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Battlefield

年前劇團裏進了幾位新人,排了一出獨幕劇,周四下午首演,早上還有最後一次彩排。

叢安河人緣好,和誰都能聊兩句,也被遞了邀請函。關係不遠不近,其實還有推脫的餘地,但考慮到別墅攝像頭無孔不入,待著不自在,最後他選擇應約。

第二天早晨九點,餐廳桌上擺著早餐,是高玨做的。

燕麥粥和速凍現炸的油條,餐桌中間擺著切盤的水果,很家常,看起來味道不錯。

隻剩下兩份沒動過,一份是自己的,剩下一份——叢安河往樓上看了一眼,戚不照的屋門仍舊緊鎖。

燕麥粥加了奶,粘稠又濃鬱。叢安河漱了口出門,大門外,攝像正扛著相機拍黎宵。

他穿著西裝,外套鬆鬆搭在臂彎,沒係領帶,襯衫頂扣解開兩顆,頭發顯然精心打理過,看架勢與其說去上班,不如說去走秀。

對於在工作場合取景這件事,合同裏沒有特別要求,意思是嘉賓不提,攝像不會跟。

叢安河無意搶鏡頭,所以還隔了一段距離就停下。

攝像師傅轉頭時恰巧看見他,出聲詢問要不要同框。

聽見動靜,黎宵有些不耐地抱起臂。

照他不積口德的毛病,如果不是礙於鏡頭,諷刺叢安河為蹭鏡頭用心良苦的話就要脫口而出。

也不能怪攝像自作主張,參加綜藝節目的誰不想增加曝光度,按理說既然攝像主動提了,基本上不會有人拒絕。

看叢安河的臉就知道,綜藝播出後,這位溫柔英俊的alpha有望炒成新一代國民情A,這時候賣個好總不會吃虧。

叢安河和黎宵對上視線,一觸即離。

恰逢東風眷顧,枝頭最後幾朵遲暮的春海棠被吹落,相當戲劇性的,零零散散落在他發頂和兩肩。

“不了。”叢安河移開視線,不笑也像在笑,抬手,拍掉花瓣:“我不用。”

黎宵招呼攝像,“走吧。”

攝像打量兩位高大的alpha,一個溫柔俊美,一個痞氣俊朗,氣氛卻不怎麽好。

從數量結構上來看,alpha和omega偏少,按第一性別畫人口比例圖,大致是個紡錘形。

追溯到理性與道德尚未開化的時期,alpha逞凶鬥勇的基因便展現得淋漓盡致,聚眾決鬥至死是家常便飯。而在腺體性別為第一性別的當代,alpha之間,尤其是存在競爭關係的alpha之間,劍拔弩張相互排斥再正常不過。

如果兩個omega搞對象,雖然不被主流接受,但也不算稀罕事。可如果是兩個alpha,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alpha們當朋友相處都很考驗眼緣,遑論玩兒離經叛道的“AA戀”——信息素的每一次交融都不亞於一次廝殺,搞在一起的是得多想不開。

受虐狂吧。

黎宵又叫了一聲,攝像才回神大步跟上:“來了!”

獨幕劇是從近代雜文集選編的,視角聚焦在一群青年車夫。原著在業內口碑很好,但因為風格接近荒誕主義,劇本內容晦澀,受眾並不廣。

演員都是新人。

叢安河早上坐在中間第二排看彩排時,左右前後就空無一人。直到下午兩點開演時,身後才落座一位中年男人。

格子襯衫,黑框眼鏡,瘦得就剩一把骨頭,望著舞台不知道怎麽就滾出眼淚。

他哭得無聲無息,在頂燈的散射下看見兩串狼狽的水光,像冰棱沿著灰黑的水泥板化開痕跡。

叢安河遞給他一張紙,男人接過,以點頭代謝,摘了眼鏡,把紙巾折疊後按在眼角。

誰都沒說話,直到一場戲落幕。

是劇院下屬的小劇場,兩層隻有將將四百個座位。叢安河戴上鴨舌帽離席時,出口的流動人口總計還不到四百的半數。謝幕時連掌聲都稀疏。

做這行就是這樣,寂寞常有,鮮花卻難得。簽了劇團,月月到賬的工資不多,但對著舞台下仿佛黑洞的寥落還是要肯彎下腰。

叢安河捧著中午出門買的幾束金百合,他逆著人流邊走向後台邊想,打水漂還能聽個響,值得嗎?

後台氣氛很熱鬧,空氣快活。

叢安河和幾個新人演員禮節性地擁抱,“今晚回去睡個好覺。”

演員有男有女,額頭上妝被汗水脫了半麵。

年輕的軀體因情緒高亢而十分鮮活,心跳如擂,隔著馬褂的布料和一截混沌空氣,他依舊感知到熱度。

領頭的姑娘樂嗬嗬地擦擦汗:“那就借您吉言啦!”

叢安河給一人塞了一小束花,金百合明黃的瓣尖輕搖。他笑了笑,目光卻帶點兒不同尋常的鄭重:“夢想成真。”

沒走側門的安全出口,叢安河壓著帽簷,途徑座位旁的斜坡。

穿格子襯衫的男人已經離開。

叢安河駐足,他突然想到暖黃暗光下的那雙淚眼。或許是為舞台上車夫精神的消亡,或許被生活壓垮在尋求發泄的出口……這個人到底為什麽哭,他不知道,沒有人知道。

不過這不太重要。

話劇有時曲高和寡,但總歸能演給人看,他想,這樣就可以。

散場的時間不早不晚。叢安河本來不著急回去,但他剛收到短信,說是有個貨到付款的大包裹六點左右要送到別墅。

時間突然倉促了起來。但他剛一抬腳,卻被人從後方叫住。

“叢師兄!”

叢安河回頭,朝他奔來的是剛剛那位領頭的姑娘。她很瘦,手臂揮動起來時沒有贅肉,隱隱有淺淺的肌肉線條起伏。

叢安河停下腳步。

“叢師兄。”她在兩步外站定,疾跑讓她兩頰發紅,抬手遞出去一張明信片:“我差點兒給忘了,下午正式開演前,有位先生來後台找過你,你人不在,他托我們轉交。”

這年頭少有人用這麽傳統又老套的方式傳達消息。

叢安河接過明信片,隻看了一眼,就問:“是位beta麽?”

不出意外的,姑娘點點頭,補充道:“是啊。是一位漂亮的beta先生。”

明信片素白,正麵被油彩塗得斑斕,非常印象派,大抵畫的是條起伏的海岸線。把明信片翻過來,上麵黑筆寫著字。

【Euphoria咖啡,下午四點】

沒有署名。

叢安河把明信片隨手塞進包裏,笑了笑,說:“謝謝,我知道了。”

Euphoria,欣快、歡欣沉醉,名詞。

叢安河卡著點推開咖啡廳大門時,心裏隻想著這個。

楚藍發尾到肩膀,燙過,發色是淺調的奶茶色,用皮筋隨意紮在後麵。他膚色很白,五官精致漂亮,隻不過新秀畫家的手卻不金貴,大魚際上顏料斑駁,一些幹在上麵,一時半會兒洗不幹淨。

“來啦?”

楚藍坐在窗邊,桌上隻點了兩份清咖。

叢安河在他對麵坐下,把明信片推過去,溫聲道:“下午好。”

楚藍不收,隻聳了聳肩:“安河,物歸原主可不算見麵禮。”

叢安河垂眼笑了笑,沒接話,轉身叫服務員點了一份抹茶蛋糕,順帶又結了一桌的賬。楚藍不意外,但有點納悶:“我不愛吃這個。”

叢安河用濕巾擦了擦手:“是我想吃。”

“……”楚藍哽住,因為尷尬,臉上起了一層浮紅:“我出國這半年,你好像有點變了。”

叢安河輕笑兩聲:“沒有吧。”

他明白楚藍的意思。

他隻和beta處短期存續的關係,每一段經曆都是一拍即合,然後心照不宣地好聚好散,壓根算不上戀愛。

楚藍和他一年前在畫展上認識。他們站在印象主義大師的那副《舞女》前,對視了十幾秒,如果有攝像頭,那會是很好的以一鏡,很老派的羅曼蒂克。

兩人處了兩個月,最開始也說好不談感情,可叢安河是太體貼的情人,楚藍很快被慣得找不著北,產生好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仰慕、厭惡或是愛情,都是很直白的情緒。叢安河見過許多雙眼睛,對這些太熟悉。

恰逢經紀人要帶楚藍出國接筆大單子,叢安河順勢提了句斷,楚藍情緒複雜,最後還是點了頭。

闊別已久的舊情人找上門,無非就兩件事。

要麽舊怨索債,要麽是舊情難忘。

楚藍果然問:“我新工作室就在隔壁,你要不要參觀一下?我要畫幅新畫,想畫你。”

意圖近乎直白。

楚藍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麵,自己也是這樣講的。十多秒的沉默被自己打破,他率先開口問叢安河,有沒有時間讓我畫一畫你。

叢安河那時候說了什麽?

楚藍是beta,捕捉不到信息素,但他清楚地記得,這個人對著他笑了笑,他的心髒頓時像被浸泡在深海,壓強迅猛而強烈,從四麵八方擠過來。

他胸口脹痛,然後聽到叢安河說,好啊。

腳步聲靠近,服務生端來一塊半個掌心大小的抹茶蛋糕,單價就要五十多。

“二位請慢用。”服務生頷首示意。

“謝謝。”叢安河挖下一個角,入口抹茶粉發苦發澀,蛋糕胚甜膩過頭:“……不太搭。”

聲音有點兒低,楚藍沒聽清:“什麽?”

叢安河抬頭。

“我是說,”他笑起來眉眼舒展,是溫柔又俊美的一張臉,這次說得清楚明白:“Lennie,算了。”

總是這樣,溫柔一刀,聞者咬牙切齒,恨不得生啖其肉。

刀叉落在瓷盤上的聲響有些刺耳。

楚藍捏住杯柄,杯底在大理石紋的餐桌上煩躁地轉了半周。

他斟酌了一會兒,還是說出口:“其實我出國第二周就給你打了電話,但你換了號碼。”

出國第二周,算算時間是在九月末。

叢安河想了想:“沒想躲你,我換號碼很頻繁。”

相處時間短,楚藍並不清楚他有這個習慣。他喝了口咖啡,深烘焙,味道相當苦,眉頭短暫皺起,又很快鬆開。

“好吧,那就……算了。”他聳聳肩,這幾個字說的時候艱難,全吐出來後,又鬆了口氣:“我聽說你參加了ao速配戀綜,怎麽,想定下來了?”

問題問了,楚藍卻很快後悔。剛被拒絕,他暫時不想聽叢安河肯定的答複。

雪上加霜傷口滴蠟,那是受虐狂。

a和o很難抵抗相互間的吸引力,他換了個思路:“我很好奇,你為什麽會喜歡beta?”

“就當我還在叛逆期吧。”四兩撥千斤。

叢安河擦擦嘴角,然後起身,離開前祝對方一切順利。

叢安河的背影在玻璃框裏越來越小,靠窗的桌位隻剩楚藍一個人。

他骨架勻稱,此刻猛地趴在桌上卻像被打濕的蘆葦,他把臉埋起來,哭倒是沒哭,隻叫來咖啡廳的服務員,說要點杯威士忌,加冰。

叢安河趕回別墅時剛好晚上六點。

快遞員抱著紙箱子停在大門前,門鈴還沒來及摁,就被他攔了下來。

他簽上名字,謝過快遞員,按上指紋打開門鎖。

換鞋的空檔,他把半個人高的盒子豎在牆邊。霍流馨出來迎他,見到這麽大一個包裹,眉頭微挑。

窺私欲是人的天性,她確實納悶裏麵裝了什麽,但最終沒問:“你掐飯點兒回的吧?飯剛剛做好。”

“是啊。”叢安河半真半假地開起玩笑:“今晚誰掌勺?戚舉?”

霍流馨:“是莉莉和黎老板。說起來,小七……我今天一天都沒見到她人。”

叢安河微愣,然後笑說知道了,搬起包裹拐上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