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暮陽,你都不想本座的

長胤真人抱著陸晉元出來時, 外頭的天色已沉,夜涼如水, 殿門才一打開, 冷風便卷雜著鮮紅的楓葉,簌簌飛揚入殿。

他這才堪堪想起,原來已經入秋了, 楓葉都紅透了。

林語聲和裴清幾乎是同一時間衝上前來, 看著師尊懷裏抱著的陸晉元,雙雙頓步當場。

“晉元……”

林語聲語調哽咽, 明明已經知道了結果,可真當他親眼目睹陸晉元的屍體時,還是無法接受。

明明不久之前, 陸晉元還生龍活虎地站在他們麵前,不過才短短幾個時辰, 就成為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陸晉元的神態看起來非常安詳,臉上甚至還泛起了笑容,看得出來,他走的時候, 並沒有什麽痛苦, 反而如釋重負了。

長胤真人道:“這是晉元自己的選擇。”

頓了頓, 他又偏頭同裴清道, “暮陽已無大礙,但現在還沒能清醒過來, 你進殿守著他,若有任何異常, 立馬過來尋為師。”

裴清點了點頭, 看著師尊懷裏的陸晉元, 欲言又止,長胤真人見狀,放柔了聲音道:“錦衣,去罷,去守著暮陽。”

林語聲盡量穩住情緒,也跟著勸道:“錦衣,聽師尊的話,去殿裏守著暮陽,別讓暮陽再出事了,我下去吩咐小廚房,給暮陽準備些他喜歡的飯菜,等他一醒,就讓他吃些。”

如此,裴清點了點頭,轉頭便踏入殿中。

等人一走,長胤真人才道:“你也去忙吧,為師先帶晉元回洞府,他的屍體須得盡快入棺才是。”

林語聲見師尊如此鎮定自若,同尋常並沒有任何區別,臉上也看不出喜怒,心道,不愧是師尊,無論遇見什麽事,都如此坦然鎮定。

當年雲風死時,包括裴清十年前跌落魔域,生死不知時,也是如此。

師尊自若得好像沒有任何情緒。

隻怕這世間也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讓師尊情緒失控罷。

林語聲想跟隨師尊一道兒去安置陸晉元的屍體,卻被師尊拒絕了,如此,隻好先行退下了。

長胤真人抱著陸晉元的屍體,一口氣走至了洞府,將人安置在了一具冰棺中,這具棺槨可保屍體不腐不爛。

陸晉元的本體是鳳凰,還是隻公鳳凰,打小就愛美,若是將他深埋地下,那麽,他就要永墜黑暗,不見光明了,肮髒的泥土,早晚會將他的屍體,腐蝕成一堆白骨。

森白的蛆蟲,會穿過他的骨骼,吸食著他的血肉,那麽愛美的小鳳凰,怎麽能夠忍受,自己的屍體腐爛生蛆,最終化作一灘爛泥。

因此,長胤真人決定將他的屍體永遠冰封,如此,就好像將徒兒徹底留在了山中,不管過去多少年,陸晉元永遠都是世間最漂亮,最熱烈的鳳凰。

“你從小性格就冷傲,不喜同人親近,除了錦衣之外,對誰都冷淡疏遠,警惕小心,待為師也是如此的。”

長胤真人立在棺旁,凝視著靜臥其中的徒弟,目光深邃悠遠,思緒好似風中飛舞的白絮,一瞬間就飄回了過去。

“錦衣跌落魔域之後,你一直對為師心生埋怨,責怪為師沒能及時救下錦衣,更是鬱鬱寡歡,幾度想追隨錦衣而去。直到後來,師尊從外麵帶回了暮陽,才令你重新振作起來。”

“你對暮陽的喜歡,整個山中的弟子有目共睹,為師也早就看出來,你對暮陽有情,隻是,當時暮陽年紀還太小,又同錦衣有七分相像,師尊原本想,如果待暮陽弱冠時,他依舊心悅於你,而你也心悅他,那麽,師尊也不是什麽鐵石心腸之人,門規既是昔日的宗主所立,那麽,就可以由宗主所破,為師自然會成全你和暮陽。”

“隻是,造化弄人,你與暮陽終究是有緣無分。”

長胤真人抬手,將陸晉元額前的碎發,溫柔地捋至耳後,目光溫柔,語氣輕緩,“晉元,是師尊不好,沒有及時勸解開導你,也沒能引導你變得更成熟,眼睜睜地看著你陷入兩難境地,還一步步地淪陷至此。”

“前世也是如此,身為師尊,卻沒能保護好你們,讓你們一個個全部都飽受情‖欲的折磨。”

前世陸晉元死時,長胤真人恰好在為江暮陽煉製丹藥,對外的借口依舊是閉關。

沒曾想,閉關前,陸晉元還活生生的,待出關之後,他就已經是一具冰冷的屍體了。

長胤真人一生中,隻收過四個親傳弟子,除了大徒弟林語聲之外,其餘三個非死即殘,下場淒然。

還皆是毀在一個“情”字之上。他不能責怪徒弟們六根不淨,因為,就連他自己,也曾經毀在一個“情”字之上。

歸根結底,還是他沒有照顧好徒兒們,也沒能盡到為人師尊的責任,才讓徒弟們一個個,飽受情苦,愛而不得,還不得善終。

……

江暮陽醒來時,已經將近子時了,才一睜開眼睛,就看見了守在床邊的裴清。

見他終於醒來了,裴清眼睛一亮,起身將他扶坐起來,輕聲道:“陽陽,你感覺好點了沒有?胸口還痛不痛了?”

江暮陽下意識摸了摸胸口,察覺到浮生珠安靜下來了,胸痛也隨之消散,便搖頭道:“不痛了。”

他注意到了右手掌心包紮的白布,微微一愣,隨即想到什麽一般,詢問道:“師尊來過了麽?”

“嗯,師尊已經得知浮生珠的事情了,並為你施法暫且控製住了此珠。”閉口不談陸晉元以命換命的事,裴清頓了頓,故作鎮定地問,“肚子餓不餓?大師兄讓人做了些你喜歡吃的菜,我現在去端,你多少吃一點,可好?”

江暮陽隱約察覺到了什麽,但見裴清如此這般,便也沒有追問,聽罷,便點了點頭。

等人一走,他就解開了纏繞在掌心的白布,看著尚未愈合的傷痕,陷入了沉思。

他又不傻,浮生珠帶給他的胸痛,怎麽可能無緣無故消散,如果真有這樣簡單,天道又何必大費周章地將浮生珠注入他的胸膛?

他隱隱猜到一定是付出了什麽很大的代價,才換回了他片刻的安寧。

但裴清閉口不言,江暮陽也不願逼問。

索性又將白布重新纏繞回去,才舒了一口氣,身旁的燭火驟一搖曳,殿門轟隆一聲,從外破開,江暮陽眉頭一皺,一下掀開被褥,翻身而起。

往前走了幾步,身形一晃,差點摔倒在地,他正暗罵自己這到底是怎麽了,身體怎麽沒勁兒。

下一瞬,就聽見了熟悉的男音。

“江暮陽,是不是本座不來尋你,你就打算一輩子都不來見本座了?”

來人竟然是魔尊!

江暮陽眉頭一蹙,剛要捏訣召劍,下一刻,右手腕就被一把攥住了,他立即以手為刃,左手瞬間橫劈而去。

可是同樣被人攥住了,魔尊的聲音,也再度從他身後傳來。

“江暮陽,你看起來精神很不好,怎麽回事?是誰傷了你?裴錦衣是廢物麽?到底是怎麽照顧你的?!”

魔尊語氣憤懣,立在江暮陽的背後,鉗住了他的雙手,將人死死禁錮住,語氣越發低沉,“暮陽,你都不想本座的,都不去魔界看望本座。”

江暮陽掙紮了幾下,竟也沒能掙脫,既然掙脫不開,他也懶得費那力氣,冷聲道:“你是前世的魔尊,還是今世的?”

“有區別麽?”

“有,若是前世的魔尊,那你我之間就沒什麽好說的了,若……”

話音未落,魔尊就連聲道:“今世,今世!自然是今世!笑話!前世是前世,今世是今世,前世的那個魔尊,曾經傷害過你,那麽,本座又怎麽會允許他同本座共享一副身體?所以,從靈言陣出來之後,便將前世的元神逼出體外了。”

說到此處,他還有些洋洋得意,“至於那具無頭屍,則是被本座丟下了魔域之中,用鐵鏈束縛得結結實實,本座便不信了,本座用了十年時間,才從魔域中出來,那具無頭屍,連頭顱都沒有,該怎麽出來。”

江暮陽道:“那可未必。”

魔尊道:“不怕,隻要他敢出來,本座自有辦法,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頓了頓,他還有點孩子氣的問:“暮陽,本座厲不厲害?”

“……”

江暮陽聽罷,有些難過地想,連魔尊這樣的人,都不願意與前世的自己,共享一副身體,那麽,裴清又如何會願意?

裴清那麽愛他,又如何能容忍與別人共享他?

江暮陽倒是希望玩點刺激的,三人就三人,他已經想開了,可裴清卻是不願的。

“江暮陽,你還沒有回答本座,是不是本座不來找你,你就一輩子都不會主動去見本座了?”魔尊的語氣竟有些委屈,沉聲道,“你不想破解詛咒了麽,不想濟世救人了?不想要本座的不死之心麽?”

“你都不來找本座,對本座一點都不主動,到底哪一天才能騙取本座的不死之心?”

江暮陽:“……”

他承認,他確實有這種想法,想把魔尊的不死之心騙到手,而後,以心為祭,破解詛咒。

隻不過他也才剛醒沒多久,還沒來得及同裴清商討好對策,結果就因為浮生珠的事情,而耽擱了。

誰曾想魔尊居然如此急不可耐,還主動找上了門,甚至,言辭之間,已經知道江暮陽接下來會去騙他的不死之心,竟然……竟然還有些迫不及待,躍躍欲試是怎麽回事?

江暮陽的胸口確實不痛了,但他的腦仁有點疼。

“江暮陽,你又不理本座,你總是不理本座,裴清說的話,你字字肯聽,句句都有回應,本座同你說話,十句話有九句話,你都置若罔聞,對本座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你不主動,難道還指望本座紆尊降貴,主動剖心獻給你?”

“裴清憑什麽?!”

江暮陽的腦子裏,緩緩浮現出一個問號,覺得魔尊這個話,轉折地極為不自然,難道不該是“你憑什麽”嗎,怎麽能是“裴清憑什麽”?

不過很快,魔尊就貼心地替他答疑解惑了:“什麽好處都讓裴清給占了,憑什麽他什麽都不用做,你就如此愛他?憑什麽要本座獻心,來成全裴清與你?”

“前世今生,本座可是連一根手指頭都沒有碰過你,前世是不屑一顧,今生是百般不忍,本座對你這樣好,你就不能……不能對本座好點嗎?你就不能主動來找本座,騙騙本座,說你想本座了,不行嗎?”

“你一直不來找本座,本座還以為……還以為你當本座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