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顧西園的手指碰到地板上的硬紙片,摸起來一看,是張照片,畫麵裏賀文妍像一朵封在滴膠裏的玫瑰,看不出外表的變化,身邊站著賀循的爸爸,那時還很年輕,十分儒雅俊秀。相片邊緣則被裁掉了,顧西園翻過背麵,陳舊的筆記寫著攝影的時間,與“賀文妍”、“茅井梧”兩個名字。
賀循接過照片,影像也看完了,他取出CD裝回盒裏,客氣地和顧西園說再見,自若地離開房間,好像剛剛坐在已經不屬於自己的地盤上,看先父最後留存的影像的人不是他一樣。
顧西園收拾東西離開茅家的時候,外麵一個人也沒有,隻留管家等在門廳,叫了司機送他回家。讓他想起聊齋裏趕考的書生,半夜住進一家富麗堂皇的酒樓,清晨醒來卻發現身處荒無人煙的野地。
隻有下午課時費準時到賬的短信,讓他找到一點實感。
轉到東外後,顧西園開始感到一點便利,早上不再像打仗一樣匆匆忙忙,可以給爺爺煮茶喝,自己也坐在桌前吃完早飯。騎單車上學,到教室後時間也還早。中午則更不用說,就連晚上,東外也沒有強製執行夜自習,即使顧西園中途消失五十分鍾,也不會有人管他。
在市高的夜晚,校區裏隻有教學樓每間窗戶裏整齊地亮著燈光。東外則除了教學樓,藝術廳、體育館、學活中心,到處都有活動,堪稱繁星點點、群星爭曜。
夜自習,班裏隻有零星幾個人,其他全在參加課餘活動。
顧西園已經和前後桌都認識了,他脾氣好,和人說話都帶著笑,長得好又禮貌的人在哪裏都吃得開。前桌尤莉問他體育課選的什麽,想和他選同一節。
顧西園正在煩惱這個問題,東外的生活實在太豐富了,連體育課都有幾十種選項。
“他們應該建個高爾夫球場。”顧西園開玩笑說。
尤莉一本正經地回答:“他們正在建,新校區就是,還有馬術館。唉,不知道畢業之前能不能享受得到。”
顧西園:“……”
“你選排球吧!”尤莉給他推薦,“我也想選排球,這樣我們可以組隊!”
顧西園有點猶豫,他白天還聽到茅維則的小團體報了排球課,不是很想和茅維則一起上課,他現在看見這個人就想起那天被他在臉上親一口的反感。
尤莉不停地遊說:“就這個吧,好不好嘛,我超想打排球的!顧西園,你不選排球是不是因為對身高不夠自信?”
最後這句話殺傷力太強了,這周體育課顧西園就跟著尤莉到了排球館。
時間還早,更衣室裏隻有幾個高年級生在,顧西園看見他們時忽然就福至心靈,對尤莉這麽熱衷排球課的原因產生了懷疑。換了運動服出來,場館裏空調開得有點熱,顧西園挽起袖子,光著兩條胳膊。尤莉穿著排球短裙一蹦一跳地過來。
“哎呀,西園,我之前就想說了,你真的好白,比我還白一個度!胳膊也比我細,你平時都不吃東西的嗎?”
顧西園說:“你怎麽還穿裙子?不是學校規定的運動服吧?”
尤莉用手指卷著發尾,左顧右盼,含糊著不回答。上課的人逐漸來了,尤莉發現目標,眼睛咻的亮起來。
學校的體育課和藝術類課程都是三個年級混著上,排球課上高一的小矮子、高三的大個子參差不齊。
茅維則和他的幾個跟班也來了,他在學校裏幾乎是呼風喚雨、為所欲為,因為他爸是校董之一,而具有超然的地位。顧西園特意站得離他最遠,希望不要被茅維則逮到,這人專以捉弄他為樂,來表示對父親強製要求自己學國畫的不滿。
分組的時候顧西園意外看到了賀循,沒想到他也選了排球。
茅維則像塊蜜糖,吸引了十多個人圍著他求組隊。賀循則正和兩個男生講話,茅維則忽然走過去,跟那倆男生打招呼,沒說幾句,倆男生跟著茅維則走了,賀循低下頭,調整護腕的位置。
顧西園拖著慢吞吞的步伐走過去,站在賀循麵前,賀循看見他,眼裏有點詫異。
“……組隊嗎?”顧西園沒敢看他眼睛,看著他調護腕的手問。
賀循沒說什麽。
他的手指修長,透著骨感美,看上去很有力度。
尤莉拉著一個高年級的男生過來:“西園!你找到隊友了嗎?!”
那男生是她男朋友,什麽超喜歡打排球,隻是找借口約會而已。尤莉看了眼賀循,顧西園說:“啊,嗯……正在邀請。”
聽見賀循的聲音說:“可以,我去跟老師報備。”
他有點恍惚,最後組了四人排球組,尤莉和她男朋友張星凱一隊,顧西園和賀循一隊。張星凱與賀循的個子都很高,襯托得尤莉與顧西園像兩根發育不完全的豆芽菜。運動起來更是,顧西園隻配發球、撿球,賀循扣球的力度讓顧西園懷疑他平時的愛好是舉鐵。
打得張星凱很鬱悶,完全沒有出到風頭。
顧西園打了半節課醬油,很佩服賀循地說:“你一個人打都沒有問題,完全不需要我啊。”
“是麽?”賀循漫不經心地拉了下護腕。
下半場他就開始劃水,顧西園滿場追著球跑,累得吐舌頭,全程被張星凱戲弄,還聽他對尤莉說:“小顧剛才的動作就是反麵教材。”
顧西園滿頭黑線。
下課後顧西園趕著中午回家,在車棚外被茅維則堵住。茅維則自以為裝得雲淡風輕,實則表情很臭。
“你也選排球課?”
“對啊。”
“怎麽沒來找我組隊?”
顧西園心說,你還缺人組隊不成,看著他不說話。
茅維則忍不住說:“跟我哥一組?你有沒有搞錯?”
“怎麽了嗎?”顧西園虛心請教。
茅維則一根指頭戳他肩膀,每個字都說得很用力:“我爸給錢,是請你來陪我讀書,不是陪賀循打球!”
顧西園眉頭皺起來,扶著自行車躲開他的手指,反駁道:“是請我教你畫畫,不是陪讀。我轉到東外來也是自己考的,上體育課和誰組隊也有問題嗎?”
茅維則像聽了什麽笑話:“自己考的?你知道東外最近十年收過幾個轉校生嗎?獎學金是學校給的,學校的錢是我爸給的,你來上學,免的學費、給的獎金,都是我爸出錢。你現在跟我說不是來陪讀?小老師,你想的很簡單嘛。”
如果不是茅維則的話有一半是事實,顧西園的拳頭已經落在他臉上了。
他騎車回家,捎了學校食堂打包的兩盒飯,把爺爺從陽台上扶起來,坐到餐桌前。
“小川,”爺爺慢吞吞地說,“不要生氣,你不高興嗎?”
小川是顧西園爸爸的名字。
餐桌有麵小鏡子,顧西園照了一下,發現自己眼角有點發紅。其實他早就不生氣了,他的情緒就像漏勺打水,存不了多久,但是很容易上臉,小時候爸爸嘲笑他嬌氣,像養了個丫頭,說不了幾句眼眶就會泛紅。
“我沒有生氣,吃飯吧爺爺。今天有蛋羹。”顧西園喂了爺爺吃飯,又把老人扶進臥室的**午睡。這一覺能睡到顧西園下午放學回家,有時候睜著眼睛躺在**等顧西園叫他起來吃晚飯,有時候自己起床,夢遊一樣在家裏遊**。
下午茅維則沒有來找麻煩,不過到了周末,他又開始跟顧西園過不去。
賀循在茅家的地位顯然比較敏感,他很少回家,卻又不至於成了透明人,茅維則每每說到他,總是又恨又怕,從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讓賀循不舒服的細節。他讓顧西園不準和賀循組排球隊,顧西園置若罔聞,上體育課該在哪裏還是在哪裏。憋了這少爺一周,終於有了讓他發泄的場合。
“畫什麽**,醜死了,畫竹子吧小老師,我看別人畫竹子三十秒就能搞定。你行嗎?我考考你的水平,三二一計時開始——”
顧西園沒說什麽,去調墨汁,又換了筆舔墨,在宣紙上描竹叢。紙上到處都是應茅維則要求畫的範例,從牡丹到**,到葡萄、葫蘆、竹叢。
茅維則看他運筆,一頓一提就是一節竹,好似很簡單,自己也抄起筆刷了墨汁,狂放地塗起來,先把顧西園的範畫塗了。
“手誤手誤,”茅維則歪著腦袋,瞧顧西園,“小老師再給畫個?”
顧西園說:“你運筆的姿勢不對,手腕太低了。而且我覺得你應該先練控筆。”
他準備把草稿收了,換一張新的畫紙,忽然茅維則爬到桌麵上,把臉湊到他眼前,盯著他笑。顧西園往後退了半步,頓時警惕起來,提防著茅維則再做出什麽出人意表的舉動。
茅維則笑嘻嘻地道:“小老師,我發現,你上課的時候,和你在學校的樣子很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的?”顧西園竭力避開他,收起廢稿,根本不想看他的臉。
“上課的時候怎麽搞你都不生氣。在學校呢,就渾身長了刺一樣。為什麽?”茅維則手搭上他肩膀,用探討的語氣,“因為上課給了錢?”
顧西園猛地把筆擱進筆洗裏,濺出一灘水漬,他感覺自己的臉頰、眼角又被情緒染紅了,茅維則馬上舉起雙手投降,看顧西園的眼神都充滿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