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鍾情放下筆,起身:“熄燈。”
桑遙沒有自己的獨立床榻,隻能和鍾情一起睡。簡單洗漱後,她麻溜地先鑽進被窩裏。
謝天謝地,不枉費她堅守這麽晚,今天又是沒有壞消息傳來的一天。
然而,翌日一大早,就有一個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的消息,傳到了桑遙的耳中。
微生玨和葉菱歌現身了。
微生世家的變故鬧得人盡皆知,微生玨和葉菱歌想不知道都不行,二人以微生世家嫡長子的名義,集結微生世家各地的分部,以及想要對付鍾情的其他獵妖師,臨時成立了個驅魔小分隊。
好消息是他們神出鬼沒,鍾情目前沒法查出他們的確切位置;壞消息是鍾情準備敞開大門,等待他們自投羅網。
“微生瑤!微生瑤!喊你呢,耳朵聾了嗎!”一張凶巴巴的臉湊到桑遙跟前,把裝滿水的木桶塞到桑遙的手裏,指著不遠處的五口水缸,“去,把水打滿,太陽落山前不打滿不準吃飯。”
微生瑤做三小姐時囂張跋扈,得罪過不少人,有些是微生世家的子弟,有些是微生世家的下人,大世家勢力盤根錯雜,她一個外來的養女有大公子護著,眾人有所不滿也隻得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吞。
今時不同往日,三小姐做了階下囚,他們這些背主的受到提拔,做了人上人,自然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眼前這個就是從前在三小姐的屋裏做丫頭的,跟春桃拌嘴,打翻三小姐的燕窩,被打了十板子,還罰了半個月的薪俸,因此懷恨在心,記了這麽多年。
像這樣因著舊時的私怨來找事的,近日就有不少,大多時候是原身結下的,桑遙並不反駁,人與人之間的摩擦,許多都是無關痛癢,隻要不涉及到她的任務,她不會放在心上。
她預感,她留在這個世界的時間不多了。
桑遙的順從,倒使得這丫頭準備的一肚子花招都沒處使了。她鼻孔朝天,哼了一聲就走了。
桑遙拎著那桶水,倒入水缸,忽然有一道影子撲過來,死死揪住她的衣裳:“三小姐,救救我。”
那桶水被打翻,大半都潑在了桑遙的身上。
侍衛過來將發瘋的女子抓走。
那女子死命扯著桑遙的衣擺,一截袖管拉扯間被撕下來,露出手臂上印著的契印。
做別人的奴才就是這樣,主人家風光時,穿金戴銀,跟著風光;主人家落魄,便是豬狗不如,任人宰割。這名女子寧願被打上契印,不願屈服二公子,可見還是有幾分骨氣的。
“我不去朝聞道,我要留在微生世家。”女子大聲喊著,手指被一根根掰開,她不甘心地瞪著桑遙,麵目扭曲,“你不是靈女嗎?微生家衣食供養你,下人尊稱你一聲三小姐,你為什麽不護著微生家!你算哪門子的靈女!”
桑遙的唇瓣翕動著,想反駁些什麽,終是沒出聲。
女子的聲音漸漸遠去,地上留下一道拖曳過後的痕跡。
衣裙濕噠噠的,淌著水,桑遙丟了木桶,回到屋中,腦子裏想著那女人的話,就穿著濕衣坐在窗邊,望著天際的斜陽發呆。
這一坐便是月上柳梢。
走廊中響起腳步聲。
鍾情推門而入,帶進來一縷輕盈的月色,月光剛好勾到桑遙的裙角。桑遙單手支著腦袋,坐著一動不動,連他進門都沒有察覺。
鍾情徑直走到她身邊,將她抱起,驚覺她渾身裹著團寒氣,竟比屋外的月色還要涼上三分。
桑遙嗅到他渾身的酒氣,詫異:“你喝酒了?”
難怪今日一回來,就直衝著她而來,與平日裏那個冷淡陰沉的半妖大相徑庭。
“嗯。”少年把腦袋埋在她的頸側,嗅了嗅她的氣息,聲線喑啞,“飲了少許。”
他已經許久沒有親近她,夜夜同榻,守著規矩,不越雷池。今日酒氣催發,那些不受他控製的情念,猶如春日野草,荒唐而瘋狂地生長著。
他特意留了一盞燈。
他想看桑遙為他意亂情迷的模樣。盡管那是假的,隻有這樣,他才能產生一種真實感,仿佛自己真的抓住了她。
又是那個無聊的遊戲。
他啞著聲音引導她:“說,你恨微生玨。”
桑遙隻得順從地垂下眸子,說他最喜歡聽的話:“我恨微生玨,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還有呢?”鍾情遠遠不滿足於此。
“還有……”桑遙目光渙散,揪著床單的十指微微鬆開了力道,“我愛你。”
“再說一遍。”鍾情的心跳因著這三個字,失了節奏。
“我愛你。”桑遙不斷重複著他喜歡的甜言蜜語,將他送至極樂巔峰。
*
日光籠著庭前的花樹,落下參差不齊的光影。
身側空****的,隻留一絲餘溫。
鍾情一大早就走了。
桑遙扶著腦袋坐起。
她的頭暈乎乎的,還隱隱有種想吐的**,這種不適感伴隨著她直到用完早膳都沒有消失,因此,她沒有什麽胃口,吃了兩口就放下了。
好在太陽底下坐著打了個盹,狀態好了點,打聽到鍾情出了門,她放下手裏的掃帚,直奔東邊的演武台。
演武台那邊設了個擂台,打上契印的奴隸被送往朝聞道前,有一次機會上擂台挑戰,如果能打贏擂台,就可以提一次要求,比如獲得自由身。
據說設此規矩,是鍾情身邊擅長謀略的追隨者提出來的,目的是為了幫鍾情博得好感,維護名聲。畢竟統領微生世家,不能一直保持暴君的風格,恩威並施,才是長久之道。
桑遙恨不得鼓掌。這個主意究竟是哪個鬼才提出來的,簡直就是為她量身定製。
今日守擂者是姹紫,桑遙自信對付姹紫綽綽有餘。
她跳上台後,姹紫愣了半晌,訥訥說:“守擂者不是我。”
桑遙也是一愣:“是誰?”
“是我。”話音剛落,鍾情的身影化作一道流光,出現在桑遙的麵前。
桑遙臉皮抽了抽:“……”你不是出門了吧?
怪不得今天擂台上冷冷清清的,沒什麽人影,原來有尊煞神鎮守在此。
桑遙憤憤瞪向姹紫:“那你在這裏幹什麽?”
“挫指甲啊。”姹紫舉起手中的刀。她新得的這把刀幾百年沒磨了,刀口鈍得特別適合用來挫指甲。
她挫個指甲,不算傷天害理吧?
都怪她妹妹,比她會來事,完全擠壓掉她在青蘿女君麵前的存在感,那些個狗腿子現在都去捧嫣紅的臭腳了,她無聊得隻能在這裏挫指甲。
“你要挑戰我?”鍾情漠然地盯著桑遙,跟昨夜那個差點吞了她的瘋子判若兩人。
“我覺得這裏風水特別不好,現在下去還來得及嗎?”
“規矩念給她聽。”鍾情示意姹紫。
姹紫道:“挑戰一經發出,不予撤回。”然後看好戲似的,抱著她那口刀,退下了演武台。
桑遙:“好吧。”
趕鴨子上架,不打也得打。可惜白白浪費一次挑戰的機會,還很有可能被鍾情公報私仇修理一頓。桑遙認命地挑了把劍,揮了揮,試試手感,覺得差不多能行。
反正都是挨揍,沒什麽區別。
她提著劍,重新站到鍾情麵前:“你的武器呢?”
鍾情輕蔑地看她一眼:“我不用武器。”
是哦,他們兩個實力天差地別,殺雞焉用宰牛刀。
“你讓我一隻手。”桑遙得寸進尺。
鍾情將右手背到身後。
桑遙舉起劍,衝向鍾情,忽覺胃裏翻江倒海,咣當一聲丟了劍,跑到高台的邊緣,扶著鐵鏈圍出來的欄杆,大吐特吐起來。
早上沒吃什麽,吐了半天,也隻是幹嘔。
鍾情走到她身側,眼神複雜。
桑遙麵色慘白,將他往旁邊推了推:“稍等我片刻,我、我想吐,嘔。”
桑遙嘔得眼角流出眼淚,吐出一口酸水,這股強烈的嘔吐欲才慢慢褪去。她隻覺整個人都似飄了起來,腳底虛軟,搖搖欲墜時,一隻手托住了她的腰。
“好點了嗎?”鍾情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溫柔,表情還有那麽點兒微妙。
“好很多了。”
“多久了?”
“什麽多久了?”
“有這種嘔吐的症狀。”
“今早起來才有的,有什麽問題嗎?”
“還有其他地方不舒服嗎?”
“沒了。我吐得有點難受,如果你讓人給我準備一碗酸梅湯,想必是能緩解一下的。”
“去請大夫。”這句話是對姹紫說的,說這句話的鍾情眼神比頭頂的日光還要亮。
“不用!”桑遙斷然拒絕,請大夫無非就是開藥,想到那些苦得令人頭皮發麻的藥,桑遙寧願扛著。
不就是個小小的風寒嘛,睡一覺就好了。
桑遙掙脫鍾情的手,重新提起那把劍:“咱們繼續,說好的,你讓我一隻手。”
讓她一隻手的鍾情,實力大打折扣,沒準她在虛弱狀態,反而能覺醒靈女血脈,幹趴這隻臭妖怪。
桑遙磨刀霍霍,鍾情依舊用那種微妙的眼神盯著桑遙,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桑遙心裏犯嘀咕,不會是自己的心思又被看穿了吧?
桑遙才不管那麽多,趁著他分神,舉劍攻向他。
鍾情側身讓開,桑遙一個趔趄,被他扯住手腕,拽了回來。剛穩住身形,隻聽得那青衫少年說:“我認輸。”
“什麽?”
鍾情目光緩緩滑落,停在她的肚子上,似乎歎了口氣,又有點兒無奈,竟罕見地用寵溺的語氣說:“我認輸。”
“你認輸?”桑遙有那麽一瞬間,懷疑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
“你贏了,三小姐。”鍾情不顧桑遙的反對,彎身將桑遙抱起,吩咐姹紫,“請大夫。”
姹紫“誒”了聲,鬱悶極了。
桑遙猶不敢置信:“真的算我贏?”
“你不想贏?”
“當然不是!”那還不是怕他說話不算話,過會兒耍賴,桑遙趁熱打鐵,“說好的,我可以提一個條件。”
“今日起,你可以自由出府。但是,不許走太遠,天黑前要回來。”
“我要你把羽乘風放了。”桑遙深知鍾情為人,又補充了個條件,“活著的、毫發無損、能蹦能跳、會說會笑的羽乘風。”
鍾情腳步一頓,臉色肉眼可見地黑沉了下來。
桑遙警惕:“你想反悔?”
“這麽好的機會,用在羽乘風身上,不覺得浪費了嗎?”少年陰惻惻地說。
“他是受我所累,我不想欠他一輩子。”
“這麽說來,你不希望與他有什麽瓜葛?”
“那是自然。”
鍾情唇角上揚,顯然,桑遙的話正中他的下懷。他抱著桑遙進屋,脫了她的鞋襪,塞進薄被中。
大夫跟著進屋,手忙腳亂。
桑遙躺在**,被三個大夫輪流看診,鍾情杵在旁邊,嚇得大夫接連抹著冷汗。
半晌,三人派出一個代表,戰戰兢兢道:“啟稟二公子,三小姐是感染了風寒,沒什麽大礙,吃副藥,好好休息就沒事了。”
鍾情本一副春風滿麵、神遊天外的模樣,聞言,猛地一下子將他盯住了,眼神淩厲得像是要擇人而噬:“隻是如此?”
“你希望是什麽?”桑遙忍不住反問。
大夫汗如雨下,哆哆嗦嗦,這下子連卷袖擦汗都不敢了。
氣氛太過凝重,眾人大氣不敢喘一下,桑遙隻好打破這怪異的沉默:“大夫,麻煩開藥。”
大夫提筆開藥。
鍾情依舊沉著臉,盯著他們三個,渾身陰風陣陣,好似與他們有什麽深仇大恨。
三個大夫頂著泰山般的壓力,開完藥,如獲大赦,腳底抹油,頭也不回地提著藥箱跑了。
鍾情吩咐婢女去抓藥熬煮。
桑遙下床穿鞋。
鍾情說:“做什麽?”
“不想躺著,起來走一走。”
鍾情將她按回去:“休息。”
“有古怪。”桑遙觀察著鍾情不自在的神色,“剛才,你很失望。”
“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桑遙腦子轉得快,聯想到在演武台上鍾情前後態度的轉變,隻稍加思考,就猜出了真相。
鍾情拿被子蓋住她,有點欲蓋彌彰的意思,外加些許被點破心思的惱羞成怒:“如果你想用生病這種方式,獲取我的憐惜,那就大錯特錯了。別忘了你現在的身份,你對我來說,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奴隸。”
“無關緊要”四個字咬得尤其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