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09

見沈絨手裏的刀掉了,盛明盞眼神一晃,垂下頭繼續和眼前的牛肉較勁,順便丟出兩個字,“怕了?”

沈絨“哈”了一聲,又將刀拿了起來。

“怕?我為什麽要怕?盛明盞我跟你說,我才不怕你。”

盛明盞聽小姑娘說著強裝鎮定的話,忍不住嘴角往上揚了揚。

隨後想到了什麽,將心情平複回來,無論沈絨再說什麽她都不再搭理,沒給沈絨氣出個好歹來。

有毛病。

沈絨狠狠瞪盛明盞高挺的鼻子,在心裏罵了一聲。

第二天沈絨依舊六點不到就醒了。

以往這時候她會練聲或者練形,自從手斷之後別說使勁兒了,就是要發力之前一口氣往上抬的時候,都會惹得她傷處一陣痛,這會兒什麽都沒法練。

可醒都醒了,沈絨也不想再睡,將明年才會學到的初二課本拿出來看了半小時,又去學了一會兒樂理,疲倦的沈黛才披著晨光進屋。

“昨晚你沒回來?”

沈絨站在二樓的欄杆後問她。

“嗯……”沈黛一身的煙酒味,倒了杯水一口氣喝完了,抬頭問女兒,“你怎麽也不多睡會兒?”

“習慣了,睡不著。”

“那來陪媽吃早飯。”

沈絨快步下樓,到了最後幾階台階直接跳坐在扶手上,滑了下來。

沈黛皺眉,“慢著點,你也不怕再摔著。”

“沒事,我還有另一隻手可以斷。”

“你這孩子,別瞎說。早上吃什麽?你蔣阿姨還沒醒別打擾她了,我給你做。”

“不會又是大早上給我煮泡麵吧?”

沈黛沒好氣地敲了她腦袋一下。

沈絨走到咖啡機前,也沒問她,單手給她接了一杯美式。

她知道她媽熬夜之後不喜歡喝牛奶和吃任何的糖,美式的苦味能幫她刮除身心的油膩感,多少能補個好覺。

沈黛昨晚又陪著一群資本家喝酒去了,為的就是能套點她想知道的消息回來,好早人一步行動。

商場上的糟爛事兒她向來不跟沈絨說,沈絨也不問,母女倆相依為命這些年早就有了默契。

她知道她媽這些年繃得很緊,拚得很累,從和那混蛋離婚開始就憋著的氣,到現在也沒徹底舒出去。

當初大動幹戈又極其狼狽的離婚沈絨都看在眼裏。

沒說過,但她打心裏心疼她媽。

她清晰地記得那場離婚大戰的所有細節。

在沈絨十歲生日前夕,沈黛發現了丈夫揮霍著她賺回來的錢還搞外遇,自然要離婚。

“行啊——”那混蛋聽完沈黛的話,揚起漂亮的臉蛋,拖長了音調渾不在意地說,“離婚可以,家產平分。”

沈黛差點用手裏的花瓶砸爛他腦袋。

“你好意思?姓暴的這話你說出來不怕閃了舌頭?!結婚以來除了好吃懶做搞爛了三家公司,在外麵養了個小三,你還幹什麽了?你在外麵亂搞還要分我的家產?哪來的臉啊?”

姓暴的還穿著皮鞋,往沙發上歪歪斜斜地一靠,手裏握著的酒杯裏灑出了幾滴酒,落在幹幹淨淨的沙發上。

他雙腿交叉搭在一塵不染的茶幾上,眯著眼看沈黛。

“當初是你非要嫁給我,現在怎麽就對我這麽絕情?你們女人呐可真是善變。你沒良心可我有啊,寶貝兒,我怎麽會舍得跟你離婚呢?我還等著你再給我生個兒子呢。”

沈黛感覺腦子裏的神經一跳。

“誰他媽的要跟你耗著?我要打官司,將你掃地出門!”

“打官司,行啊,我奉陪到底。不過就算你最後贏了又怎麽樣?”

姓暴的將手裏的酒一飲而盡,打了個酒嗝說,

“你不會以為咱們離婚了,就能徹底擺脫我了吧?你,還有……”

他目光轉到站在門口背著書包不知道看這場家庭鬧劇多久的女兒身上,笑得更得意。

“還有我的小寶貝小絨,無論你們住在這兒還是搬到了別處,隻要爸爸還活著,爸爸就會一直、一直陪在你和媽媽身邊哦。”

沈黛氣得發抖。

她知道這無賴什麽都幹得出來。

為了女兒能在健康的環境中成長,沈黛隻能盡量滿足他的離婚條件。

割出去的是這些年她拿命拚回來的家產,以及她在沈家的尊嚴。

沈黛父親是名冠海內外的

鋼琴家,母親是著名翻譯家,家風嚴謹。

當初沈黛的婚姻二老就極力反對,年輕氣盛被愛情衝昏頭腦的沈黛不信這個邪,偏要和南牆比一比誰硬。結局就是自個兒撞了個頭破血流,離婚之後父母更是沒少冷嘲熱諷。

將那男人趕出家門,沈黛獨自收拾狼藉一片和極其糟糕的心情,怕影響到女兒的學習,從來不敢在女兒麵前提離婚的事兒。

隻跟她說,以後跟著媽媽生活,姓也改隨媽姓。

生意上有一堆的事兒需要解決,生活還一團亂,沈黛的心情自然很低落。

和女兒一塊兒走在去學校的路上,手裏拿著沒打開的傘,連綿細雨飄飄****,將她倆的頭發和衣服打濕了,心不在焉的沈黛也沒發現。

最後還是沈絨將傘拿了過來,“呯”地撐開,踮起腳尖為媽媽擋風遮雨。

沈黛有些詫異地低頭看向十歲的女兒。

沈絨挺著小胸脯,臉卻扭向別的地方,似乎並不太習慣表達愛意。

她微微撅起嘴,學著她媽平日裏給予下屬肯定時的語氣道:

“叫沈絨挺好聽的。”

沈絨身上那些高傲全都遺傳自她媽,但她媽比她能忍。

離婚時沈黛打落牙齒和血吞,離婚之後就沒再回她爸媽家,沒給爸媽繼續嘲諷她的機會。

“文藝工作者普遍比較刻薄。”

身為兩位文藝工作者女兒的沈黛如此評價道。

沈絨問:“爺爺奶奶以前也這樣嗎?”

自從她隨媽姓之後,以前的“外公外婆”也改成了“爺爺奶奶”。

沈絨記性好,沒一次叫錯——雖然統共也就當麵叫過兩次。

“差不多。”

沈黛回憶了一下,說,

“隻不過以前比較收斂,自從……自從你小姨過世之後,他們就覺得全世界都欠他們似的,越老越暴躁。”

沈黛想了想,補充了一句,“文藝工作者是普遍比較刻薄,也更脆弱。”

雖說四麵楚歌,但想著要照顧好女兒,要活出個人樣不讓任何人看輕,沈黛更加賣力工作,賺的錢也越來越多,陪伴女兒的時間自然變少了。

沈絨知道她媽要強,多累也從來不說

“這是我自己選的,沒什麽好抱怨。”

沈黛常常將這句話掛在嘴邊。

被這世界殘酷對待過,自然會催生出一些善意。

給無家可歸的盛明盞一個家,就是沈黛的善意。

沈黛很不熟練地煎了個蛋又烤了麵包,給女兒倒了杯熱牛奶之後,開開心心喝著女兒給她準備的美式。

黑胡桃木桌麵上落下第一道晨光的時候,沈絨問沈黛:

“盛明盞為什麽轉學啊?”

沈黛聽到她這麽問,滿是血絲的眼睛收回了落在小花園裏的目光,帶著複雜的情緒轉到女兒身上。

……

沈絨從回憶裏回神時,是秦允遞了個麥給她。

她環視一圈,有些人玩遊戲輸了被迫喝了個大紅臉;有些人傾訴這些年的不如意後,把自己灌了個爛醉;剩下不喝酒的基本都唱兩輪了,載歌載舞累得靠在沙發上挺屍。

到底是一群中年人,剛鬧過上半場基本上都歇菜了。

秦允看著沈絨,就像是看著下半場的救星。

“你這個麥霸怎麽今天半首歌都不唱啊?快,速速讓大家的耳朵享享福。”

還沒等沈絨回應,就聽身後盛明盞也被遞了個麥,她那頭的人嚷嚷著:

“快,學姐!《你最珍貴》來了!這不是你和你家沈絨的主打歌嗎?每次必點!我懂不懂事兒?提前給你們點好了!”

盛明盞:“……”

沈絨:“…………”

懂不懂事不知道,看熱鬧的確不嫌事大是一定的。

《你最珍貴》是她倆以前熱戀的時候,每回聚會必點的歌。

沈絨唱女聲盛明盞唱男聲,這倆專業選手琴瑟和鳴,唱瘋過幾對熱戀情侶,唱哭過幾位求之不得。

沈絨還記得每次盛明盞唱到“未來的日子有你才美,夢才會真一點”這句歌詞的時候,都會看向她,想在她的眼裏找到相同的篤定。

那時兩人地下情,沈絨不願公開盛明盞也沒反對,畢竟所有事她都願意聽沈絨的。

隻不過心裏的占有欲時不時還會發作,借著不到五分鍾的歌來宣泄壓抑的愛。

就在沈絨舉棋不定的時候,盛

明盞完全沒有猶豫,將麥推了回去。

“嗓子不舒服,不想唱。”

沈絨聽見盛明盞冷淡地說。

一時間喝多的、累壞的和正私下勾搭的,全都活了過來,齊刷刷地看向了她倆。

剛才還熱鬧的包廂,此刻就像被盛明盞直接的拒絕急速冰凍了一般,鴉雀無聲。

《你最珍貴》的音樂響起,有位男性友人實在受不了這磨人的窘迫場麵,拿起了麥自告奮勇,“我來,我來和沈絨唱!”

沈絨反手將歌給切了。

眾人:“……”

這場熱鬧的聚會以一言難盡的省略號結束,還沒到十一點大夥兒就散了,各回各家。

秦允想替沈絨去醫院陪護,沈絨婉拒。

沈絨說:“別擔心,我撐不住的話會跟你說的。”

秦允握了握她的手,想要問她和盛明盞的事兒,最後也沒好問,隻讓她注意休息。

“謝謝。”

秦允要離開的時候,沈絨沒忍住,再次道謝。

秦允一時間感覺沈絨有些陌生。

以前那個渾身都是刺的小刺蝟似乎被磨圓了棱角,會說感謝的話了。

“別再跟我說謝謝啦,不然我要生氣了。”

秦允笑了一下,再次道別後便離開了。

這個時間點,周圍的公交車早就停運了,沈絨站在路邊打算叫車。

剛剛打開叫車軟件,就見盛明盞往她的方向走過來。

一輛出租車停在她麵前,她對盛明盞說:“你先。”

盛明盞卻說:“不用,沈小姐先走吧,一會兒會有人來接我。”

聽到這句話,沈絨的表情僵在臉上。

沈小姐,這陌生的稱呼沈絨第一次從盛明盞嘴裏聽到。

以前盛明盞絕對不會這樣稱呼她。

就算“小絨”這個昵稱她都嫌不夠親密,喊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乖乖”,在沈絨的抗議下改成了“寶寶”,後來更是合成了“乖寶寶”,沈絨再嫌惡心再反對也反對無效。

熱戀中的情侶多有肉麻,分手之後就有多疏離。

沈絨明白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即便這個“沈小姐”讓她渾身不自在,卻也

不及後半句透露的信息讓她感覺被當頭棒喝。

是麽,這麽遲了牟梨還會來接你啊。

挺好的,以前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是你伺候我,大半夜的無論幾點,隻要我要回家了你的車一定會停在停車場裏等著我。

當時照顧我應該很辛苦吧,現在和我分手了有別人寵著你,很好。

沈絨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很蠢,會被盛明盞看笑話。

她立即綻放甜美的笑容,右手拉住車把手,打算迅速離開。

“那就好。盛小姐,晚安。”

“盛小姐”這個稱呼也是第一次出現在她倆之間,純屬打擊報複,一不小心還用上了重音,這讓沈絨有點後悔,感覺暴露了自己在意的情緒。

更讓她沒想到的是,慌亂之下又忘記了自己右手受傷的事兒,拉了一下車把手,居然沒能拉開車門,反而給她疼得掌心連著心尖猛痛。

沈絨的餘光感受到盛明盞注視的視線。

就在她想要不顧一切再開車門的時候,盛明盞安靜地伸出手,從車把下方扣進來,指腹貼在沈絨的指尖上,和她合力往外一拉,車門輕鬆被打開。

沈絨低頭時,正好看見盛明盞幫她開門右手上沒有任何飾品。

當初她倆一塊兒買的戒指,戴了八年的戒指,盛明盞摘了。

“謝謝盛小姐。”

沈絨知道自己的尾音有點兒顫,不過沒事兒,寒風是她最好的掩護。

沈絨揚起個優雅的笑容,隨後一屁股坐入車中。

就在車要開走時,站在車邊的盛明盞輕聲又喚了她一下,“沈小姐。”

沈絨握緊拳頭。

怎麽著,這來來回回戳肺管子的稱呼還得打個二比二平啊?

沈絨盡量克製著情緒的外溢,對著車外的盛明盞溫柔地笑道:

“怎麽啦?盛小姐?”

盛明盞卻沒有任何要較勁的意思,隻是安靜又專注地看著她。

這份炙熱的注視,讓沈絨有種她要說些什麽的預感。

好幾秒鍾過去,直到盛明盞的睫毛上落了一層薄雪,也沒說出任何沈絨想聽的話,最後在風裏開口,“你也晚安。”

“……”

冬日夜晚的N城,鬧市區依舊車水馬龍,滿目的璀璨燈火。

沈絨木然看著車窗外半晌,將一條項鏈從厚實的冬裝裏勾了出來。

項鏈上掛著一枚白金戒指,款式簡單而利落,世界上隻有兩枚一模一樣的。

一枚此刻就在沈絨手中,另一枚,曾經日日夜夜圈在盛明盞右手無名指上。

現在大概被盛明盞丟了吧。

沈絨忍著心痛感冷笑一聲,將項鏈摘了,隨意團在掌心裏往外衣口袋裏一塞,眼不見為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