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番外4:誰
1.
每年三月三,周茗會請假趕早班車,從主城回縣城一趟。
縣城的公墓在郊野的山上,她出了車站又得另外打車。
小縣城物價便宜,她給十塊錢,師傅就能把她從縣城送到墓園的門口。
墓園門口是在半山腰,她進了園子還得沿著階梯向上爬,路過一排一排大理石的碑。
春季是濕潤多雨的時候,階梯濕滑布著青苔。
幸好老天爺給她麵子,每次來時都隻是天灰灰,不落雨。
她拄著長柄傘當拐杖,一步一步穩穩當當。
但爬一陣了,要歇會兒,不比年輕時候,膝蓋有些受不了。
停下來時,周茗看著另一隻手上的花兒。
素白色,開得肆意而野性。
她以往都是很規矩地買花店包裝好的素菊,一朵一朵碗口那麽大。
但今年沒買,隻收下了花店老板免費送的一把,據說是沒開好的小野花。
周茗想,比起碗口大的素菊,那人可能會更偏愛這種。
在沒什麽錢的年代,那人沿著回家的路途,總是能捧回一把新鮮燦爛的野花。
明明比她要年長兩三歲,而且那時候都已經有了周緩,那人卻像個小孩子,摘了花歡喜地遞予她看。
2.
這一排的倒數第三個碑,便是周茗所要拜訪的。
現在還沒到祭掃的節日,這一整排麵前的道路布著青苔,除此之外便隻有周茗傘尖,“噠噠”敲著地麵。
她是絕不願節日的時候來,那太吵鬧,而且專門的節日,她得留給周緩和他愛的那個孩子。
三月三是屬於周茗獨有的,與她和那人的約定有關。
傘尖再落地,周茗停在碑前,彎腰小心翼翼地放下花束。
抬眼,便是碑上那人黑白的笑顏。
早些年周茗來時,會跟那人絮絮叨叨,說父親的情況,說周緩的情況,說很多很多要緊的不要緊的事情。
她對那人說:“你放心吧,他們有我照顧著,你和妹妹在那邊也好好的。”
她偶爾也會提一下她那不爭氣的哥哥,說:“你如果又遇到他了,記得假裝不認識,或者幹脆帶著妹妹走,眼不見心不煩。”
隻提一下,不說多的,說多了那人會生氣。
她也相信,那人會處理好這件事情的。
但她慢慢地不再說什麽了,周緩每年會自己過來掃墓,能說的該說的,也應該給那人說了個遍。
她不想重複,怕那人不耐煩。
現在周茗習慣性地在碑前站一會兒,吹一吹這山間濕潤帶草木氣息的風。
看著碑上的名字,不言不語。
3.
鄭歡顏。
周茗一直很喜歡這個名字,覺得一看見就會心情變好。
而在她高中那會兒,這個名字被寫在她家的戶口本上。
歡顏,鄭歡顏,是她的嫂嫂,她哥哥的妻子。
周茗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她,是高三晚自習後,她在教室後門探了頭,輕聲問:“請問哪位是周茗?”
周茗記得她修剪得很整齊的短發,以及流海下撲閃的眼睛,像貓一樣,無害又狡黠。
她以周茗哥哥女朋友的身份來接她放學,說大晚上女孩子一個人回家不安全。
當時她穿著那個年代很流行的白襯衣,但不知是不是沒量好尺碼,她穿著略顯寬大。
走在忽明忽暗的路燈光下,周茗沒由來地想,她可真像隻大白蛾子,撲棱撲棱翅膀就能飛走的樣子。
但鄭歡顏沒飛走,她停了下來,加入了周茗的小家庭。
4.
周茗考上了大學,哥哥有些不滿,因為他當年沒有考上。
不過父親和鄭歡顏都支持周茗上學,鄭歡顏還特地把她攢著開店的錢拿出一部分,讓周茗去置辦新衣服。
父親每月會給周茗寄生活費,但不善言辭的老人家,很少過問她的生活。
鄭歡顏也每月給周茗寄錢,同時附帶老長老長的家書。
她幾乎什麽都寫,父親教的學生又淘氣咯,哥哥開始搗鼓打米的機器咯,還有鄰居大媽特別熱心腸地關心她有沒有懷孕咯。
雞毛蒜皮,一股腦地全向周茗傾訴。
周茗看得頭疼,猶豫了一陣子,還是給鄭歡顏回了信。
她想鄭歡顏應該也來讀大學的,鄭歡顏字寫的好看,行文也流暢舒服。
但鄭歡顏家重男輕女,急急忙忙地就把她嫁了,賺彩禮錢。
不過周茗文采一般,她抓了頭發好一會兒,就隻憋出幾行字。
有句話還純屬沒話找話,說:“家門口那棵銀杏要落葉子了,那該多好看。”
結果下個月,周茗便收到了好幾片金黃的小扇子,鄭歡顏在信裏寫道:“是很好看,可惜路途遙遠,隻能以信件寄你一葉秋。”
她就說,鄭歡顏很有水平。
哪怕鄭歡顏被迫和她哥一塊開米店,鄭歡顏也是米店中最有水平的老板娘。
5.
周茗快到大三時,鄭歡顏才有了周緩。
鄰居大媽這兩年沒少碎碎念叨,還攛掇鄭歡顏要生不出來孩子,就去外邊領養個。
說什麽不能絕周家的後。
鄭歡顏對此很頭疼,周茗讓她別管那些話。
但鄭歡顏不跟周茗她哥說這些,哪怕他們是夫妻,周茗仍覺得他們的關係還比不過一般朋友。
問題肯定不是出在鄭歡顏身上,畢竟鄭歡顏跟父親處得好,跟周茗也處得好。
那肯定就是周茗她哥有問題。
但那時候鄭歡顏不說,周茗心大,也沒意識到。
6.
日子跟流水般過,周茗畢業,將鄭歡顏給她的信從頭到尾捋了一遍,收集成厚厚一遝,壓進箱子的最底層,好好地保管著。
周緩那時候一歲多了,鄭歡顏圍著這小家夥跑,還要管著米店的生意,很少再有空提筆寫什麽東西。
周茗當時就想在父親任教的學校找個職務,留在縣城裏,也好給家裏分擔分擔。
但那時主城有更好的單位招大學生,鄭歡顏讓她去主城。
“你辛辛苦苦那麽多年,終於考出縣城了,怎麽還想著要回來呢,傻丫頭?”
在大事麵前,鄭歡顏表現得就更像一個長輩。
周茗不知怎的,她聽鄭歡顏的話,她可是有時候連父親的話都不會聽的。
“那你一個人,忙得過來嗎?”周茗問她。
那時候,周茗的哥哥南下去G市闖**,打算謀另一條出路。
畢竟父親退休後要養老,而周緩慢慢長大,也需要錢讀書。
“沒事兒,我可以的。”鄭歡顏輕輕笑著。
周茗的印象裏,鄭歡顏總是這麽輕而軟地笑,仿佛在她眼裏,沒有什麽辦不成的難事。
7.
周茗進了主城的單位,拿到了鐵飯碗。
她又開始和鄭歡顏通信。
這次是她寫得多,鄭歡顏寫得少。
但寫得少,也比她字兒寫得好看。
開頭都是很鄭重的“吾妹親啟”。
8.
周茗以為,會一直這樣。
她不奢求一輩子,隻是希望著這個一直,能夠長久些。
9.
她哥哥回了縣城,沒在G市闖出名堂,倒染了一身陋習。
周茗因為工作,沒法經常回家,但那時候,鄭歡顏很少給她寫信了。
終於等到假期趕班車回去,還沒見著鄭歡顏,鄰居大媽便報喜似的跟周茗說,鄭歡顏又懷孕了,要這次是個女兒,一兒一女能湊個好字。
“你們周家有福氣哦。”
周茗不管什麽好不好,她隻想幾步奔回家裏,見鄭歡顏。
開門的是父親,父親手裏拉著剛能走路的周緩。
“你嫂嫂在屋裏歇著呢,你陪陪她。”父親說,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帶緩緩出門走走,順便去找找你哥。”
周茗沒明白過來父親這句話的意思,她推開臥房門,天光從紗窗外透進來,鄭歡顏安安靜靜睡著,臉色蒼白。
10.
鄭歡顏身上有傷,很明顯是被誰毆打過。
周茗猜想到是誰,瞬間眼眶通紅。
聽見她的動靜,鄭歡顏倒慢悠悠地睜了眼。
“嫂子......”周茗上前握了她的手,聲音止不住地發抖。
“阿茗回來啦。”鄭歡顏輕輕笑道,作勢要起身,周茗低了頭,將她肩膀輕輕按了。
“你躺著,休息。”周茗語氣強硬。
可鄭歡顏還是笑,她怎麽老是笑,周茗眼眶酸得很,都快掉眼淚下來。
鄭歡顏抬起另一隻沒被桎梏的手,輕輕撫上周茗側臉,“離我近一點,好嗎?”
周茗下意識地將頭又低了低,鄭歡顏吻了她嘴唇。
“我好想你。”鄭歡顏說。
11.
周茗她哥從G市回來後,染上了賭博,鄭歡顏好幾次深夜去賭場找他,好說歹說把他勸回家。
但周茗她哥被掃了興致,解了皮帶抽打鄭歡顏,並在鄭歡顏的掙紮中,強/暴了她。
他們第二個孩子,便是這樣得來的。
父親勸了兒子幾次,差點便要跪在賭場門口,用盡教書人最後一絲尊嚴,乞求兒子回頭是岸。
結果還是賭場老板看不下去,把父親護送回家。
周茗不在的這些日子,家裏便發生了這樣翻天覆地的變化。
12.
父親領著周緩回來了,他們隻在家附近溜達了圈。
周緩還小,父親思來想去,覺得不能帶他去賭場那種地方。
“爸,我去賭場看看。”周茗說,她往自己的雙肩包裏塞了一把鋥亮菜刀,但沒叫父親和周緩看見。
“你一個姑娘家,你去那地方幹什麽!”父親急得直跺腳。
“嫂子也是個姑娘家,她去了,賭場的人沒把她怎樣,我哥把她打了。”周茗冷聲道,“不用擔心我,爸,我不跟他來軟的。”
她背上雙肩包,出了門。
用包裏的刀,把她那不爭氣的哥哥逼出了賭場。
13.
“周浩天,你要再敢踏進這裏一步,我就用菜刀砍死你,然後再砍死我自己。”
“省得連累爸和嫂嫂。”
“我周茗,說到做到。”
14.
她哥消停了陣子,重新做回二十四孝好兒子,三從四德好丈夫。
周茗回主城繼續上班,她哥欠著賭債,她不能讓鄭歡顏和父親他們扛。
鄭歡顏懷著孩子,身上又有傷,自然沒法給周茗寫信了。
周茗努力不讓自己想這些事情,天氣慢慢轉冷,她在辦公室裏蹦蹦跳跳取暖,想起和鄭歡顏的那個吻。
鄭歡顏說很想她,可她那時候腦子空白,竟忘了回她一句。
周茗這心裏,便一直有著疙瘩。
應該是要回一句的。
周茗抿了抿嘴唇,仿佛上麵還停留著鄭歡顏柔軟的觸感。
15.
單位樓下有電話亭,周茗經過時總會多望一眼。
鄭歡顏的米店裏安裝了電話機,但等周茗下班來到電話亭跟前,米店也早就關門了。
可這天,周茗仿佛受了什麽蠱惑,直愣愣地來到電話亭跟前,投下準備了很久的硬幣。
她沒抱著會被接通的希望,想著聽一會兒電話忙音再回去吧。
好歹讓她有個念想。
但沒過一會兒,電話接通了。
鄭歡顏輕而軟的聲音被電波徐徐傳來:“喂,請問是哪位?”
“嫂子。”周茗聲音哽咽。
16.
“我也好想你啊。”
17.
周茗想自己如果再敏銳一點,是否就可以挖出鄭歡顏大晚上還在米店裏的真相。
可鄭歡顏隻說,店裏來了新貨,她幫忙卸貨,忙活到了這時候。
“你該讓我哥卸貨的啊!你還懷著孩子呢!”周茗急了。
鄭歡顏笑吟吟道:“你哥也在卸呢,我隻是閑不住,硬要搭把手。你放心,現在都四個月了,穩定了。”
鄭歡顏不愧長她兩三歲,輕而易舉便把她哄騙住了。
她怎麽就這麽傻的,放了心呢?
18.
“最近降溫,記得添加衣物,你一個人在外邊,好好照顧自己。我看再找個什麽時間,給你寄些紅糖薑茶過去,暖身子的。”
周茗沒想到,鄭歡顏這些碎碎念,是鄭歡顏給她最後的話語。
19.
周茗頭一次向單位請假,回縣城裏辦喪事。
她以為她會拿把菜刀把她哥給砍了,或者抱著周緩和父親歇斯底裏地嚎啕大哭什麽的。
但她卻意外地冷靜,冷靜地送鄭歡顏和那未出世的小女兒火化,冷靜地和父親一道將她們送去墓園。
周浩天跪在鄭歡顏碑前不停地說著對不起,咚咚的響頭磕出了血。
周茗不攔他,隻是捂著周緩的眼睛。
她想他早幹嘛去了,賭癮複發把鄭歡顏氣得大半夜住米店,最後債主找上門來找不到人,又去敲鄭歡顏的米店。
那時候鄭歡顏都已經有四五個月的身孕了,冒著寒風一家又一家賭場地找。
現在好了,鄭歡顏沒了,不就正如你所願般沒了嗎?
你有什麽資格說對不起啊?
但這些話,周茗依舊沒有說出來。
她很冷靜,冷靜得近乎可怕。
20.
末了,要離開時,周茗拉著周緩,輕撫著粗糙的石碑。
她說:“嫂嫂,下輩子,等等我,好嗎?”
周緩仰起小臉,說:“姑姑,你哭了。”
“啊,是麽?”周茗下意識捂住眼,卻發現早已淚流滿麵。
21.
三月三啊,三月三,是什麽日子呢?
是周茗和鄭歡顏最初見到的日子。
那會兒正值高考倒計時,所以周茗對日期很敏感。
後來每年的三月三,她都要跟鄭歡顏提一提,撒潑打滾地找她要相遇禮物。
她們相識已有三十年,而鄭歡顏隻給了她五年的禮物。
剩下的二十五年,都是她給鄭歡顏送花。
“虧本的買賣,我是不會做的啊,嫂嫂。”想起了這一茬,周茗忍不住笑了笑。
她在這裏約莫站了半個小時,天灰灰,落了雨。
是該離開了。
22.
撐了傘,走近大理石的碑。
這是近兩年換的,上麵灑金的字體簇新著。
周茗順著那“鄭”字,一筆一劃地用指尖勾勒。
在“顏”的最後一筆停駐。
“忘了說了,嫂嫂。”周茗收了手,仿佛那人還站在眼前笑意吟吟,“我今年依舊,很想念你。”
作者有話要說:
尼瑪的,這番外把我自己整哭了。
你們又是彼此的誰呢?
其實感覺緩緩應該遺傳到了媽媽的性格,就是比較樂天派;然後又被姑姑潛移默化著,所以性子柔中又帶剛。
不說了,我再哭會兒去吧。
為什麽這麽虐啊!
以上就是《以睡還睡》的全部內容,謝謝大家這一個月以來的支持和喜愛。
正式完結,撒花~
隔壁《尾隨未遂》已達三萬字,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