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日沉時分,溫止寒從姚書會房間中的暗道中鑽了出來,姚書會早就穿上對方給他備的華服、戴好麵紗在房中等候多時。
“走吧。”溫止寒說。
那條地道是九黎王府尚如日中天時,九黎王命人修建的,為的就是有朝一日九黎王府遭了變故,這個他捧在手心的長子能順利逃脫。
地道低矮,溫止寒走在姚書會身後,手一直放在對方頭頂上方,防止對方撞到崎嶇不平的土壁。
地道通往的是一座破落的小屋,看樣子不久前才剛打掃,連桌上都沒沾上多少灰塵。
溫止寒停住了腳,他看著姚書會的眼睛道:“姚書會已死,你同你母親回故國省親時,潁川王室的人無一沒有見過你。所以無論如何,你母親都不可能留下你,你明白麽?”
姚書會點頭。
“不管你問出來的結果是什麽,回來後你都會變成溫止寒的禁臠。你考慮清楚了?”
姚書會不答是或不是,隻道:“溫酒官,出發吧。”
小屋外的馬廄拴著一匹馬,溫止寒解開馬繩:“上去吧。”
姚書會一躍而上,但神情並不如動作那般爽利,他踟躕道:“溫酒官與我,共乘一騎?”
溫止寒點點頭,也上了馬。
“你母親此時應當會在她出嫁前的封地楓亭郡,那兒距此地有一百五十餘裏,來回需兩個時辰。此馬為汗血寶馬,腳程快、卻也顛簸,你最好抱緊我。還有,路上別露出臉。”
麵紗是為了遮擋姚書會的臉,不讓人認出他,但漠北風大,吹開麵紗也極正常,故而溫止寒多叮囑了一句。
姚書會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說起嬴雁風鎮守楓亭,這其中還有一段故事。
這塊大陸上有三個主體大國——太康、潁川、楓亭。
三國之爭,早在百年前就已開始。
三個國家以禍水為界,表麵上彼此相安無事,但邊境向來摩擦不斷;當哪個國家弱勢些,就要向其餘兩國進獻財糧、駿馬、美婢孌童等以求生存。
三個國家勢如三角,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
其中楓亭位於山地,多湖澤,以漁獵山伐為生,地廣人稀、蛇蟲眾多。因許多人死於毒蛇之口,故而對蛇圖騰有近乎狂熱的崇拜;完備的巫醫同源、巫醫為官體係也由此誕生。
潁川則是馬背上的國家,民風彪悍、善於作戰。他們重武輕文,馭獸師們馴服了草原上的異獸,組成了強有力的部隊。當政者本欲建立空前的盛世,卻因居無定所難以施展拳腳。
而太康地勢平坦、土地疏鬆,是個安居樂業的好地方。除此之外,因生活水平高,形成了高度繁榮的文明。經過多年發展,百年前就成為三個國家中最為發達的存在。
潁川之王薑開霽不願臣服於太康,打算與楓亭聯合,共同對抗太康,並開辟商路互通有無,以尋求共同發展。
為表誠意,薑開霽派了國中戰功赫赫的第一馭獸師祁舜出使楓亭。
祁舜出使時正值楓亭大旱,他的到來打斷了正在祭台上祈雨的巫師,天色也由陰沉轉晴。
王問巫師其緣由。
巫師答:“一為潁川開辟商路觸怒神明,二為神明不喜祁舜,故降罪我楓亭。”
楓亭的王大怒,問是否有解決之法。
巫師又答:“以祁舜之血,祭神明。”
楓亭的王因此枉顧“不斬來使”的規矩,斬祁舜,血祭神明。
祁舜的死沒能讓烏雲重新回到楓亭,自然也沒能降下那場緩解幹旱的雨。
這個消息傳到潁川,舉國皆驚。與此同時,那位勵精圖治的君主的怒火也被楓亭此舉點燃。
他快速召集了精兵強將,分析了潁川與楓亭當下的局勢:楓亭之王暴虐,民苦其已久;而此時正逢大旱,路皆餓殍,楓亭各地的起義如雨後春筍強壓難止。
他們若攻打楓亭,不僅有七成勝算,而且是民心之所向。
薑開霽率兵親征,不到半年就攻下楓亭,楓亭就此成為了潁川的封國,更名楓亭郡。
潁川當政者向來能者居之,諸侯間無賢能者,向來有封號而無封地。
楓亭郡本是嬴雁風的封地,被封楓亭後不久,她就成了和親公主,嫁給太康的九黎王。
之後,楓亭郡由嬴雁風的兄長薑不降接管,薑不降死後,國王的子女與兄弟皆德才平庸,無可擔大任之人,楓亭郡大小事宜暫由幾位幾位攝政王代理。
前些日子嬴雁風回潁川省親,待到歸期又接到姚炙儒反叛的消息,這才回楓亭郡重掌大權。
深冬寒冷,姚書會趴在溫止寒背上聽對方講三個國家的故事,講他母親曾經策馬揚鞭的歲月。
兩人的體溫隔著衣衫互相傳遞著,凜冽的風所帶來的寒意似乎也被消減了不少。
如果真的成為溫止寒的孌童,好像也不算太差。姚書會想。
在各個關口,溫止寒拿出各式的令牌,一路暢行無阻,而姚書會的臉則一直貼在溫止寒後背,誰也沒看到過。
快到楓亭時,姚書會突然問:“溫酒官是以什麽理由帶我出來的?”
他頓了一頓,又道:“可以說麽?”
“當然可以。”溫止寒笑答,“我說我搜羅了一位孌童,要獻給嬴雁風,順便刺探潁川的軍情。”
嬴雁風出嫁前,府中養有眾多麵首,她喜歡美少年並不是什麽秘密。
但見母親還要以獻孌童的由頭,屬實荒謬,故而溫止寒說完,兩人都沉默了。
不管兩人思緒如何百轉千回,楓亭還是到了。
因天氣潮濕,楓亭的建築帶著鮮明的當地特色,幹欄式的建築鱗次櫛比,帶了些壓迫感,姚書會對即將到來的真相既期盼又恐懼,硬生生出了一手汗。
兩人被領著進了皇宮,踩過冗長的台階,見到了立於巢居中的嬴雁風。
嬴雁風穿了一件紅色圓領袍,外披雪白的鶴氅,鶴氅不知由什麽皮毛製成,打眼看去就名貴異常。
姚書會沒忍住,紅了眼眶。
嬴雁風揮退了左右,她取下姚書會的麵紗:“好孩子,受苦了。”
姚書會含著淚搖搖頭:“母親,父親真的叛變了麽?”
嬴雁風答:“我不知道。倘若是我,那叛變便會是真的。可你父親……此事雖有蹊蹺,但也並非絕無可能。書會,別哭。成王敗寇,無外乎此。”
“為什麽?”姚書會聲音幾近哽咽,“是聖上對你與父親不好麽?為什麽非得自己稱王呢?”
嬴雁風的臉上看不到太多情緒波動,她說:“書會,我與你父親本以為還有很多時間等你長大,但是上天不眷顧。那我今日就告訴你,權力之上還有黎民。稱王不是為了誰對我們好,而是讓天下蒼生多一些盼頭,讓他們跟我們過得一樣好。”
姚書會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那父親白死了,對麽?”
“若天下再無戰事、民生安定,那你的父親就不算白死。”嬴雁風上前一步,摸了摸姚書會的頭,“好孩子,時間差不多了,你也該和溫酒官回去了。若天下有一統之日,我也沒有在那時淪為階下囚,你我再相見。”
“母親……”
溫止寒拿出手帕,替姚書會擦了擦眼淚,轉而對嬴雁風說:“夫人可否借我些胭脂水粉,我為書會上個妝,好光明正大地將他帶入我府中。”
嬴雁風指著自己屏風後的梳妝台:“溫酒官請便。”
溫止寒在姚書會臉上勾勾畫畫,最後伸出拇指,摁在軟糯的胭脂上,反手在姚書會眉心信手一勾,畫出一道細長的額妝。
他翻開桌麵上倒扣的銅鏡,問姚書會:“這張臉喜歡麽?”
姚書會點點頭。
嬴雁風看到姚書會從屏風出來後仿佛變了個人,原先的濃眉杏眼被畫成飛入鬢間的長眉和狹長的上吊眼;鼻唇自不必說,在溫止寒的巧手下更是看不出原樣。
“好一個俊俏的異域小郎君。”嬴雁風笑著讚道,複又轉向溫止寒,“溫酒官易容術又精進了不少。”
溫止寒行了個禮,算是接下了嬴雁風的誇獎:“夫人謬讚,如此我帶書會先回去了。”
嬴雁風沉吟半晌,才對兩人說:“書會將及弱冠,字我便先取了。”
她用毛筆蘸了墨,提腕寫下兩個鐵畫銀鉤的字:修文。
姚書會雙手接過,又含淚喚了一聲“母親”。
嬴雁風不再看二人,轉過身去。
兩人出了皇宮,姚書會忍不住問:“你與我母親,是舊相識?”
“嗯。“溫止寒沒打算瞞著眼前的人,“我是潁川的人。”
姚書會心中五味雜陳,他原本所堅定認為的真相在今晚被擊了個稀碎,他需要時間去消化,也就沒再追問溫止寒何時成了潁川的人。
在路上,姚書會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問道:“往後我都以這樣一張臉出現在大家麵前麽?”
“若你不喜歡,我便替你換一張。”溫止寒答,“每日清晨我需為你上妝,要委屈你以後與我同住。其餘時候你皆可隨意。你母親既已為你取了字,往後我便略去你的姓,喚你修文,可好?”
“好。”姚書會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