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當嬴雁風再次問溫止寒,是否願意看到天下如此時,溫止寒毫不猶豫地點了頭——盡管他知道,點頭的弦外之音是站到了嬴雁風的陣營中。

從楓亭回到偃都後,溫止寒開始與姚炙儒、嬴雁風商量如何才能讓這個國度成功易姓。

溫止寒對姚書會道:“那時你父親留給我一封書信,在獄中我給你看過了。你父親那時候就明白,他與你母親走的是一條不能回頭的路……”

若成功,他們與天下百姓同慶賀;若失敗,連同他們的孩子都將一齊萬劫不複。

所以姚炙儒提前將姚書會托付給了溫止寒,那個他們在朝堂上的暗線。

姚炙儒邊寫下那封信邊說:“雲舒,日後若我與雁風遭遇不測,你不可妄動,切記明哲保身。若有那一日,你是錚錚鐵骨的清官,還是欺上瞞下的佞臣,我都不在乎。我以一位父親的身份拜托你,屆時替我照顧好書會。”

溫止寒答:“好。”

溫止寒的敘述在這時候被打斷了,姚書會問道:“雲舒是溫酒官的字麽?”

“嗯。”溫止寒點頭,“家父撒手人寰前拜托了我的先生為我取的字,取‘去留無意,望天上雲卷雲舒①’之意。多年不曾有人叫過了,最後一次正是你父親叫的。”

姚書會清楚,雲舒對溫止寒來說意味著那段臣心如水的日子隻能放在回憶中,就算難以忘懷,也隻能偶爾溫習,無法再接近半分。

姚書會仰頭看溫止寒,眼神明亮澄澈,輕喚:“雲舒。”

溫止寒似乎被勾起當司酒時的回憶,他的目光落在姚書會頭頂上,微微出神。

忽然,一聲淩厲的破空聲自馬車外傳來,溫止寒下意識一躲,將姚書會攬到自己懷中。

利箭擦著溫止寒的手臂而過,釘在了馬車內,溫止寒果斷踹開馬車,帶著姚書會滾了下去。

甫一落地,馬車就被射成了篩子,為他們趕車的酒人也在瞬息之間成了一具屍體。

就在姚書會以為他們逃過一劫時,七個穿著各式服裝的殺手向他們圍了過來。

姚書會還被溫止寒摟在懷中,他聽見頭頂上的人附在他耳邊說:“雙拳難敵四手,一會我助你逃脫。我們能跑一個算一個。”

溫止寒說完,鬆開了姚書會,以不容置喙的袒護姿態站在對方麵前。

溫止寒在父母還未過世前,曾練過一段時間的拳腳功夫,後來他父母雙雙亡故,家道也因此中落。他一頭紮進賴以謀生的釀酒術中,貴族子弟用以強身健體的功夫也因此荒廢了。

殺手尚有幾分俠義,並沒有圍攻溫止寒,而是一個一個上。溫止寒底子尚在,與第一位殺手纏打時竟也不怎麽落下風。

姚書會瞅了個空檔,跑出了殺手的包圍圈。他一身紅衣,又搽脂抹粉,看起來清瘦且秀色可餐;殺手們暗自揣測,估計姚書會做的是以色侍人的活計,溫止寒惡名在外,姚書會恐盼望脫離苦海已久,竟然一個去追他的也沒有。

這頭溫止寒與第一位殺手打得難解難分、不相上下,其餘殺手見如此,互相對視後便一擁而上。

說時遲那時快,一隻箭破空而來,和溫止寒纏鬥不休的人捂住脖子,一臉難以置信地倒了下去。

殺手們有一瞬間的慌亂,也正是這一瞬間的停滯,給了放冷箭的人機會——又一支箭帶著淩厲的風插到殺手領頭人的喉間,領頭人眼睛都沒來不及閉上就倒了下去。

局勢瞬間被逆轉,殺手們對視一眼,其中兩位去追蹤那位暗處放箭的人,其餘的繼續絞殺溫止寒。

箭是從高處往下射的,射箭人毫無疑問藏在樹上;但溫止寒和姚書會已經到達了南方,官道兩側都是茂盛的常綠林,風吹過,葉片間沙沙作響,根本分不清哪兒的動靜屬於人、哪兒的動靜屬於風。

那兩位追擊射箭人的殺手望著隨風搖曳的樹林毫無辦法,隻能先確保自己不被一箭穿喉。

但是沒有用。

姚書會在暗,他們在明;對姚書會來說,不過是兩個瞎子躲冷箭,命中隻是時間問題。

姚書會搭箭上弓時想的是,他該在他母親教他騎射後勤勉練習的,如此他母親雙箭齊發的絕技,他早就學會了,這樣他就能為溫止寒減少點對陣敵人的壓力了。

與姚書會輕鬆應付不同,溫止寒在多人的圍攻下已經顯出左支右絀的狼狽姿態。

一柄鋒利的短劍自門麵劈向溫止寒,溫止寒躲閃不及,劍鋒一下子沒入了溫止寒的肩部。

溫止寒心中一喜,他赤手空拳對著一群窮凶極惡且帶著武器的殺手,未免捉襟見肘,如今有了送上門的武器,定然趁手許多。

月白藍的長衫肩膀處瞬間被血色洇透,用以勾鏽飛禽走獸輪廓的銀線不再泯然於藍色布料中,它們浮與血色布料上,竟為溫止寒平添了幾分華貴與凜冽不可侵。

溫止寒順勢將自己的身體往前送,殺手顯然沒料到溫止寒會用這樣不要命的打法,本因未刺到要害部位要拔出短劍的手硬生生改了動作,將那柄劍旋了個個,好讓溫止寒創口更大、更深些。

溫止寒反手一劈,將殺手握劍的手劈開,自己握住劍刃,咬了咬牙用力拔了出來,順利奪走了短劍。

幾個殺手早就看出溫止寒下盤極穩,一直想從他的上盤找突破口,卻反被他用奇詭的方式奪了武器,一時氣焰大減。

被奪了武器的殺手一時大怒,揮過淩厲的掌風想為自己扳回劣勢,溫止寒借勢倒地,一勾手,將短劍往上送,一劍封喉結果了對方。

還有最後兩個殺手。

此時溫止寒已戰至力竭,眼前止不住發黑,他咬著舌頭,試圖用疼痛喚起自己瀕臨散失的意識。

就在其中一個殺手看出溫止寒的頹勢,馬上就能結果他時,又一支冷箭擦過了殺手的門麵,被殺手堪堪躲過,脖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敢暗算老子?也不看看自己什麽東西。”那人說完,擲出手中彎刀,彎刀割掉樹上的嫩葉,不知插在了何處。

溫止寒已經沒有餘力去管姚書會有沒有躲過那把刀,他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個想法是:他身隕於此倒無所謂,可惜不能親眼看見天下歸一,希望等到那一天,姚書會祭拜他的時候別忘了告訴他。

兩支毒鏢自遠方飛來,在那兩位殺手對溫止寒動手的一瞬間射中了他們。

兩人就此沒了氣息。

一位蒙麵人掠過樹叢,經過溫止寒身邊時丟下了一張令牌,隨即揚長而去。

姚書會這才湧起後知後覺的害怕,他背上箭筒,拖著礙事的華貴長袍,從樹上慢慢滑下來。

他踉踉蹌蹌地向溫止寒跑去,甚至沒注意到自己手上也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溫酒官,醒醒。”近處看,溫止寒的藍色衣袍被血染紅,仿佛大片牡丹在衣服上綻開,如同一個血流光了的死人,姚書會頓時亂了方寸,隻會跪在地上機械地叫著溫止寒。

“別哭。”溫止寒聲音低啞,抬手想替姚書會拭去眼淚。

姚書會俯下身,讓自己的臉頰貼近溫止寒的手。

溫止寒抹去姚書會臉上的淚痕,道:“這附近有驛站,去那裏後再說。萬一有第二波殺手,我們也好應付。”

姚書會作勢要扶溫止寒起來,溫止寒卻對這個動作置若罔聞,他的眼神停留在姚書會的右臂處,半闔著眼,氣息不穩道:“你受傷了。”

姚書會低頭看了一眼,最後死去的那個殺手擲出的彎刀割斷了自己大半邊的頭發,也給自己的手臂留下一道不知深淺的傷口,隻是自己方才心神俱亂,一時忘了疼痛。

此時溫止寒這麽一提醒,姚書會才覺痛感盡數回歸,但他還是咬著牙說:“溫酒官不必擔心,不疼。”

溫止寒沒有戳破對麵少年人善意的謊言,他笑了笑,拾起了地上的令牌,打算借著姚書會的力站起身。

但失血過多的身體根本不聽他使喚,姚書會一下沒扶住,溫止寒頹然跌回地上,他苦笑著搖了搖頭,正打算開口,卻被姚書會搶了先:“溫酒官,我背你吧。”

溫止寒略一思索,深知靠自己走到驛站更耽誤時間,便點點頭,趴到姚書會背上。

少年的背並不寬厚,但足夠溫暖,溫止寒困倦地閉上了眼,他終於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姚書會似乎察覺了溫止寒的所思所想,他不想獨自麵對驛站的那群老家夥,他害怕一言一行中暴露了原本的習慣被認出來,於是哼起了荒腔走板的小調。

溫止寒閉著眼無奈地道:“我還沒聽過曲調如此怪異的歌。算了,咱們聊聊天吧。”

姚書會嘴角不自覺上揚,等著溫止寒往下說。

“你的箭從哪裏來的啊?”

“馬車旁邊撿的。”姚書會答,“就是捕獵用的那些箭。”

兩人走的是官道,但驛站之間間隔很遠,每次都要許久才能補充些新鮮食物,大多數時候一塊幹糧一壺水便是一餐了。

溫止寒不忍心這個曾經的漠北紈絝跟著自己吃簡易的幹糧,出發前特地讓酒人帶上弓箭,路上遇見可以吃的獵物,便打了加餐。

“你做得很好。”溫止寒還是沒抵住失血帶來的困倦,聲音漸漸低弱了下去。

“溫酒官?溫酒官?”背上的人無法再給予姚書會回應,姚書會咬著牙加快了腳步,同時在心裏祈禱溫止寒一定不能出事。

作者有話要說:

①去留無意,望天上雲卷雲舒:明·洪應明所著對聯,陳繼儒收錄於《幽窗小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