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她就是少君帶回來的姑娘,這眼睛這鼻子,好看得跟小仙女似的,難怪少君會為她破了規矩,

將她帶進不許人族踏入的朝聞道。”

“聽說她是微生世家的三小姐,朝聞道與微生世家勢不兩立,少君為了帶她回來,一人獨挑四

位長老,骨頭都斷了好幾根。”

“她眼皮動了,怕是要醒了,噓,大家都不準再亂說話,小心回頭少君責罰。”

少女們的聲音像幾百隻小麻雀,嘰嘰喳喳在耳邊響個不停。

桑遙掀開眼簾。

床前立著幾個穿白衣服的侍女,全都麵帶微笑地看著她:“三小姐,您醒了,有沒有哪裏不舒

服?”

“這是哪裏?”桑遙揉著脖子坐起。

茶茶那一下毫不留情,她的脖子好酸啊。怎麽會有這麽討嫌的反派,她都這麽柔情似水了,他

竟然半點不憐香惜玉。

“這裏是朝聞道。”

朝聞道,妖族的地盤,在青蘿公主的庇護下建立起來的妖族烏托邦,青蘿公主被困微生世家多

年,朝聞道在四大家族的把持下維持著運轉,繼續庇護逃難至此的妖怪們免受獵妖師們的追逐。

桑遙死皮賴臉要跟著鍾情回朝聞道,就是因為原書鍾情回朝聞道後,徹底開啟了崩毀主線的暴君

生涯。

桑遙問道:“茶茶呢?”

侍女們麵麵相覷,其中一人猜測道:“您說的是少君?少君有些事務要處理,晚些再回來,您有

什麽吩咐,告訴我們就行。”

少君?

青蘿公主的親生血脈,那自然是少君。

青蘿公主是妖皇唯一的女兒,她天資聰穎,少年有為,妖皇早已昭告朝聞道,她是妖族接下來

的女君。青蘿公主雖不在朝聞道,聲望仍在,這些年來,朝聞道的妖怪們一直企盼著青蘿公主能回

來繼承妖皇之位——在她們心中,青蘿公主早已是他們的女君。

侍女們為桑遙捧來新裁的衣裙,侍候她梳洗打扮。

這裏是鍾情在朝聞道的居處,永恒間。

侍女準備的衣裳是香雲錦織出來的,穿在身上宛若披了身月光,比丹霞羽衣還要輕盈。

鍾情沒回來,桑遙索性提議,先參觀這裏,記一記路線,沒準將來有用。

侍女們早已得了吩咐,盡職盡責地為她講解。

朝聞道設有結界,四季溫暖如春,花開不敗。桑遙站在一樹海棠花下,忽聽有人道:“我們姐

妹倒要瞧瞧,到底是什麽樣的狐媚子,能勾住少君的魂,叫他破了朝聞道多年的規矩。”

吵吵嚷嚷的是兩名少女,她們年紀相仿,相貌相近,一著紫衣,一著粉衣,相攜而來,下巴微

微揚起,滿是倨傲。

“姹紫姐姐,嫣紅姐姐。”侍女們都畢恭畢敬地自動退讓。

姹紫嫣紅組合,原書裏被青蘿公主剝了皮的一對姐妹花炮灰,桑遙有印象。

她們是花族長老塞到鍾情身邊的,從侍女做起,指望著有朝一日能被鍾情看上,給個什麽名

分。

花族乃朝聞道四大家族之一,說是婢女,身份畢竟與其他的婢女不同,這對姹紫嫣紅姐妹花來

到這裏後,儼然成了眾人的老大。

姹紫仔細端詳著桑遙的臉,厭惡道:“我當是什麽絕色,庸脂俗粉罷了。”

“大膽!你是在質疑少君的審美嗎?”桑遙對這種無腦炮灰沒什麽耐心,毫不留情地反擊道,

“我是你們少君親自帶回來的,你敢出言不遜,是犯了大不敬,等少君回來,小心逐你出朝聞

道。”

姹紫臉色一變,還要開口,嫣紅忙扯住她的袖子,對桑遙欠了欠身:“我姐姐沒見過世麵,不

知三小姐身份尊貴,出言冒犯,還請三小姐大人有大量,原諒姐姐的口無遮攔,我在此代替姐姐向

三小姐賠罪。”

嫣紅倒是比姹紫知情識趣許多,桑遙滿意頷首:“你們既知自己無禮,那就好,我還當這是朝

聞道的禮數,原來單隻是這位姹紫姑娘沒有家教。無妨,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等少君回來,我再

向少君吹吹枕邊風,給你們一個恩典,他自不會逐你們。”

姹紫和嫣紅跟吃了蒼蠅似的,卻不敢反駁,微生世家的三小姐是鍾情破了規矩,親自帶回來安

置在自己殿內的。萬一真如她所說,被逐出朝聞道,這世間就再無她們姐妹容身之處。

“你們還在這裏幹什麽?”桑遙折下一株海棠,放在鼻端,細細嗅著,“杵著跟木頭似的,擾

了我賞花的心情。”

嫣紅趕緊拉著姹紫告辭。

姹紫和嫣紅一走,侍女們都露出快意的表情。

這對姐妹來到這裏後,整日淩駕眾人之上,處處欺辱她們,礙於姹紫嫣紅姐妹倆的背景,眾人

敢怒不敢言。桑遙這一出,算是為她們出了口惡氣。

婢女中竄出個青衣少女,自我介紹道:“三小姐,我叫踏雲,是隻麻雀精,我可以貼身照顧你

嗎?”

少女活潑開朗,渾身有股蓬勃的朝氣,一看就很招人喜歡。

桑遙說:“我可以自己挑選侍女嗎?”

“少君吩咐過了,您可以挑兩個喜歡的做貼身婢女。”

桑遙說:“那就你了,踏雲。”

除了踏雲毛遂自薦,其他的都沒有表示。桑遙再張揚,到底是來自微生世家,以後能否在朝聞

道紮根,尚未得知,她們不敢與人族有太多的牽扯。

桑遙並不在意有幾個人伺候。

踏雲走到桑遙身邊,神秘兮兮道:“三小姐,外頭都傳您腹中有了少君的骨肉,是真的嗎?”

“什麽,都傳到朝聞道了!”她不過隨口編了句謊言,怎麽就鬧得人盡皆知,連妖族都在一個

勁兒吃瓜。

她正打算澄清,侍女們忽然齊聲道:“參見少君。”

桑遙轉頭,鍾情分花拂柳而來。

“都退下。”他說。

眨眼間隻剩下他們二人。

桑遙叉腰,正要貫徹惡人先告狀的宗旨,鍾情搶先開口:“吹我的枕邊風?”

他這是剛才一直擱那兒看戲呢。

桑遙知道他是來奚落自己的,不肯輕易低頭:“我那是稍微用了點誇張的修辭手法。”

“誇張?”

“都怪你。”吵架不輸的秘訣在於指鹿為馬,顛倒黑白,桑遙伸出食指,一指頭戳在鍾情的心

口,“我醒來後,發現這裏全是妖怪,偏這個時候來了兩個關係戶找我的晦氣。我是誰,堂堂微生

世家的三小姐,怎可容許他人踐踏。放眼整個朝聞道,我誰也不識,隻有你是我的倚仗,我不仗著

你的威風,還能仗著誰的威風。我為你毀了名聲,現在連朝聞道都知道我有你的骨肉了,你得負

責!”

“現在知道信口開河的後果了?”

“你錯了,這叫恃寵而驕。”

“別忘了,你是怎麽來朝聞道的。”鍾情不為所動,警告道,“俘虜就該有俘虜的自覺。”

他的冰凍三尺,對桑遙從來都是無效的,他越是退,她越是進。

他退,說明他怕了。

桑遙笑嘻嘻道:“那你俘的是我這個人,還是我的這顆心?”

*

鍾情所居的宮殿,名為翠微殿。少年站在窗畔,看著一樹迎著落霞燃放的辛夷花。

朝聞道的老人說,朝聞道是青蘿公主親手建立,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是青蘿公主親自種下的,以

前在井底時,青蘿公主也常與他說起朝聞道。

“你傷得很重。”蚌精的聲音喚回鍾情淩亂的思緒,“微生玨畢竟是微生世家培養出來的繼承

人,他拚盡全力,便是主人您也不能全身而退。箜篌的弦鎖住了您的琵琶骨,挑戰四大長老這件事

太冒險了,您受傷的事要是傳出去,其他人必定聞風而動,於您不利。”

“就憑那群廢物。”鍾情合掌,握住那縷咳出來的血痕,冷笑,“我還不放在眼裏。”

“真正對少君有威脅的是三小姐。”蚌精掀起衣擺,直挺挺跪下,“少君,為防止生出變故,

請您依照原計劃,將三小姐鎖進水雲殿。”

鍾情帶桑遙入朝聞道的條件,是把桑遙囚禁在水雲殿。他是妖族未來的王,想要什麽樣的女人

沒有,微生世家的三小姐身份再複雜,充其量不過是一個女人,妖皇喜歡這個女人,納入後宮也無妨。如果她是那把能要了妖皇命的刀,那麽,就把這把刀封入刀鞘中。

“少君!”見鍾情沒有反應,蚌精咬牙道,“請少君為大局考慮。”

“她不會誤我大事。”

“難道少君不奇怪嗎?您主動刺毀封印,誘她去天地之極取三滴靈泉,三小姐不僅不生氣,還輕而易舉移

情別戀,對您死心塌地。在此之前,她明明心係微生玨,您別忘了,她看到的情妖是微生玨!”

“夠了。”鍾情不想再聽到這些刺耳的話,“我說過,這件事就交給時間來證明。”

蚌精不甘心,猶掙紮道:“就算三小姐是真心的,可三小姐喜歡的少君,是方寸山的鍾少俠,

根本不是真正的少君,等三小姐回過神來,遲早會後悔的。”

鍾情闔了闔眼眸,說:“去向她透露微生玨被奪靈骨、身受重傷的消息。”

這是她的勸諫起效了,蚌精鬆一口氣:“屬下這就去安排。”

鍾情給桑遙安排的居處,叫做水雲殿。以後要長居於此,不能馬虎,桑遙和踏雲親自動手,將

寢殿改造成自己喜歡的風格,然後提著籃子,出門采了些花,準備用來裝飾屋子。

兩人一路笑笑鬧鬧回到寢殿。

鮫紗裁出的垂簾被風掀起一角,如霧湧動,鍾情用手支著腦袋,坐在桌畔,雙目微闔。

銀色熏爐裏騰出的白煙,嫋嫋娜娜,模糊他了的臉龐。

桑遙對踏雲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踏雲會意,接過她遞過來的花籃,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桑遙放輕腳步,袖中藏著從籃子裏順出來的海棠花,鬼鬼祟祟撩起鮫紗。那打盹的少年忽的眉

頭緊鎖,垂下的睫羽不安分地翕動著,似是陷入了夢魘。

桑遙本來要惡作劇的心思,一下子就擱下了。

她半蹲在鍾情跟前。

她約莫知道他夢見了什麽,書裏提過,逃出微生世家,藏身方寸山假裝失憶的前三個月,鍾情

過得並不安穩。年幼的他尚無自保能力,一邊唯恐被葉氏父女識破偽裝,一邊擔心被微生世家發現

行蹤,夜夜噩夢,從沒睡過一個完整的覺。

微生世家給他留下的陰影,不僅是被困井底,滲入生命的陰冷和孤獨,還有短暫的擁有陽光

後,所麵對的永無盡頭的黑暗。

微生玨十歲那年患了場大病,那場病來勢洶洶,險些要了微生玨的命,微生翊裁下鍾情的一截

真身,取草木之靈入藥,草木之靈尚未被微生玨融合前,鍾情曾借著微生玨的眼,看到了井外的世

界。

曾經的他懵懂無知,以為井外的世界就是一片天幕,或有風霜雷雨,雲氣變化而已。從來不

知,世界之大,大到無邊無際,天下生靈,哪怕是朝生暮死的蜉蝣,都可以過得比他自由。

如果僅是被迫吞噬妖丹,全身經脈幾乎爆裂的痛苦,麻木後就習以為常。一旦嚐過自由的滋

味,黑暗裏的拘禁,就成了難以忍受的酷刑。

更何況,他還多了一項新的認知——那個逼他吞噬妖丹的男人,痛苦的源頭,就是他的父親,

他在微生玨麵前,還有一副他從未見過的溫柔麵孔。

桑遙決定叫醒鍾情。

她的手剛撫上他緊皺的眉心,冰涼的手指便箍住了她的脖子。

桑遙呼吸滯住,張開唇,喚道:“……阿情。”

鍾情猛然睜開雙眼,看清是她,褪去滿眼的狠戾,鬆了五指。他將她扶起,指尖探上她的脖

子,眼睛裏騰起一絲歉意:“疼不疼?”

“不疼。”桑遙搖頭。就是有點猝不及防。

“下次別在這個時候靠近我。”鍾情揉著她的脖子。

“可我們是戀人。”桑遙眼裏清光點點,“你要試著習慣我的存在。”

“給我點時間。”

桑遙抿著唇,卻壓不住唇畔那抹上揚的弧度:“你沒有反駁。”

“什麽?”

“戀人。”

“唔。”

“唔,是什麽意思?”桑遙不依不饒。

“三小姐。”他又用兩人爭鋒相對時的那種語氣喊她的名字。

桑遙才不吃這一套,站起身,拽著他的胳膊:“陪我出去走走。”

鍾情被桑遙拽著走。桑遙的指尖柔軟溫暖,緊緊扣著他的手指,身影融入耀眼的日光裏,揚起的發尾擦過他的臉頰,牽起一絲不該有的悸動。

鍾情的一顆心,跟著這絲悸動,不受控製地沉淪。

桑遙對朝聞道有著十足的好奇心,因著身份的緣故,她不能大搖大擺,探索著這個陌生的地

方。有鍾情就不一樣了,他就是一張活的通行令牌,保障她招搖過市,無人阻攔。

前方人頭攢動,時不時發出一聲喝彩,桑遙道:“好像很熱鬧,我們去看看。”

“遙遙。”鍾情扯住她。

桑遙一回頭,便撞進他漆黑的眼底,不明所以:“怎麽了?”

“回去。”

“看完就回去。”桑遙牽著他的手,撥開人群,往前方擠去。

看清眼前的場景後後,她後悔了。

這裏是朝聞道的刑台,專門處決犯人的地方。十幾名被俘的獵妖師,被綁在台子上,正在等待

著處決。

“少君。”認出鍾情,眾人讓開一條路,其中一人遞上把刀,“這些獵妖師是前幾日抓獲的,

請少君親手處決。”

獵妖師與朝聞道的恩怨由來已久,當年微生世家名聲大盛,碾壓鎮妖司,靠的還是微生翊一舉

擒獲青蘿公主,鎮壓在煉妖陣內的壯舉。

這些年來,有無數年輕氣盛的獵妖師,想要仿照微生翊當年的舉動,多次偷襲朝聞道,造成慘

重的傷亡,矛盾不斷激化,成為俘虜的那一方,多以被處死為結果。不止朝聞道,微生世家和鎮妖

司都設立了斬妖台。

鍾情接過刀,走上處刑台,手起刀落,毫不猶豫地斬斷一人的首級。

那獵妖師的腦袋滾下台階,血色淋了一地。

妖怪們個個都興奮得紅了眼,再次爆發出喝彩聲。桑遙僵立在人群中,眼底殘留著那抹突兀的

鮮紅,沒有動彈。

鍾情重新走回她的麵前:“你看到了。”

桑遙眼珠子轉動著,沒有回話。從初時穿進這個世界,對生命尚有敬畏憐憫之心,到一次次撞

見死亡,開始習慣。

習慣,多麽可怕的一件事。

“這才是真正的我。”鍾情遞出沾著血的指尖,眸子黑得嚇人,“三小姐還要跟著我成魔

桑遙握住他的手,掌中多了張帕子,動作有條不紊的,一點點為他拭去指尖血痕:“在葉菱歌

的心魔幻境裏,你說過,愛不是壓製一個人天性的理由,我生來是靈女的後人,骨子裏流淌的血

脈,注定我無法像你一樣滿手血腥。阿情,我不會跟著你成魔,我會渡化你,放下屠刀,成神成

佛。”

桑遙的身上永遠有著一股蓬勃張揚的生機,那一瞬,少年寸草不生的眼底,春回大地、萬物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