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017

沈絨的胃在二十歲出頭最忙碌的那陣子,犯過一段時間的毛病。

後來盛明盞專門去谘詢過醫生,幫她定製食譜,掐著點鍾提醒她吃飯後,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鬧脾氣了。

所以這會兒又開始疼,她手頭也沒有胃藥,還得現買。

速速下單買了胃藥,在回病房的路上,沈絨思索著怎麽跟她媽說賣了房子的事情。

以沈絨對她的了解,即便病重,沈黛依舊是那個聰明了大半輩子的女人。

這些年也就隻有親生女兒和養女搞到一起去這事兒,沒能在第一時間察覺到,其他任何事都逃不過她那雙火眼金睛。

還債,再加上化療的這幾個月花了多少錢,恐怕她比沈絨還清楚。

前幾天隔壁床的阿姨走了。

那是沈黛這次住院初期,精神狀態還不錯的時候經常會聊天的人。

走得突然且痛苦,家人的痛號聲沈絨記憶猶新。

她也記得沈黛看向那張空了的病床時,空****的眼神。

醫院總少不了生生死死,醫生和護士已經盡量體貼溫和,卻依舊無法驅散籠罩在病人和家屬心頭的死亡陰影。

這兒讓沈黛不安。

所以,她說的“回家”,隻是想要出院吧。

即便是在出租房裏,那也是屬於自己的落腳點。

有舊物的氣息,有女兒的照顧,不算個難受的地方。

沈絨整理好了思緒,準備齊了笑容,想好了怎麽跟沈黛說。

可當她回到病房時,沈黛已經睡了。

沈絨幫她把簾子拉上的時候,手機震了起來。

是《遠方》劇組給她的回郵件了。

郵件裏對方說他們沒看到項鏈,還專門去問了保潔阿姨,保潔阿姨也沒有看到,不過會幫她留意,如果發現的話會第一時間聯係她的。

沈絨回郵件感謝。

郵件發出去之後,她雙眼木然地看著手機屏幕。

一時間忘了自己是誰,還要做什麽,還能做什麽。

不過很快,就有人特意打電話來提醒她,還有很多事需要她去解決。

這個陌生的號碼她拿接通之後,才知

道是牟梨。

“小絨,我來通知你麵試的結果啦,我們劇組效率是不是很高?”

沈絨已經做好被羞辱的準備了,沒想到牟梨居然開始誇她。

“小絨,你真是我見過最棒的音樂劇女演員,能唱會跳,什麽樣的角色都難不倒你。你真的很棒很棒,我為我們圈子裏能有你這樣的優秀演員感到自豪。”

一時接不上話的沈絨,“……”

是我度君子之腹了?

結果牟梨話鋒一轉,“所以我們劇組決定不能浪費小絨的才華,隻飾演劉三娘這一個角色的話,實在不能體現小絨的全能和價值。”

“什麽意思?”

“我們劇組真的很重視你,昨天晚上連夜開會商討,決定讓你當任超級B卡!《遠方》本來就是S級項目,加上現在的期待度,首演之後第一輪就連演一百場不是問題。之後肯定還有更多的巡演,這對我們劇組所有首發演員的壓力會很大,所以我們需要一個超級B卡,能夠在突發狀況發生的時候頂替主角之外的所有人。這可不是一般B卡能做到的,需要非常豐富的劇場經驗以及全能的實力。之前劇組還在發愁,畢竟能做這個角色的演員真的是太少了。沒想到,我們真的很幸運,等到了你來麵試。”

牟梨說完,沈絨隻感覺胸一陣發悶。

音樂劇圈子裏主演有A卡和B卡的說法。一般情況下A卡指的是首發的演員,而B卡便是在首發演員因為特殊原因無法登場時的替補。

一些劇組裏也有AB穿插演出的安排,等於平行卡司,這也是比較常見的情況。

但官方一般不會對外將演員分成A卡和B卡,這種稱呼多少有些高低區別感,容易讓人不適。

牟梨所說的“超級B卡”其實就是替補。

隻是和一般的替補不太一樣。

這個替補需要頂替劇組裏的所有演員,除了已經有替補的主演之外,其他的配角甚至是群演,無論誰不能登台,她都需要能頂得上。

當任這個位置的替補,自然要熟悉劇組所有角色,但一般情況下登台的機會不多,練習和記憶量卻非常龐大。

這種超級替補是劇組裏的救場英雄,但他們總是默默無名,是站在光環和掌聲之外的人,

很少有人能記得下他們。

牟梨並不打算讓沈絨好好演出。

這番刻意的安排,對於一個成名多年的演員來說,自然暗帶羞辱之意。

見沈絨一時沒有回應,牟梨“哎”了一聲,語重心長道:

“小絨呀,我希望你不要誤會,雖然之間因為一些誤會讓我們之間有些不愉快。但我絕對不是一個公私不分的人,恰恰因為我真的欣賞你,所以才希望你能來做這個超級B卡。我也希望你可以放下對我的芥蒂,畢竟藝術不分高低貴賤,讓每個人在自己最適合的位置上發光發熱整部劇才能好。我想,這個道理你比誰都明白吧。”

“謝謝你的好意。”

沈絨本想幹脆地拒絕,但身邊的沈黛突然痛苦地低喊了一聲。

想到欠款,想到楊晟,想到房租想到醫藥費,沈絨頓了一頓,才說:“我,再想想。”

“好的。”牟梨的語調變得更輕快,“哎,你母親現在怎麽樣了?你還在醫院嗎?我知道你最近應該很辛苦,如果有什麽我能幫得上忙的盡管開口啊,我很樂意效勞的。”

沈絨在掛斷電話前,帶著笑意不卑不亢地道了聲“謝謝”。

掛了電話,沈絨讓自己冷靜下來,別被憤怒裹挾,別意氣用事。

現在她的確急需一份工作。

她投了麵試的簡曆後,隻有《遠方》劇組回複她了。

其他劇組是因為她和角色不匹配,還是被楊晟警告過不敢找她,不得而知。

無論是哪種情況,現在擺在她麵前的路很窄。

而她的確像楊晟所說,除了當一名音樂劇演員外,其他什麽都不會。

她必須去賺錢,必須將沈家撐起來。

尊嚴與母親的性命以及未來的坎坷比起來,根本不重要。

就在她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的時候,手機又響了起來。

她看是個有點陌生的名字,應該是存在手機裏很久了,但很少聯係的人。

仔細一想似乎又有印象。

好像是位製作人。

沈絨接通電話,對方說明了來意。

對方叫薑哲成,的確是位音樂劇製作人,他和《遠方》劇組的那位作曲家是至交好友,也

是從對方那兒聽說了沈絨在麵試新劇。

他簡單地說了一番自己目前正在製作一部點唱機音樂劇。

想邀請沈絨來當任主演。

並且非常有誠意地直接報了酬勞,以及承諾她演出的最低場次。

所謂的點唱機音樂劇,和其他以劇情為主的音樂劇不同,它是先有歌,再有劇情故事。

點唱機音樂劇以唱為主,唱的可以是同一位歌手的經典老歌,也可以是同一位作曲家的專場,通過大篇幅演唱的方式來展現藝術家們的音樂風格。

還有一種方式,則是用原創的劇本加上金曲串燒,還原一代人的記憶。

可以說,相比於其他重劇情,用歌舞來講故事、展現人物的音樂劇,點唱機音樂劇更像是一場讓人**澎湃的懷舊演唱會。

而對方報的價格,是讓沈絨相當心動的價格。

沈絨讓薑哲成發一下劇組的班底和大致情況給她看看。

薑哲成有些激動,“這麽說沈老師是答應啦?!”

沈絨特別怕別人稱呼她為“老師”。

所謂的“老師”得傳道授業解惑,她自己都還沒活明白呢,哪配得上“老師”這稱呼。

但她這些年感覺走哪都是“老師”,不稱呼“老師”都算是不尊重人。

最後她也隻能默默接納,同流合汙了。

沈絨當然沒直接答應,“我先看看劇本和劇組的情況。”

薑哲成笑道:“點唱機音樂劇哪有什麽劇本啊,唱就是了。以沈老師的演唱實力肯定沒問題。您看看歌單,這些歌您倒立著都能唱!”

他的話讓沈絨心裏不太踏實,“倒也沒那麽誇張……”

本來對薑哲成沒什麽印象,他這一番驚人發言之後沈絨想起來了。

似乎以前在一些酒會和晚宴上遇到過他。對音樂劇非常熱愛,但他做出來的劇口碑都非常一般。

雙方又聊了幾句之後,薑哲成向她打聽沈黛住在哪家醫院,明天過來看看她,兩個人也麵對麵聊一聊這部劇宣發的事兒。

沈絨被他的主動弄得一個頭兩個大,正好醫生來了,她便對薑哲成說回頭再聊,匆匆把電話掛斷。

醫生過來看了沈黛的情況,沈

黛醒了一會兒,看上去精神還不錯,比前段時間都好些。

看沈黛能說上幾句話,心情似乎沒那麽陰沉了,不知道是不是盛明盞過來看她的功勞。

沈黛很直白地跟醫生說她想出院。

醫生是主任醫師,時常帶著一群年輕醫生來查房,病人見得多了,病人心態和狀態他是最懂的。

醫生沒多說什麽,勸了沈黛一會兒之後看向沈絨,意思是家屬來拿主意。

“我再和我媽聊聊。”沈絨道。

醫生走了,沈黛說:“住在醫院,醫藥費就是個無底洞。你媽我啊……我的身體我最清楚,我扛不過再一次的化療了。還不如給你省省錢。”

沈黛費勁地抬眸,露出看幹澀的笑容,“小絨,你還這麽年輕,未來的日子還長著呢。為你自己打算吧。”

.

這個冬天的雪,就像是永遠不會下完似的。

連下了幾日的暴雪,N城的交通變得極為脆弱,一不小心就癱瘓。

地下是能擠斷人肋骨的地下鐵,地上是塞成停車場的大擁堵。

不過即便被堵在車裏,林枳的心情依舊很好。

被堵在高架上快二十分鍾了,一腳刹車一腳油門的她都能開開心心地哼著歌。

盛明盞手機瘋狂震動,將手機拿出來的時候看林枳。

“這麽開心?”

“可不!”林枳說,“托您的福啊,這波本土化超級大IP的劇本寫完我可就是富婆了,還和NEWS集團的CEO交換微信,從此走向人生巔峰,提前退休指日可待了,能不開心嗎?”

她倆剛從NEWS集團總部回來。

趙驍幫她們牽線,搭上了N城非常有實力的劇院經營方NEWS集團,這可是長街的地頭蛇。

趙驍牽線,NEWS的CEO潘總非常主動提出想和盛明盞見麵,詳聊合作細節。

盛明盞應下之後,回頭讓林枳跟她一塊兒去露個臉,結交一下。

林枳今天難得化了個全妝,穿著她出席金石獎典禮的時候才會穿的“戰袍”,坐在NEWS集團總部大樓的七十七層會議室裏,全程支棱著溫婉的笑容,聽兩位商人聊合作事項。

雖然林枳窮苦編劇出

身,對一轉手就是大幾千萬甚至上億的商業運作聽不太明白。

不過她也不是白當吉祥物,起碼臨場氣氛和相談過程全都被她收入腦中。

都是寶貴的寫作素材。

NEWS集團擁有豐富的本地資源,而盛明盞已經租下了長街七大劇院,其中一大半都是NEWS集團旗下的。

引入海外音樂劇後,交由NEWS集團進行技術合成和本地譯配。

以前盛明盞還是長街一顆璀璨的明星時,潘總就認識她,除了欣賞她的唱演實力外,也對她的商業頭腦很感興趣,那時就預言過她專心從商肯定比當音樂劇演員更有前途。

可彼時盛明盞正一心撲在沈絨身上,撲在沈絨最最熱愛的音樂劇上,隻想著跟著她唱到老演到死,自然沒考慮過別的可能性。

在海外成長了兩年歸來,潘總也說盛明盞整個人感覺完全不同了。

褪去了演員青澀的外衣,搖身一變成了眼光毒辣的商人,這讓潘總對她更加欣賞。

“這才是你啊,盛總。”潘總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線,像隻狡猾的貓,“你知道的,我一直很喜歡你。”

盛明盞對這四十多歲的男人倒不太反感,畢竟他很爽快地答應當她的代理,以NEWS集團的身份收購那家盛明盞最想要的劇場,以及替她出麵,去簽她想簽的女演員。

這麽費勁的事兒NEWS還隻收合理的代理費,合同都是盛明盞這邊出的,他甚至沒有找法律顧問過目,看完之後直接就簽了。

很明顯NEWS集團,或者是潘總本人,對盛明盞收斂了高高在上的姿態,想要和她有長遠的合作。

簽合同的過程異常順利,臨走時潘總還深情款款地邀請盛明盞今晚共度晚餐,被盛明盞婉拒了。

……

林枳的目光從前方一眼看不到頭的車龍中收回,轉身看向盛明盞。

和她今天的盛裝出席相比,盛明盞穿得相當冷感。

剪裁得體的黑色女式西裝多少有點顯腰身,不過被盛明盞吝嗇地藏在了長長的同色係大毛領風衣裏麵,妝容更是冷得讓人望而卻步。

一米七七的身高穿了高跟鞋,潘總身高一米八,在盛明盞麵前活活矮了一頭。

鳳眼紅唇棺材臉,一頭烏黑的長發長至腰際,盛明盞活脫脫就是烏鴉轉世、冰箱投胎。

可林枳回味了一下潘總剛才全程緊抓盛明盞的眼神,以及意味深長的用詞……

那男人一點兒都沒被凍著了,反而有點像被電著了。

林枳問盛明盞:“老潘是不是對你有意思啊?”

盛明盞看著手機裏一串來自牟梨的短信,沒回複,直接鎖屏。

“何以見得?”

“還何以見得,老潘的心思都快寫在臉上了好吧?NEWS集團是出了名的高冷,老潘也是圈子裏知名黃金單身漢,一整個火車皮的男男女女都在絞盡腦汁往他**奔,沒見他給過誰好臉,更別說是主動約吃飯了。這麽好的條件,你完全不心動嗎?”

“不心動。”盛明盞幾乎是貼著林枳長篇大論的尾音,三個字總結。

林枳:“……”

林枳想起一件事。

盛明盞不喜歡男人的傳聞,在她們的朋友圈裏傳了這麽多年,她本人雖然從來沒有承認過,但也沒否認過啊。

無論怎麽傳她的性取向,好像都和她本人沒什麽關係。

這麽多年來她從不戀愛,和沈絨一樣,心裏隻有她們共同的事業,對誰的追求都不放在眼裏。

能喜歡沒情趣第一名的人,也是夠奇怪的。

林枳一語雙關,“算了,誰還沒點怪癖。”

盛明盞:“……”

林枳換了個話題,“說起來,你一開始是不是沒有購買劇場的打算啊?怎麽突然想起買劇場了?這可不是一筆小錢。”

“嗯,我想了想,還是想做本土原創劇。有自己的劇場和公司,孵化原創劇更方便。”

“哦,原來是這樣。”林枳挑了挑眉,“那你要買的劇場是……”

盛明盞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說:“你很快就會知道。”

林枳似乎有點跟上她的節奏了,笑著說:“行,希望不要讓我等太久。”

“最近長街有什麽出色的編舞嗎?”

“編舞啊,最牛的還是莫提。”

“他最近忙嗎?”

“好像在《遠方》劇組,你想簽他?我和他有點私交,可以將他

約出來。”

“行,就今晚吧。”

“這麽急?那我給他打個電話,問問他有沒有時間。”

林枳還以為莫提這種大忙人怎麽著也得提前一周預約。

沒想到他聽說是盛明盞要見他,立即說今晚九點有空,一塊兒去他開的俱樂部打打台球。

晚上到了莫提的俱樂部,盛明盞說明了來意,莫提欣然接受。

“行啊,隻是您可能得等我一個季度。《遠方》劇組那邊的編舞已經完成了,還有三個劇組等著我排練,不過現在劇組排練都趕得要命,一個季度肯定都完事了。”

“行。”盛明盞說,“等莫先生的檔期,別說是一個季度,就是一年也等。不過我想找你不是某個劇的合作,是想長期合作。”

莫提被盛明盞的恭維惹得心花怒放,頂著一張紅彤彤的臉,熱切地邀請盛明盞一塊兒玩台球。

“盛小姐會打台球嗎?”莫提都沒等她回答,立即將球杆拿來。

“很久沒打了。”

“那正好,找找手感。盛小姐先來吧!”

莫提盛情難卻,盛明盞隻好答應。

盛明盞是對待任何事都非常認真的性格。

在她字典裏沒有“隨便”這兩個字。

她風衣早就在進門時脫了,這會兒把西裝外套也一並脫下,挽起袖子解開風紀扣,露出線條精致的小臂和脖子。

“謝謝。”盛明盞說,“那我不客氣了。”

莫提笑得眼睛都找不到了,扶著杆等著一展身手。

坐在一旁喝著酒的林枳感歎,莫提啊莫提,你可太天真了。

讓她先打,你就沒得玩了。

眼看盛明盞一杆收完,莫提連上場的機會都沒有。

莫提:“……”

這叫很久沒打了?

那以前經常打得是什麽樣啊?沒聽說過長街還有音樂劇演員是台球職業選手啊!

最後一個球入洞,盛明盞直起身子,對莫提說:“承讓。”

莫提:“…………”

我也得有機會讓得著才行。

因為姿勢的原因,剛才伏在台麵上又解開扣子,一條閃亮的項鏈從盛明盞的衣領內晃了出來。

項鏈上掛著一枚特別的戒指。

“咦?”莫提一眼就認出來了,“我見過這枚戒指。”

盛明盞眉頭微微皺起。

她和沈絨一樣,在分手之後將戴在無名指上多年的戒指藏到了衣領之後。

這戒指全世界唯有一對,隻屬於她和沈絨。

盛明盞覺得事有蹊蹺,不露痕跡地追問莫提。

莫提便將那日在麵試間撿到過一枚一模一樣戒指,後來交給牟梨的事情說了。

在盛明盞的引導下,他也提及那日來麵試的人都有誰。

自然提到了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沈絨,還相當激動地還原了沈絨在麵試現場如何過關斬將,甚至唱了盛明盞的角色歌《歸雪》,讓某個完全不懂行的投資人啞口無言的。

林枳都聽呆了,這麽精彩嗎?

沈絨到底是沈絨,一場麵試直接成了她的個人秀。

再去看盛明盞,卻見她一言不發,平靜的臉上暗藏陰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