜風有些冷,空氣潮濕,寧知蟬下了車,很輕地縮了縮身體。
照常來說,這個時間應該已經閉館,不過因為宋易勳是藝術館的投資人,他說想要來,館長便特意將閉館時間延後,並且在大廳相迎,親自從旁講解。
展館內陳列著許多藝術品,據說來曆珍異,而且價值不菲。
寧知蟬不像那些高門大戶家的矜貴公子,從小開始接受高等的教育,接受良好的藝術熏陶,館長口中名字很長的藝術家、陌生的藝術流派,他一個都沒聽說過,隻能安靜地跟在後麵走。
事實上,如果不是寧紹琴,寧知蟬想,自己是不會答應來和宋易勳一起看藝術展的。
他現在覺得有點冷,饑餓感後知後覺地湧現出來,寧知蟬突然想吃搬來南港之前、學校門口不太衛生的小館裏賣十元一碗的雞湯小餛飩。
“知蟬。”
寧知蟬抬了抬頭,發現館長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離開了,宋易勳站得有些遠,回頭看寧知蟬,向寧知蟬招了招手,寧知蟬隻好走過去。
“叔叔不了解你的喜好,帶你來看這些,是不是覺得無聊?”宋易勳問道。
寧知蟬強顏歡笑地搖了搖頭,說不是,宋易勳便笑了笑,又問寧知蟬:“叔叔在這裏存了一副私藏品,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寧知蟬沒有選擇地點頭說“好”,宋易勳很快帶著他走到展廳轉角處,穿過連接兩間展室的白色長廊,來到一扇不算太起眼的門前。
不遠處的展館負責人員快步走過來,恭敬地向宋易勳頷首,得到宋易勳授意之後,為他打開了麵前的這扇門。
門內是一個不算太大的房間,沒有窗子,牆壁上貼著墨綠色的絨毯,壁燈發出的乳白色光線十分淺淡,顯得整個房間很暗,甚至有些輕微的壓抑。
寧知蟬站在門口猶豫著,一點也不想進去,但宋易勳語氣溫和地叫了他一聲,寧知蟬隻好跟了上去,身後的門又被關了起來。
“知蟬,過來看。”
牆壁上掛著一副油畫,用深色的木框裱著,宋易勳站在畫前,看著畫框裏的女人側影,在昏暗的光線中,看起來似乎比往常要顯得蒼老一點。
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寧知蟬突然想起在體育館的那天,散漫地倚在牆壁上,把獎杯送給漂亮女孩的瞿錦辭。
或許是因為寧知蟬偶爾發覺,他們父子之間有些微妙的相像。
他們眼睛裏有時會出現某種相似的、虛偽飄忽的深情,隻不過瞿錦辭從來不屑掩飾,而宋易勳已經太過老成。
“這是我的一位故人。”宋易勳說,“我找了很多畫師來還原她的模樣,可惜總跟記憶裏有些出入。”
他不著痕跡地收斂目光,看向寧知蟬。
寧知蟬有些緊張地避開他的視線,同時聞到密閉空間內漂浮的、較為淺薄的沉香木信息素的味道。
宋易勳有些落寞地說:“其實我有時覺得,你和她有點像。”
他走近了些,緩慢地抬了抬手,似乎想要觸摸寧知蟬的麵頰,寧知蟬警覺地向後退,沒給他碰到,宋易勳便放下了手,但頑固地繼續靠近寧知蟬。
“知蟬,不要怕。”宋易勳幾乎把寧知蟬逼近角落,聲音很輕地說:“其實叔叔很喜歡你。”
寧知蟬退無可退,周圍沉香木信息素的味道逐漸濃鬱起來。
“宋叔叔!”
他用力推開了宋易勳的肩膀,逃到靠近門口的位置。
口袋內的手機適時震動起來,寧知蟬的手輕微發抖,拿出手機,“宋叔叔,我要接個電話。”
屈吟的聲音從聽筒傳進寧知蟬耳朵裏:“知蟬,知道今晚你輪休,但有個妹妹臨時有事,你要不要來充個數啊。”
寧知蟬緊緊握著手機,像抓緊救命稻草,看到宋易勳站在原地沒有動,於是盡可能冷靜地對屈吟說:“嗯,沒事,我馬上就過去,你別擔心。”
“什麽擔心?”屈吟頓了頓,很快警覺起來,“知蟬,你那邊出什麽事了嗎?”
“我很快就到,見麵說,我先掛了。”寧知蟬掛斷了電話,對不遠處的宋易勳說:“叔叔,我朋友突然出了點急事,我要去看看她的情況。”
“哦,好啊。”宋易勳的聲音恢複了往常的溫和,對寧知蟬笑了笑,走了過來,“你到哪裏去,叔叔讓司機送你。”
“不用了叔叔,我可以自己叫車去。”寧知蟬向後退了一點,用力握住門上的把手,但門依舊緊鎖著,沒有打開。
“這裏位置比較偏,叫車不太方便,萬一出意外就不好了。”宋易勳伸出手,在牆壁上的電子鎖上掃描了指紋,幫助寧知蟬打開了門,“還是叔叔送你吧。”
寧知蟬不確定宋易勳口中的“意外”會是什麽,也沒辦法跟宋易勳撕破臉皮,於是點了點頭,跟宋易勳走出了房間,再次坐上他的車子。
宋易勳和寧知蟬一起坐在後排,不過沒有說話,也沒有像方才一樣過分靠近寧知蟬。
寧知蟬的應激反應仍在持續,身體微不可見地發抖,好像身體裏每一根神經都緊繃著,似乎隨時都有崩斷的可能。
寧知蟬看了看周圍,告訴了司機離這裏最近那家醫院的名字。他不想在宋易勳身邊呆太久,他想盡快下車。
大約十五分鍾後,司機在醫院門口停車,寧知蟬背著書包走下來,向宋易勳道謝,然後走進醫院。
他透過醫院的窗子,發現宋易勳的車子在門口停留了少時,然後駛離,又過了一小會兒,寧知蟬才重新走出去。
天氣有些陰沉,氣壓偏低,寧知蟬感到輕微的呼吸困難。
他走進雨霧漂浮的夜色裏,步行來到最近的地鐵站。
在公共衛生間的隔間裏,寧知蟬打開書包,把瞿錦辭買給他的裙子從包裏拿了出來,脫下衣服,將裙子換到自己身上。
裙擺有種豔麗濃鬱的紅,寧知蟬有點茫然地看著,眼睛被映出薄似**麵頰的顏色。
不知道為什麽,眼球表麵突然襲來一陣急促的、洶湧的熱意,寧知蟬很用力地用手捂了捂,過了片刻,還未來得及溢出的熱度和濕意才堪堪冷卻下去,倒灌回寧知蟬細瘦的身體裏。
衛生間外似乎有人,寧知蟬換好裝扮,謹慎地等到外麵沒了聲音才走出去,站在站台上等下一班地鐵。
他想起給屈吟回電話,不過地鐵上信號不佳,於是隻好等到出站之後。
室外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下雨,雨勢很大,暴露在雨中的地麵全部被急促地打濕了。
寧知蟬沒有帶傘,站在地鐵口有玻璃遮擋的平台上,先給屈吟回了電話,告訴屈吟自己今晚去不了,但沒有詳細解釋緣由,屈吟不想讓寧知蟬為難,因此也沒再多問。
雨被風吹進來一點,裙擺很輕地飄著。
寧知蟬掛斷電話,恍惚地想到現在可能正在酒店裏、因等待而變得煩躁的瞿錦辭生動而憤怒的臉。
他看了眼手機,時間已經有些晚了,但沒有收到瞿錦辭催促的信號。
寧知蟬對此感到有些驚訝,訝異於瞿錦辭竟然還沒有對他發火,但又覺得瞿錦辭一定不會輕易放過自己,畢竟瞿錦辭的脾氣真的算不上好。
“你好。”
聲音從寧知蟬的背後傳來,寧知蟬回頭,發現一個男生正站在他身後,不算太失禮地看著他,手裏拿著一柄透明的雨傘,走了過來,站到寧知蟬旁邊不遠不近的地方。
“你是不是沒有帶傘?”他問寧知蟬,“你去哪裏,我帶了傘,可以順路送你。”
男生穿白色T恤,看起來很幹淨很年輕,身上帶有一種柔和的、沒有半點攻擊性的,類似雨後山林的信息素的味道。
寧知蟬看了看他,又垂下眼睛,很輕地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真的沒有關係。”男生有些急切地解釋,稍微停頓了片刻,好像有點擔心冒犯到寧知蟬似的,低著頭看著地麵,“我沒有惡意的,隻是覺得你很漂亮……我想要認識你,不知道會不會太唐突。”
寧知蟬沒有回答,手裏的手機此時突然震動起來,他看了男生一眼,男生便示意寧知蟬接電話,自己安靜地站在一旁,等寧知蟬通話結束,給他答複。
寧知蟬按下接聽鍵,聽筒中很快傳來瞿錦辭的聲音:“為什麽還沒來?”
“怎麽這麽吵。”瞿錦辭又說。
他的聲音很低沉,在細密繁雜的噪聲中變得有些失真,但聽起來似乎有些煩躁。
寧知蟬背過去一點,很小聲地對瞿錦辭說:“外麵雨下很大,我暫時被困住了。”
“再等一下可以嗎?”寧知蟬的聲音在雨聲裏變得有些可憐,他抬頭看了看雨勢,有點自暴自棄地想,酒店就在隔壁的街區,冒雨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可行,“我很快就過去。”
聽筒中隻有輕微的電流音,寧知蟬有些緊張地等瞿錦辭回答,但瞿錦辭很久都沒有說話,寧知蟬一隻腳已經準備踏進雨裏。
過了少時,電話中突然傳來一陣不太明晰的噪聲,瞿錦辭聽上去有些失去耐心地問寧知蟬:“你在哪兒?”
寧知蟬很輕微地怔了一下,告訴瞿錦辭:“我在越港路的地鐵A口。”
瞿錦辭說“好”,又簡短地命令寧知蟬:“別亂走。”
電話很快被掛斷了,男生還站在寧知蟬旁邊,見寧知蟬收起手機,才有些遲疑地問道:“有人來接你啦?”
寧知蟬點點頭,“嗯”了一聲。
“需要我陪你等一會兒嗎?”男生又問。
“不用了。”寧知蟬很輕地說,聲音在雨裏小得幾乎要聽不到,“謝謝。”
男生點點頭,沉默地撐著傘走進雨裏。
寧知蟬看著幹淨男生逐漸模糊的背影,好像隻過去很短的時間,便聽到跑車車輪飛速碾過雨水的聲音,抬頭看到瞿錦辭的車子停在路旁。
寧知蟬頓了頓,正準備冒雨走過去時,瞿錦辭突然打開了車門,從車上快步走了下來,站到了寧知蟬麵前。
他還穿著下午領獎時的那套製服,被零星的雨滴打濕了一點,留下幾處顏色較深的水跡。
瞿錦辭沒有說話,脫掉了身上的製服外套,用手臂撐了起來,形成的空間像一間很局促的避難所,遮住兩個人頭頂的小片天空,另一隻手很緊地抱著寧知蟬,帶著他向前走。
整套動作一氣嗬成,像在寧知蟬毫不知情時練就的、討好情人的浪漫把戲。
較高的體溫微薄地傳遞到寧知蟬皮膚表麵,瞿錦辭垂著眼睛,短暫地與寧知蟬對視,仿佛時間從某刻開始被主觀地無限慢放。
瞿錦辭用生來深情的眼睛暫時收留寧知蟬,像彌天大雨裏唯一一個永遠願意幫寧知蟬遮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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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怪daddy耽誤時間!下章小瞿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