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秦盛視線淩厲, 穿戴整齊,麵容與秦渝池有八分像,麵部線條還要更硬朗一些。

秦渝池靜靜站在門口, 秦盛審視他幾秒, 收回視線, “進來。”

得了口令,秦渝池這才推開花園門, 挺直上身走進去, 再轉身合上柵門,未發出一點多餘的聲響。

冬日的陽光沒有熱度, 就算是晴天白晝, B市的溫度也是零下,人一呼吸,白霧便縈繞在鼻尖。

秦渝池走到草坪外的石板路上站定, 眼睛盯著正前方, 一言不發。

水龍頭裏噴灑出自來水, 澆在蔥鬱的草地上, 淅淅瀝瀝。

片刻後,秦盛轉過身, 澆灌身後那片草坪, 沉著聲音說:“開始。”

三秒後, 秦渝池冷淡地回答:“今年我參演了六部電影, 兩部一番主演, 三部二番配角,一部客串。”

“上映的參演電影三部, 票房共計36億, 代言21個, 大片封麵拍攝19次,晚會13場......”

秦渝池木著臉,將今年的工作與成績盡數匯報,像是在背稿,聲音無一點起伏。

秦渝池匯報完畢,秦盛微微蹙起眉,問道:“今年沒有電影提名和獎項?”

“《苦生》上個月送去參獎,已經入圍,提名沒有問題,明年六月之前會有結果。”秦渝池回答道。

“嗯,”秦盛轉過頭,繼續澆草坪,問道:“希沫說你最近睡不好,因為什麽事?”

秦渝池下意識收緊手指,想攥緊褲子,差點露了異樣,好在臉色和聲音沒有任何變化。

“沒有,拍戲本就要日夜顛倒,我不能耽誤劇組的時間安排,睡不好是正常的。”秦渝池說。

這回答似是讓秦盛非常滿意,他頷首著說:“切忌玩物喪誌,進去吧,”

“是。”秦渝池轉過身,往家裏走,步履不緊不慢,每一步都是相差無幾的長度。

集團破產清算後,這住處是秦盛名下僅剩的一套房產,住了近二十年,在市郊區的舊別墅區,開發於上世紀。

秦渝池提議過搬家,給秦盛換個更方便的住處,但秦盛拒絕了。

洋房的裝修很老舊,牆皮翻修過兩次,角角落落也清掃了,黴味就是陰魂不散。

“渝池,你來啦。”佟宜春穿著布圍裙,從廚房走出,眼角因為笑而顯出幾條魚尾紋。

秦渝池彎腰換上拖鞋,將皮鞋放進第二層鞋櫃,鞋跟對齊,不差分毫。

“佟姨。”秦渝池頷首著打招呼。

佟宜春往門外偷瞄一眼,悄聲說:“廚房裏有你喜歡的甜酒溏心蛋,快進去吃,我幫你看著你爸。”

“謝謝佟姨。”秦渝池勾起淡笑,朝廚房走。

甜酒溏心蛋沒放多少糖,酒味和甜味都很淡,沒一點滋味,如同白水。

秦渝池垂下嘴角,將碗端到嘴邊,湯與雞蛋入口,他隨意嚼幾下就往下吞,像個餓死鬼。

一分鍾後,秦渝池走出廚房,佟宜春笑著說:“你先坐著休息一會兒,等希沫來了就開飯。”

“好,辛苦你了,佟姨。”秦渝池走到沙發上坐下,盡管坐著,背也挺得筆直。

電視屏幕上播著他的電影,去年獲獎的那部文藝片。

飯菜香飄在鼻尖,和母親做的菜是同種味道,隻是物是人非,舊人死而新人歡。

耳邊的聲音逐漸遠去,電影畫麵也在發愣中變得模糊。

秦渝池戴上藍牙耳機,播放《氧氣》,再一次默念倒數,“20,19,18......”

秦渝池倒數至1,再又返回20,循環往複,直到秦希沫的笑聲鑽入耳朵,倒數才清零。

“渝池,快過來,開飯啦!”

佟宜春的聲音飄過來,秦渝池收起耳機,站起身往餐桌邊走。

“哥,佟姨。”秦希沫挽著秦盛的胳膊進門。

幾人坐在餐桌的四方,菜沒有按照尋常家庭的習慣擺放,所有菜被分成四份,擺在每個人的麵前,右側放著一張餐巾紙。

“開飯吧。”秦盛拿起筷子說。

聞言,秦希沫和佟宜春也收了笑,端正坐著,桌上隻有筷子輕碰到碗的聲音,以及細小的咀嚼聲。

秦渝池拿起筷子,沒有直接吃菜,而是和秦盛一樣,先分開紅燒小黃魚的肉,將裏頭的刺一根根挑出,將刺放到空碗裏。

魚、豬仔排、牛仔骨,將每一塊帶骨的肉全部分開,秦渝池才開始進食。

咀嚼時不露齒,吃飯時不說話,秦渝池將麵前的菜一點點送進口,稀裏糊塗吞下去,也沒嚐出什麽滋味。

空盤後,秦渝池放下筷子,無聲地擦幹淨唇,直視前方,坐在位置上等。

不一會兒,秦盛也吃完飯,朝秦渝池發話,“累了就去房間睡覺。”

“是。”秦渝池站起身,將麵前的碗從大到小疊著收起,走到廚房,放進水池中,再往自己的房間走。

房間門關上時,秦渝池背靠在門板,長舒一口氣,揉揉眉心。

秦渝池的房間在二樓。

現在不過中午十二點,陽光順著百葉窗泄進來,將他的房間照得透亮。

秦渝池拉上窗簾,從衣兜裏拿出兩小瓶精油,一瓶洋桔梗香,一瓶鳶尾雪鬆。

將洋桔梗香塗在頸間,秦渝池躺下身。

一夜未眠,心口處有些疼,秦渝池閉上眼,很快沉入夢境。

......

“秦渝池,你擺出這種要死要活的樣子給誰看!給我起來!”

爸的聲音?

他怎麽會夢到秦盛?林殊呢?

夢裏的他也躺在房間裏,正看著天花板上的吊頂發愣。

秦渝池說不上自己是什麽感受,精神是木的,身體也是木的。

“愛人死了,擺出這種樣子不正常嗎?還是要像您一樣,上個月死了老婆,下個月就再娶才正常?”他將視線緩緩移過去,麻木地盯著秦盛說。

愛人?誰死了?

難道是......林殊死了?

況且,他怎麽會用這種態度和秦盛說話?

很快,秦盛被氣得不輕,往他臉上呼了一巴掌,打得他的臉頰和耳朵都在麻,腦子裏嗡嗡響。

“我就覺得他死得好!”秦盛抓起他的衣領,質問道,“他那樣對你,你還叫他愛人?你賤不賤啊?”

“那樣對我......”聽見秦盛的話,他訥訥地說,“是啊,我賤啊,我就是愛他啊。”

秦盛眼裏立時充滿恨意,又一巴掌呼在他臉上,“閉嘴!要不是你玩物喪誌,要不是因為你那天沒有去學校,希沫又怎麽可能死?你還敢說你愛他?!”

他玩物喪誌......?

巨大的痛意啃食心髒。

“你剛才說'他那樣對你'......”他麻木地對上秦盛的眼睛,低聲問:“爸,我隻說過他是我的男朋友,你怎麽知道他對我做了什麽事?”

聞言,秦盛愣了愣,臉上的火氣像被澆滅了,瞬間消失,麵色慘白。

“你知道,你居然知道,”他瘋了一般,咯咯地笑出聲,“爸,那你怎麽敢質問我為什麽拿不出作品,拿不到獎和提名?怎麽敢說我玩物喪誌啊?”

“是我不想拿獎嗎?是我不想接好的戲嗎?我接不到啊,他不喜歡我接啊哈哈哈......”

“原來你知道,你都知道......”

他站起身,一把推開秦盛,跌跌撞撞走下床,“爸,別裝了,就是因為你太虛偽,太利己,太愛麵子,裝得道貌岸然,實際就是個變態控製狂,媽才會受不了你自殺的。”

“秦渝池,你給我站住!”秦盛在身後喊,死死拉住他的手腕。

他嗤笑一聲,狠狠甩開,像個失智的瘋子,搖晃著往外走。

冬夜的雪正簌簌地下,他穿得單薄,緩慢坐上車庫裏的帕加尼,發動車子,在夜裏疾馳。

他漫無目的地行駛,順著路牌一直開,不知道要去哪。

“哥哥,你有一條新消息~”

手機響起林殊的語音提醒,他勾起一點笑說:“sirl,播報新消息。”

“秦先生,陶瀲剛上飛機,已經離開B市了。”

他在黑暗中笑著點點頭,下了高速路,最後駛到郊區的某一處獨棟洋房。

車停下,他從副駕駛座下抄起一把斧頭,麻利地翻進花園,往洋房一樓的窗戶邊走。

鏘——!鏘——!

窗戶外邊的鐵護欄被他砸彎,砸爛,砸得一截一截掉在地上。

終於,鐵護欄中間的鋼筋盡數斷裂,形成一個大窟窿。

他再一把砸到窗上,玻璃渣濺了他一身,還劃破了臉頰,他毫不在意,拿著斧頭鑽進去。

客廳裏的牆上掛著數張名畫,櫥窗裏擺滿了小提琴。

小提琴?

這裏是陶瀲的樂器房?他跑到這裏來做什麽?

夢裏的他喘著氣,四處張望,將小提琴全部拿出來,一個個砸開檢查,像是在找東西。

那些小提琴被他砸爛砸碎,他還是沒找到想要的東西。

心裏愈發煩悶,他又走到牆邊,將牆上的畫取下來,一張張撕碎,檢查畫框。

不久後,一幅勝利女神的油畫被他拿斧子撕開,他終於找到一張薄薄的信紙。

他將紙一把拿起來,走到窗邊,就著月光細細看。

【想了很多,重新寫了好幾次遺書,最終我決定隻給這個世界留下一句話:

去你大爺的狗屁世界,爺不活了,再你爹,再你媽,再你全家的見!

——陶芓湉,11月2日。】

他看著“遺書”和落款上的“陶芓湉”幾個字,視線移到那張被撕成兩半的“勝利女神”油畫上,詭異地笑了起來。

“狗屁世界,狗屁世界哈哈哈!”他發狂般地舉起斧頭,狠狠往畫上砸。

那張似在嘲諷他的“勝利女神”被砸成碎,砸成一片又一片的碎紙屑,飄散在空氣中,落在他的頭發上......

-

秦渝池猛地睜開眼,心髒咚咚跳,冷靜不下來,快得他喘不上氣,像是連續跑了幾公裏一樣。

夢裏的麻木仿佛透過次元,傳遞到他的身體裏。

秦渝池愣愣地坐起身,觀望四周,呆滯地坐了近五分鍾,才想起來他在家裏,剛吃完跨年飯。

心跳漸漸減緩,心裏空落落的,莫大的恐慌感席卷而來,快要將他吞噬。

秦渝池慌忙跳下床,拿起手機衝進浴室,打開水龍頭,將洗手池裏灌滿冷水。

顫著手播放《氧氣》,秦渝池屏住氣,立刻將臉埋進水中。

“沉入越來越深的海底,我開始想念你......”①

聽著模糊的歌聲,秦渝池在心裏跟著倒數,“20,19,18......”

這是他最常用的冷靜方法。

無論有什麽負麵情緒,痛苦,壓抑,憤怒,或是恐慌。

隻要他聽著《氧氣》,反複憋上幾次氣,那些情緒都會消失,他會漸漸平靜下來,陷入死寂般的冷靜。

以往他隻用憋三四次氣,那些情緒就會消散。

可這一回,他屏氣整整八次,那種恐慌感才消失了一半,還有一半留在身體裏,怎樣都無法消除。

秦渝池抬起頭,望著鏡子裏的自己,抬手將臉上殘留的水抹掉。

林殊死了。

希沫死了。

陶芓湉也死了。

秦渝池回憶夢裏的對話和場景,拚湊出這些碎片信息。

他有種確信感,這些畫麵一定不是夢,一定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但這些畫麵為什麽會出現在他的夢裏?

秦渝池閉上眼深呼吸幾次,拿起手機,暫停播放《氧氣》。

現在已是晚上十點,他睡了整整十個小時,嗓子幹得發痛,但他沒精力管這一點痛意,趕緊找到秦希沫的微信,撥通語音。

鈴響幾聲後,秦希沫很快接通。

“哥?怎麽啦?”秦希沫的聲音依然很有活力,將他心裏的恐慌撫平幾分。

“你在哪裏?在家還是回宿舍了?”秦渝池穩住聲音問。

“我下午就回宿舍了啊,你怎麽忽然打電話來?出了什麽事?又夢到林哥啦?”秦希沫擔憂地問。

秦渝池沉默片刻,撒謊道:“嗯,又夢到了。”

“哥,我覺得林哥好像不喜歡......”秦希沫輕歎一聲,說得很委婉,“哎,算了,你要追就追吧,你自己追,反正不能從我這裏打探消息。”

“我不是要讓你透露他的消息,”秦渝池說,“我是想問你,你有沒有你們學校腦科學研究院教授的聯係方式?”

“腦科學研究?你要這個做什麽?”秦希沫愣了愣,疑惑地問。

“我......想找專業的人問問,這些夢到底是怎麽回事?”秦渝池解釋說。

“大師都說了是前世的回憶,你偏不信,還說我迷信......”秦希沫嘀咕道,“好吧好吧,我去找學長問問,問到了就告訴你。還有什麽事?”

秦渝池無聲地呼出一口氣,囑咐道:“你出學校時,一定要注意安全,盡量和朋友結伴出去,記住了嗎?”

“記住啦!我都22歲了!”秦希沫不滿道,“我今天就是和同學一起出校的。”

得到回答,秦渝池平靜下來,最後提醒道:“教授的聯係方式......總之盡快吧。”

作者有話要說:

秦渝池:無神論者最後的倔強。

瘋狗進度:30%

注:①《氧氣》歌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