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S市的聖誕氣息很弱, 許是由於天氣太溫暖,少了飄雪和冷風,就算將鈴鐺掛在樹上, 也沒什麽節日氛圍。
夜裏風大, 梅賽德斯關了敞篷, 慢悠地在堵車長龍中移動。
好在電影是在晚上八點開場,他們還有很長的時間。
和林殊曾經的預想一樣, 《苦生》作為一個小眾紀實性電影, 排片注定很少,每天隻有早晚兩場。
但不一樣的是, 盡管排片少, 《苦生》的票房和口碑卻不錯,幾乎場場滿座。
網上還評價這部電影是催淚.彈。
電影放映到最後,影院裏全是抽泣聲, 出來的觀眾全都紅著眼, 化了妝的哭花眼線, 沒化妝的鼻頭通紅。
多數影院早賣光了票, 隻有市中心最貴的那家影院有餘。
一張電影票超過四位數,林殊倒是不在乎, 眼都不眨就付了錢, 但秘澄卻不好意思, 非得要請林殊吃飯才樂意。
年輕人吃飯總要先拍照, 將精美的擺盤留念, 再發到社交平台上分享。
菜上齊了,幾道本地菜和圓滾的豬豬小點心。
秘澄拍好照, 一張張調光p圖, 心情極好, 哼著歌說:“林先生,我們再拍幾張合照?”
林殊淡笑著點頭,秘澄轉過身,前置鏡頭,一連拍了好幾張照。
哢擦——
手機發出虛假的快門聲,差點將林殊的思緒抓走,關進回憶裏。
好在秘澄很快結束拍照,笑著說:“林先生,我已經把照片發給您啦,您和我一起發.票圈吧,您票圈裏的東西太少了。”
林殊上次發朋友圈,還是在閣沙梅島的時候,全是秦希沫給自己拍的照片。
“好,你也別叫我林先生了,直接叫我名字,或者叫哥,都行。”林殊保存照片,也沒細看,直接發到朋友圈裏。
照片剛發出去,好幾個人立刻來評論。
【秦希沫:好可愛的弟弟(劃掉)豬豬包!想吃!】
【邊星瀾:yoooooo~還穿上西裝啦~】
【高靜歌:不錯。】
【陶芓湉:林哥好帥[heart][wink]】
年輕人真是活力多。
林殊沒忍住笑了笑,手機卻又震了,照片下多了一條評論。
【秦渝池:菜看起來很美味,您也是。】
“菜很美味,你也是”是什麽意思?
他很美味?
秦渝池腦子抽了,發瘋說葷話?
林殊剛要皺起眉,評論卻自行消失,應是被秦渝池自己刪除了。
幾秒後,手機再次震響,照片下重新出現秦渝池的評論。
【秦渝池:菜看起來很美味,您也很帥。】
傻子。
林殊在心裏罵,指尖卻僵在屏幕上,停滯良久,長按著評論不放。
“哥,你怎麽啦?”秘澄見他愣著,揮揮手問。
林殊抿緊唇,抬起頭朝秘澄安撫地笑笑,右手卻悄悄摁了截屏,將秦渝池的評論截圖保存下來,而後麻利地將那條評論刪除。
自欺欺人。
他分明隻要把秦渝池屏蔽,就不會再收到評論,但他卻繞了這麽大個圈子,截圖又單獨刪掉評論,虛假矯情。
林殊覺得自己別扭極了,像個優柔寡斷的懦夫。
他被分成兩半,理智和情感各占一端,理智那端寫著遠離,而另一端寫著愛和靠近,兩相拉扯,將他變成一個矯情的軟蛋。
關黑屏幕,林殊將手機調成靜音,倒扣在桌上,“沒什麽,吃飯吧。”
桌上的葷菜不少,有魚有肉。
林殊夾起一小塊清蒸魚,不熟練地搗開魚肉,見沒有魚刺,便往嘴裏送。
可魚不止有魚骨上的大刺,還有極不明顯的小刺,林殊沒有防備地咬,刺就紮在皮肉上。
痛意不算嚴重。
林殊朝秘澄說一聲抱歉,抽了張紙,將魚肉吐出包好。
“被魚刺紮著了嗎?”秘澄趕緊將水遞過來,嘀咕著說,“要小心一點呀,喜歡吃魚也要注意刺嘛,要是卡在喉嚨裏就危險了。”
他喜歡吃魚?
林殊愣了一瞬,端起水杯,喝一口水潤嗓。
他以前不愛吃魚,倒不是討厭魚腥味,而是討厭魚裏的那些小刺。
那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愛吃的?
大概是從秦渝池幫他把刺全部挑走時起。
也不知道那人的眼睛是怎麽長的,簡直是火眼金睛,能把刺挑得一根不剩,他夾起魚肉就吃,從來沒被刺紮過。
他也愛看那人剝蟹殼時的手,指甲短而整潔,指節分明,就算被油和汁水沾了,也染指不了那份幹淨。
那人把蟹肉送到他嘴邊,他吃了蟹肉,還要惡劣地咬秦渝池的指尖,用舌尖故意捉弄,直到秦渝池生氣地移開視線,猛然抽回手。
其實邊星瀾說得也沒錯,他需要照顧,而秦渝池也確實會照顧人,至少在生活和性方麵。
林殊早已習慣了睹物思情,眼裏的苦澀在水杯放下時消失不見,不留一點蹤影。
兩人繼續食晚飯,但林殊沒再動過清蒸魚。
電影開場前十五分鍾,他們離開餐館,往頂層的電影院出發。
影廳裏早已滿座,隻剩三排角落裏的兩個位置,林殊和秘澄彎著腰,從前排跨過入座。
燈暗下來,清脆的鋼琴聲響起,《埃斯特頓莊園的噴泉》開始播放,銀幕由暗到亮。
林殊將頭後仰,靠在座位上,細細聽周圍觀眾吃爆米花的聲音。
哢嗞,哢嗞。
咀嚼聲像是在打節奏,給這首浪漫的古典曲配樂。
林殊微微揚起嘴角,等著周圍咀嚼聲慢慢變小,變少,再變成低聲的抽泣,以及擤鼻涕的聲音。
林殊沒在看電影,而是悄悄移動視線,安靜地四處觀望,看其他觀眾的反應。
銀幕上,主角離開農村,進城打工,被包工頭拖欠工資,趕出幾平米的出租屋。
再被同鄉收留,騙進傳銷組織,夜裏逃跑回家,徒步走了上百公裏,最後倒在大雪中死去。
電影劇情很簡單,可以說得上是平凡,但秦渝池的演繹卻極有層次。
和林殊的想象一樣,哢嗞聲隻持續到半途,從主角被趕出屋子後,四周開始寂靜一片,漸漸出現抽泣聲。
當秦渝池最後的那一段長鏡頭,以及純淨卻又絕望的眼神出現時,秘澄猛地擤一把鼻涕,聲音極大,引得周圍人轉頭看過來。
鏡頭拉遠,白雪簌簌,畫麵變暗,鋼琴聲再一次響起。
與林殊看的最初版不同,上映後的結尾處映了小小一行字——“本片根據真實事件改編”
看到這行字時,秘澄再也忍不住,和其他人一起小聲哭起來。
見林殊麵無表情,秘澄哭著問:“嗚嗚嗚,殊哥,你是不是不喜歡這種電影啊?”
林殊曾經確實不喜歡《苦生》,不僅不喜歡,還看得生氣,認為主角很愚蠢。
明明可以做出別的選擇,避免下一次厄運和死亡,主角卻總是做錯選擇,故意氣人似的,讓他看得憋屈。
但林殊現在明白了。
人總是會做錯選擇的,沒有人會永遠走對路。
就算是他,站在旁人無法企及的高點,也會做錯選擇,然後重重摔下來,跌進深淵。
林殊笑了笑,朝秘澄回答說:“我喜歡的,我隻是淚點高而已。”
實際上他哭不出來。
他看過《苦生》數遍,從上一世的憋屈,到這一世的觸動,再到習慣和麻木,電影已經打動不了他,而觀眾的反應倒是會讓他興致高一些。
那些反應讓他欣慰。
因為每一聲抽泣都在提醒,他上一世做錯了。
但同時也在提醒,他這一世做得對,而且做了最最正確的選擇。
臉上的笑意漸濃,這是林殊重生以來最真情實意的一次笑,發自內心,不摻一點假意。
林殊抬起雙臂,伸了個懶腰舒展筋骨,想等著秘澄哭完,平複好心情,再送人回家。
影院裏的燈逐個亮起,將觀眾哭鼻子的模樣照亮。
“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苦生》的主演秦渝池先生,以及導演孫殷老師!”
影院的前門猛然打開,秦渝池穿著西裝走進來,伴著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主持聲。
四周的哭聲戛然而止,轉為興奮的驚歎。
“哥哥真的來了?!我還以為營銷號發假消息騙人!”
“嗚嗚嗚,你快幫我看看,我現在哭得醜不醜,別讓哥哥看見我現在的樣子!”
“秦渝池?!快快快,你幫我拍張合照,回頭我要拿給女朋友看。”
......
秦渝池手持話筒,還是那副挺拔的模樣,走得端正帶風,和電影裏佝僂的農民判若兩人。
林殊的視線跟著那人移動。
耳旁嘈雜的聲音像是蒙了霧,漸漸不清楚。
閃光燈,快門聲,手機和鏡頭逐個現出,從四麵八方將秦渝池包裹住。
林殊感覺自己在看一場盛大的電影。
電影的主角是秦渝池,觀眾是客串演員,而他是局外之人,隻會被主演吸引,跨著次元愛慕。
電影路演其實很枯燥。
無非是主演主創說一些介紹之詞和拍攝心得,再拜托大家去網上做正麵反饋,回答觀眾的問題。
怪不得這場電影的票價要四位數,原來是主演和導演要來路演。
林殊什麽都沒有聽進耳裏,惟有視覺還在運轉,眼裏隻有那一個人。
身旁的觀眾忽然舉起手,得到注意後站起身問:“秦先生,您拍攝時在想什麽?會被角色的情緒影響嗎?殺青之後會不會緩不過來?”
聞聲,秦渝池往這邊看過來,林殊立刻收回視線,稍稍側過臉,看向秘澄,麵帶笑意。
“橙子,你能看著我嗎?”林殊問。
秘澄轉過頭,疑惑地眨眨雙眼,“嗯?怎麽啦?”
“沒事,保持這樣就好,等會兒我送你回家。”林殊溫聲說。
“不用不用,”秘澄麵色羞赧,不好意思地說,“我媽媽的車已經到門口,時間太晚了,她不放心別人送我回家。”
也是。
就算是相親對象,也不能大晚上還黏在一起。
況且秘澄單純年輕,又未談過戀愛,一定是家裏的乖乖寶貝,家長自然管得嚴。
林殊頷首,稍微湊近,俯到秘澄耳邊,“那我送你出去,看著你上車再走。”
“我又不是小孩子啦......”秘澄為難地說。
“我知道,但我想送你。”
林殊不容置喙,秘澄隻好答應,小聲嘀咕,“好吧,我是怕麻煩你,我都這麽大個人了。”
路演時間不過二十分鍾,很快散場。
林殊不知道秦渝池是否看見他,在主創主演結束後,立刻站起身,拉著秘澄離開。
剛走出影院,身上的力氣像是倏地被抽幹,全泄了出來。
疲乏感湧上來,林殊越走越慢,甚至比秘澄走得還慢。
“哥,你是不是累啦?不然我讓我媽送你回去,你別開車了,不安全。”秘澄擔憂地說。
“沒事,開車而已,不是什麽費體力的事。”林殊說。
秘澄的母親和秘澄長得很像,保養得當,看不出年齡,開著帕拉梅拉,標準的新貴富太太。
“林先生,謝謝你今天帶我家橙子出去玩,下次來我家吃飯啊!”秘澄的母親很熱情。
“好,下次見。”林殊勾起笑,朝兩人招招手,看著車子漸漸離去。
夜深了,S市也看不見星子,光汙染嚴重。
林殊仰頭看看形單影隻的月,想點一支煙聞一聞,卻忽然想起他還在室外。
算了,回車上再點煙。
心裏累得慌。
不過是出來相親,他就得早起打扮自己,開車繞去花店拿玫瑰,再帶著人家跑山約會吃飯看電影。
感覺做了很多事,但一細想,卻又覺得沒做什麽正經事。
果然還是單身好一些。
林殊長歎一聲感歎,拖著疲憊的步伐往停車場走。
車停在最底層,林殊坐著電梯下行,時不時打哈欠。
叮——
電梯門開了,一股清新的鳶尾雪鬆味匯入鼻腔,有些醒神。
停車場本該是臭的,充滿橡膠輪胎和汽油味,怎麽會有一股香氣?
倒是挺好聞。
林殊貪婪地嗅了嗅,緩步朝自己的車位走。
林殊本低著頭,香氣卻越來越濃,他想抬頭看,一雙手工的植鞣革皮鞋卻先映入視野。
林殊不用抬頭,隻憑感覺,就知道是秦渝池站在車門邊。
“林先生,好久不見。”那雙皮鞋動了,漸行漸近。
沒有很久,分明隻有五天,林殊在心裏說。
秦渝池的聲音悶悶的,林殊抬起頭看,發現他帶了黑色口罩,隻露出一雙晶亮好看的眼。
鳶尾雪鬆的香味又濃了些,確實很好聞,林殊不動聲色地又嗅幾次。
“你有什麽事?”嗅夠了,林殊移開視線,冷淡地問。
秦渝池伸出雙手,拉開空空的衣兜,“林先生,我的手機丟了,能麻煩您送我回一趟酒店嗎?”
作者有話要說:
秦渝池:副駕駛,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