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2

小筠帶著渾身的尷尬離開俱樂部時,一言難盡地看了林枳一眼。

“劇本的事兒下次再聊吧,你看你鬧的。”

林枳還有點沒緩過勁兒來,滿腦子都是將自己打包彈射出地球的想法。

小筠撇了撇嘴,“還不是你半天連個屁都不放,我怎麽知道她是誰?這也能怪我?”

林枳隔空用手指狠狠點了點她,懶得再說,往回走。

回到俱樂部的時候,見雱雱大雪間,盛明盞不嫌冷地站在小花園裏抽煙。

橘黃色的庭院燈光打在她身上,讓林枳一時恍惚,仿佛回到了第一次在劇場看盛明盞演出的那天。

即便穿著便服,身上依舊帶著濃濃故事感和獨特魅力的盛明盞,往哪兒一站,都像是一幕即將開演的戲。

隻不過,以前戲裏戲外她身邊都有那個鋒芒畢露的沈絨,隻有和沈絨在一起,才是她人生完整的弧度。

如今孤身一人的盛明盞,讓看客都感到了幾分寂寥。

“我真沒亂八卦。”

林枳坦白從寬,“就是……偶爾聊到而已。”

“怎麽不跟我說沈家的事兒。”

盛明盞回眸,沒在意其他,單刀直入問林枳。

“當年你倆鬧得成那樣,誰敢在你麵前提她啊?”

林枳將椅子上的雪隨便一掃,坐了上去,抬頭看盛明盞,

“再說了,你還在意嗎?”

盛明盞緘默著,任憑飄揚的雪花將她的黑發染白,薄薄的眼鏡片上滯著雪糝。

“敢情這些年你和沈絨真的一次都沒聯係過?沈家發生這麽大的事兒,她也沒跟你說?”林枳都替盛明盞心寒。

盛明盞是沈家的養女,在沈家長大。

與沈家的關係深根固柢,這事兒親朋好友們都知道。

盛明盞十五歲最沒人樣的時候,非常幸運地遇到了沈絨的媽媽沈黛。

沈黛看小姑娘可憐,將她帶回家。

就算那時盛明盞對全世界都抱有強烈的敵意,沈黛也從不惱她,為她在沈家開辟了完全自由又私密的小空間,耐心地緩解她焦躁的青春期。

“將這兒當自己家就行。養一個

女兒是養,養兩個也是養,添雙筷子的事兒。”

盛明盞永遠記得沈黛說這句話的時候,手裏夾著根細長的煙,含笑看著她的樣子。看似漫不經心,卻給了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是沈家母女的照顧,讓盛明盞重新勾勒出了“家人”的形狀。

盛明盞在沈家所有待遇都和沈家親女兒沈絨一模一樣,但過往十五個年頭記憶還在,明白自己不配有這麽好的媽,這麽溫馨的家。

早熟的盛明盞自覺寄人籬下,便時時刻刻將沈黛和沈絨母女記掛在心上,對沈大小姐知疼著熱地寵著,讓摘月亮不給摘星星。

沈絨含著金湯匙出生,長得漂亮,偏偏老天爺不僅給她打開了一扇門,還順帶給她人生基宅弄了個全明戶型,命數裏沒有一丁點兒死角。能唱會跳不說,成天埋頭聲樂舞蹈課又浸在排練室,還能在學校的總成績榜上傲視群芳。翹課翹得最凶的那年都沒從前三裏掉出來,仿佛生下來就帶著氣死隔壁家父母的使命。

沈絨從不掩飾自己的恃才傲物,雖然時刻保持著應有的教養,可“討厭傻子”這四個字即便不宣之於口,也都清晰地擺在眼神裏。

混子們但凡和沈大小姐對視,都會感覺被她厭棄的目光踩上一腳。

沈絨的爛脾氣連疼愛她的母親有時都受不了,偏偏命好,碰上了對她千依百順的盛明盞。

恐怕全世界隻有盛明盞能真心實意從沈絨的頭發絲愛到十二指腸,從初中開始一路寵著,從沒一句怨言。

概括盛明盞的整個青春期,“沈絨”這兩個字足矣。

《汝寧》這部雙女主音樂劇的兩位主演,正是沈絨和盛明盞。

在沈家的十三年讓盛明盞畢生難忘。

人生能有幾個十三年?盛明盞本以為自己會寵著沈絨、孝順著沈黛,為沈家母女擋風遮雨到老到死,傾盡自己的一切來報答。

沒想到,如今沈家橫殃飛禍,她都是從別人口中得知。

“沒說。”

盛明盞將煙碾滅在落地煙灰桶口,火星很快子消散在空中。

林枳更不解了。

“當初你和沈絨到底為什麽鬧掰的啊?不會真因為那破緋聞吧?傻子也知道是假的啊。沈絨眼裏除了音樂劇什麽

人都容不下,還有人不知道嗎?追她的人手拉手都能繞地球一周了也沒見她正眼看誰不是?更何況,你倆比親姐妹還親,怎麽就……”

盛明盞眉心有一瞬擰起,她打斷林枳,“我媽住在哪家醫院?”

聽她這麽說林枳一恍惚,很快想起來了,盛明盞住在沈家的時候一向跟著沈絨叫。沈絨叫大姨的她叫大姨,沈絨叫爺爺奶奶的她叫爺爺奶奶。那個女人養她教她,自然早改口喊媽了。

“沈阿姨在腫瘤醫院。”林枳問,“怎麽,你這會兒要過去?”

“劇本的事兒明天我再來找你細聊。”盛明盞不置可否,戴上黑色小羊皮手套,將風衣的衣扣係到下巴上,“打包價就是我之前給你說的那個數,分成我已經幫你加到30%了。虧不了你。”

說著盛明盞就要往外走,林枳對她背影“哎”一聲。

“什麽意思,今晚不去我那兒住了?”

“嗯。”

“那你住哪兒啊?”

林枳是在盛明盞出國之後才知道她將名下不動產全賣了,冷心冷肺地將自己在N城所有痕跡毫不留情全部抹去,親手斬斷了前半生。

這會兒突然回來自然沒地方住,本來林枳去接她就是想讓她跟自己回家的。

“M酒店。”盛明盞說,“就在腫瘤醫院邊上,方便。”

林枳也沒轍,“我送你過去吧。”

“不用,我自己去。”

“行……”林枳將車鑰匙丟給她,“剛才那杯酒沒喝吧你?自己開車去,明天給我活著回來。”

.

N城南,某會所。

沈絨推開包廂門時,嗆人的煙味和各種濃烈香水混合的氣味,一股腦直衝她的嗅覺,讓她呼吸一滯,不適地皺起眉。

大屏幕上正放著音樂,一對年輕男女在台上喊著叫著,轟隆隆地砸了沈絨一耳朵“老公老婆”激烈對唱的歌。

昏暗的燈光下,沈絨在人山人海中好不容易找到了楊老板。

楊晟坐在一組牛血色沙發最中間,左右臂彎各被一位年輕女性占據。桌前一水的紅酒瓶,還有大喇喇敞開的雪茄盒。

經過好幾天的刁難,今晚楊晟總算是正式約她來談收購安真劇場的事兒。

沈絨杵在門口半天,全場都看見她了。

楊晟裝瞎沒往她這兒瞧半眼,圓臉上掛著迷醉的笑,跟著音樂聲搖頭晃腦,腦門上沁著一層被暖氣烘出來的熱汗。

沈絨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也沒人招呼她,迎著看熱鬧的眼神尷尬自不必說。

楊晟故意不搭理她,就晾著。

沈絨又站了兩分鍾,沒走,沒人搭理她就自己找地兒,往身邊的沙發一坐,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裏,左腿搭在右腿上,穩穩當當地待著。

坐她身邊的女生吃驚地看她一眼,暗暗往另一側挪了挪。

楊晟:“……”

今晚來見楊晟,沈絨刻意沒有上妝,更沒打扮,就隨意將亞麻色的長卷發紮在腦後,普通白色羽絨服加牛仔褲再圍條圍巾。

本該是一瞬間就淹沒在人群裏的裝扮,可沈絨獨特的清貴氣質和那張讓人過目不忘的臉,即便在最喧鬧和糜爛的環境裏,也能不嬌不妖。

宛然一根永遠折不斷的青竹。

行。

楊晟氣笑了,果然是沈絨。

楊晟將懷裏的人左右一拋,站了起來,正在唱歌的小男孩很有眼力見,立即將歌暫停。

整個包廂安靜了下來。

“沈大小姐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也沒人招呼一下?”

楊晟走到沈絨身邊,拍拍她的肩膀,提高嗓門。

“來,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沈絨沈大小姐,音樂劇圈子裏二十年才出一位的天才!你們都看過《汝寧》嗎?咱們沈大小姐就是女主。金石獎十六項提名,十六項啊,說句前無古人不過分吧?那時候甭管是在機場還是在商店,甚至上個廁所都能欣賞到沈小姐優美的歌聲,躲都躲不掉。”

眾人笑著,看好戲的眼神一雙雙落在沈絨身上。

楊晟感歎道:“當初我想向你媽要兩張前排票,你媽以對普通觀眾不公平為由拒絕了。後來我又想請你吃頓飯,聊聊高雅藝術,結果你這大忙人沒空,又把我拒了。你說,想接觸一下藝術家怎麽就這麽難?不過今天呐,咱們可算是有機會一飽耳福了。”

楊晟走到點歌屏幕邊,點了一水的口水歌,還專挑從名字開始就很低俗的那幾首。

“來吧。”楊晟將話筒遞到沈絨麵前,“掌聲送給我們沈大小姐。”

在一片起哄聲中,沈絨看了眼滿滿下三路的歌單,平聲道:“我不會。”

楊晟“謔”了一下,似乎早就料到她會這麽說:“不會是吧,不會你可以走了。”

他反正不著急,沈黛沒幾天好活了,這圈子裏誰不知道?要不是沈絨這個大孝女頂著還債的壓力,一天三萬往醫院裏砸,恐怕沈黛早連苟延殘喘的資格都沒有了。

楊晟成了沈家的債主,掐住了沈絨的命門,再先一步給沈家其他可能的救星施壓,就等著沈絨走投無路往他嘴裏送。

如今真求到他門口了,彼此心知肚明他這兒是沈絨唯一的活路,那之前怎麽被沈絨輕視的,他自然要加倍討回來。

點歌屏幕的光鋪在沈絨的眼睛裏,將她右眼角下方垂直分布的兩顆小痣映襯得猶如染血的冰碴,也像是兩滴血淚。

“讓我聽一遍。”

沈絨將圍巾摘了放在沙發上,一把將麥克風握入手裏,沒等楊晟回應,便播放了第一首。

在楊晟無聲的凝視下,沈絨心無旁騖地聽著這首《夜晚犯的錯》,從頭到尾聽過之後說,“行,我會了。”

重新播放,切換到演唱模式,沈絨沒有半點尷尬,張口就唱。

歌還是那首歌,詞依舊是那些讓人浮想聯翩的穢褻之詞。

可經由沈絨的口,用音樂劇中女主角常用的Legit唱法唱出來,竟賦予了這首歌完全不同的氣質。

原本這首歌在夜場裏常常被用來暖場,聽到這熟悉的旋律,夜場男女DNA就會情不自禁地動起來,下一步必定是貼身熱舞。

可此時此刻,包廂裏沒有一個人動彈,全都被沈絨吸引。

Legit唱法清亮甜美,結合了現代和古典,又加入沈絨爐火純青的掌控和表現力,去掉了這首歌露骨的油膩,變成了說一藏十純欲的**。

剛才還如青竹一般的沈絨,此刻含笑的眼角又抹上了一層妖冶的顏色。

楊晟的笑容漸漸凝固在臉上。

即便再不學無術,楊晟這些年在這圈子邊摸爬滾打也明白一個道理——

無需讓門外漢解讀出具體的答案,但能夠讓人心靈共振,就是藝術的魅力。

沈絨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