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送入洞房——”隨著一聲唱喝,桑遙的身體騰空而起,被羽乘風橫抱在了懷中。

她大吃一驚,揪住他的袖擺,低聲說:“別亂來。”

“三小姐希望那個人來嗎?”羽乘風抱著她穿過長廊。微暖的風,搖響簷下的風鈴,撞擊出零碎的調子。

桑遙的一顆心被他問得七上八下,忍無可忍道:“能換個話題嗎?”

“三小姐不喜歡他,便不提他了。”羽乘風話音一頓,突然說,“這是我第二次成婚。”

巧了不是,這也是桑遙第二次成婚。

“第一次是假的。”羽乘風說。

桑遙提醒:“這次也是假的。”

“哦,那可說不定。”羽乘風意味深長地說完這句,抬腿踹開屋門。

簇擁著新人的眾人皆是愣了愣,喜娘剛要開口說些吉祥話,被他瞪了一眼。

那一眼,猶如望不到盡頭的深淵,令人不寒而栗。

喜娘忙退縮著,將眾人都趕出屋子,把屋子留給這對新人。

羽乘風溫柔地將桑遙擱在床畔。

桑遙僵硬著身體,眼睫垂下,目光所及之處,收起所有尖銳倒刺的青綠藤蔓,毒蛇般緩緩遊走著,纏縛上她的四肢。

她的喉嚨裏似塞了一團棉絮,堵住她的聲音。她什麽都不能做,像隻待宰的羔羊,坐在燭影裏,搓圓揉扁,皆由他人做主。

那個人在她身側坐下,微涼的指尖摩擦著她麵部的輪廓。而後,一個綿長的吻,隔著紅紗,落在她的唇瓣。

“鍾情。”桑遙在心底喚出這個名字。

“沒有我的允許,膽敢與別的男人成婚……”少年的聲音摻雜著一些不明的情愫,分不出是怨還是怒。

桑遙頭頂罩著的紅紗陡然被他挑開。

橘黃色的燭光撲麵而來,視野裏,金色的托座上,一對龍鳳紅燭滾滾淌著蠟淚。鍾情紅衣如血,冷白的麵孔鍍上柔光,眉眼愈發穠麗。

尤其是那黑如墨染的瞳孔,安靜地注視著桑遙的時候,會讓她產生自己仍舊被他深深愛著的錯覺。

桑遙抿緊唇線。

少年的指腹憐惜地壓了壓她的唇角:“三小姐,洞房花燭夜,你應該笑。”

桑遙笑不出來。這種情況,誰笑得出來。

“不笑,有的是你哭的時候。”鍾情的眼神驀地狠厲,指尖的動作用力,指甲刮得桑遙唇角生疼。

“孽障,休得胡來!”暴喝自門外響起。

喜娘察覺不對勁後,支走所有人,自己去前院私下稟告了微生翊。微生翊立時猜出事情真相,疏散所有客人,提劍奔往新房。

因微生翊有心借著這樁婚事誘殺半妖,早已做好了準備,客人疏散得十分順利,眨眼間,微生世家的弟子已整裝待發,就等著家主的一聲號令。

微生翊震開門板,滿身煞氣地踏入屋內。

那與桑遙並肩而坐的紅衣少年,懶懶地掀了下眼皮,不悅地說道:“滾出去。”

父子二人一別八年,當初的小不點已長成翩翩公子,眉眼間俱是舊日紅顏的痕跡,微生翊微微一愣,繼而抽出寶劍刺了出去。

鍾情仍坐著沒動,無數藤蔓破土而出,鋒利的倒刺上淬滿毒液,層層包裹,將喜床裹成了個蠶蛹。

粗壯如柱的毒藤抽向微生翊。

微生翊的臉上現出幾許狼狽,以及一絲扭曲的興奮。

他成功了,半妖真的成功融合所有妖丹的力量,否則,不會擁有如此強大的力量。

微生翊道:“我知道,終有一日,你會回來。這一日,我等得太久了。”

而此時的微生世家上空,布滿厚重的陰翳,眾人仰起頭來,不知是誰率先喊了一句:“大妖!被靈女封印的大妖被放出來了!”

“此乃朝聞道與微生世家的私人恩怨,非微生世家子弟,速速撤離。”蚌精的聲音擴散至微生世家的各處角落。

上古大妖一經出世,必定禍亂天下,生死麵前,大多數人都會選擇自保。一道又一道人影,倉皇逃竄出微生世家。

潛藏在夜空裏的大妖們,吸著哈喇子,貪婪地注視著奔逃的人影,卻無任何異動。

沒有主人的吩咐,被契約控製的它們,已被剝奪神誌,隻是聽從命令的機器。

微生世家的弟子們手持法器,嚴陣以待。

一場屠戮,在夜色裏的微生世家拉開序幕。

*

藤蔓的倒刺紮入微生翊的手臂,盡管他及時逼出毒液,毒素還是迅速蔓延至周身,麻痹著他的神經。微生翊動作凝滯,稍顯出下風,藤蔓便鋪天蓋地,將他困在其中。

微生翊臉上的興奮被恐懼取而代之。

為什麽煉妖陣到現在還沒有反應?

那是微生世家世代的心血,也是微生世家最後的防守,能誅滅世上任何一隻妖物。

隨即,他想到了什麽。

“不可能!不可能!青蘿,你做不到的,我不信!”他大叫了起來。

倒刺穿透他的胸膛,將他釘在了牆上。

微生翊的聲音戛然而止,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胸前染血的衣襟,瞪圓了雙目:“孽障,我是你父親,你這是弑父。”

藤蔓交錯的縫隙間,露出鍾情一雙冷冽的眉眼,他溫柔地彎了彎唇角:“父親?我是該感謝你給了我這條命,你放心,我不會殺你。有時候,活著比死更痛苦,不是嗎?”

藤蔓纏緊了微生翊。

鍾情揮了揮手,把重傷的微生翊丟了出去。

比起和討厭的人,在這裏追憶往事,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接下來的時間,是屬於你和我的。”鍾情眉目間柔情似水,將桑遙按倒在身下,紅紗垂綴,掩住二人的身形。

鍾情鬆開纏縛桑遙四肢的藤蔓。

桑遙剛抬起手,便被鍾情警告:“藤上有毒,不想死的話,不要亂動。”

桑遙縮回了手。她喉中依舊被禁咒堵住,發不出聲音,隻能用霧蒙蒙的雙眼看著鍾情。

鍾情拿出一塊紅綾,蒙上她的雙目。這樣一來,他就看不到那雙幾乎叫他心軟的眼睛了。

“抱歉,打攪了三小姐的新婚之夜,我會賠給三小姐一個終生難忘的洞房花燭夜。”

黑暗中,微冷的雙手解開她的衣襟。

“聽說微生家和桑家曾有過一樁婚約,嗬,為什麽和遙遙履行婚約隻能是大公子,不能是二公子。”

鍾情的喃喃自語,淹沒在廝殺的聲響中。

屋裏,紅燭搖曳,成雙成對;屋外,刀光劍影,血流成河。

鍾情的氣息近在咫尺,桑遙再無懼那毒藤,探出手去。

鍾情握住她的手腕,氣急敗壞的聲音響起:“你不想活了嗎?”

毒藤盡數撤去,鍾情手一鬆,桑遙摘下覆眼的紅綾。

她抓住鍾情的手,與他十指相扣,眼眸裏盛著少年的輪廓,那一襲紅衣仿佛流焰般燃燒起來。

他穿紅衣真好看。桑遙的眼珠子轉動著,舍不得從他身上離開——她愛慕的少年,今夜為她穿上了紅衣。

“三小姐是在討好我嗎?”鍾情哂笑。嘲笑歸嘲笑,被桑遙扣住的那隻手,卻沒有抽回去。

桑遙如同他的藤,慢慢地纏了過來,擁住了他。

鍾情僵住了,任由她抱著自己,手足無措,一時竟忘了自己的初衷。

桑遙把頭埋進他的頸側,嗅著獨屬於他的草木氣息。他是溫暖的,有血有肉的,可她知道,終有一天,他會變回那冷冰冰的文字。

那又怎樣。

片刻的溫存,足矣。

就一夜。桑遙在心底對自己承諾,隻放縱這一夜。

不求天長地久,隻擁這一朝一夕。

*

翌日,朝陽升起,微生世家的血色已被衝刷幹淨,一夜之間,微生世家那個早已夭折的二公子重返人間,揚名天下,取代微生翊,成為新的家主。

微生翊當年做的齷齪事,被公諸於世。違反規定與妖族公主成婚;飼養半妖,修煉禁術,企圖篡改生老病死的命數;利用長子的婚事謀取私利……

一樁樁,一件件,足以讓他經營多年的名聲跌落穀底。

這不代表他們認可這位二公子。

微生嵐是獵妖師和妖物所生,半妖,同樣為天地所不容,更何況他已召喚出上古大妖,坐擁恐怖的妖力。隻是礙於他的實力,和殘酷的手段,沒有人敢插手微生世家這檔子閑事,包括皇室和鎮妖司,都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皇室還派人送來厚禮,慶賀鍾情榮登家主之位。

好在微生世家變天的消息傳得到處都是,微生玨和葉菱歌始終沒有露麵。桑遙了解他們,他們不是無腦衝動的性子,他們比誰都清楚,要想拯救微生世家,蟄伏才是聰明的做法。

透過窗欞的一束金色斜光落在紅紗帳前。

桑遙睜著眼睛。

昨夜的少年躺在她身側,墨發鋪開,呈現出慵懶多情的模樣。

桑遙抽出束發的簪子,抵在鍾情的喉間。

原本貪圖著好夢的少年,突然睜開清明的雙目,撐著手肘緩緩坐起,似笑非笑地打量著桑遙:“三小姐打算就這樣和我鬥法嗎?”

薄被滑落,春光乍泄,少年笑意更深:“我似乎有些勝之不武。”

拜他所賜,他身上猶著薄衫,該遮的地方都遮了,桑遙的嫁衣卻被他扔到床下,成了一堆破布。

“羽乘風在哪裏?”

鍾情能召喚出上古大妖,說明羽乘風手裏的那塊玄蛇碎片已落入他的手中。桑遙想過各種可能,沒有想到他會取代羽乘風,出現在她的婚禮上。

連羽乘風都被他擒了,他的實力愈發強悍了。

“剛醒來就關心別的男人,三小姐不怕我殺了他嗎?”

他這樣說,桑遙反倒鬆了口氣,羽乘風還活著。她說:“你不要殺他,我和他沒有私情,這件事他純粹是幫我的忙,並無向你挑釁之意。”

“如果你是在向我服軟,這不是服軟該有的態度。”鍾情的目光垂落在她手中的簪子上。

桑遙抓著簪子的手緊緊握著,猶豫間,鍾情卻失了耐心。他勾了勾手指,一根藤蔓纏上桑遙的手臂,尖銳的刺紮入她的手臂,輕微的痛楚過後,身體被麻痹。

桑遙的手不聽話地鬆開了簪子,軟倒在鍾情的懷中。

鍾情接過簪子,重新挽起她的長發,將她塞入被子裏,而後離開了屋子。隨著他的離開,滿屋子的藤蔓都跟著消失。

不消片刻,桑遙的身體漸漸恢複知覺,她動了動手指,氣喘籲籲地坐起。妖族的婢女捧著幹淨的裙裳入屋,為她穿上。

桑遙不習慣光著身子被人伺候,況且,她身上還有鍾情留下的痕跡。她說:“你們都出去,我自己來。”

婢女聽話得退出屋子。

桑遙抖著手,艱難地套上衣裙。

婢女們再次推門而入,攙扶著她去洗浴。

沐浴更衣過後,用了點膳食,桑遙被送回自己的房間。衣食住行,鍾情沒有做任何改變,她依舊可以享受著微生世家三小姐該有的規格。

離開前,婢女在她的腳上扣住一條腳鏈。這是件法器,有這個東西的禁錮,她隻能在這間屋子裏活動。

微生家的三小姐,從今日起,就是那半妖的階下囚。

*

這幾日都很暖和。

桑遙趴在窗畔,遙遙望著湖中心一對交頸的野鴨子。

妖怪們穿著小廝和丫鬟的衣裳,在府中各處角落忙活著手上的事。

大亂剛平定,百廢待興,鍾情調來朝聞道的妖,取代微生世家的弟子,把持著微生世家大大小小的事務。小妖們化形不全,常常露出耳朵或是尾巴,彼此取笑,往日裏莊嚴肅穆的微生家,竟然多了一片歡聲笑語。

被俘虜的微生世家弟子們還關在監牢裏,他們分作兩派,一派不齒前任家主做派,主張投靠二公子,效忠半妖,理由是二公子的身上同樣流著微生家的血,他們此舉不算叛主;一派認為鍾情混淆半妖血脈,不能算作微生家的人,他的存在是對微生家的玷汙,他們心中,微生玨才是真正的家主。

不管他們是如何想的,鍾情的做法簡單粗暴,非微生翊一脈,投靠他的,留在微生家,予以重用;反對他的,廢去功法,打上烙印,送去朝聞道做奴隸。

相比原定的大屠殺計劃,這種做法已經很溫柔了。

沒有人能揣度出他作此改變的原因,隻隱隱覺得,或許與微生家的那位三小姐有關。

契印是一種靈魂契約,種下去的瞬間,猶如刀劍剜骨,痛不欲生。是以,鬼哭狼嚎的聲音都傳到了桑遙這邊。

負責這件事的,是花信長老的大女兒,姹紫。花信長老在攻打微生世家這件事上出了大力氣,他的兩個女兒也跟著出盡風頭。

人逢喜事精神爽,許久不見的姹紫,比起當初在朝聞道肉眼可見的臉色紅潤不少。

“三小姐,好久不見。”姹紫被人簇擁著,趾高氣揚闖入桑遙所居,任由那兩個看守她的小婢女如何勸說,都無濟於事。

為免去通風報信,姹紫叫人扣住她們兩個。

“既然相看兩厭,就不必這麽假惺惺了吧。”桑遙對這種無聊的宅鬥宮鬥遊戲沒興趣。

“三小姐好手段,假孕一事,哄得少君團團轉。可惜,假的就是假的,做不得真,微生世家如今的狀況你看到了,這些,都是拜你所賜。”

微生翊的鍋,桑遙不背。

桑遙問:“你到底想說什麽?”

“少君說,降者,不殺,其餘皆降為奴隸,打上契印,永世為奴。三小姐,你是降,還是不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