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三日後,桑遙的眼睛得以重見光明。

隻有三日,完全比不得當日被困在地底時日長,畢竟雙目被奪光明,而非身困黑暗,兩者感受完

全不同,說不害怕是假的。但桑遙從未後悔過,茶茶心硬如鐵,要徹底感化他,阻止他的黑化之路,

隻憑美貌,不付出真情實感,是不可能的。

三日的失明,算得上極小的代價了。

鎮妖司的七名獵妖師失蹤的消息,早已傳回都城,不光鎮妖司,微生世家那邊也派了人過來。鍾

情和桑遙買了條小船,**舟江上,走最快的水路離開這個地方。

八月底的日子,正好是蓮子成熟的時節,木舟經過的地方,有一片野生的蓮花。桑遙初初重見光

明,滿眼都是新奇,坐在船頭摘蓮子。

鍾情撐著木槳,負責將船往前推進。

桑遙剝開一顆蓮子,遞給鍾情:“嚐嚐。”/

江麵**起不合時宜的漣漪。

水底鑽出四個人,巨大的捕妖網兜住整條小舟,桑遙反應極快,以靈力凝出刀鋒,斬了下去。

捕妖網應聲而斷,藏在水裏的獵妖師相繼躍出水麵,祭出法器。桑遙站在船頭,連連發出射日

箭,射日箭乃不世法寶,獵妖師紛紛避其鋒芒,退回水岸。

鍾情將船靠岸。/

對方畢竟人多勢眾,又出自鎮妖司,聯手合圍,各色法寶符咒甩出,桑遙不消片刻就落了下

風。她的額頭沁出一層薄汗,當即做了決定,疾聲說:“鍾情,你先走,我斷後。”

剛化形的妖怪法力低微,鍾情更是特殊,強行用靈泉化形,沒有半點道行。桑遙執意跟著他,

是怕他被捉回去,遭受慘無人道的折磨,激發黑化之路。

她的背後有整個微生世家,被捉回鎮妖司,那些人不敢太為難她。

鍾情站在桑遙身後。

少年垂眸盯著桑遙的發心,看著那姑娘拚盡全力,護他性命,雙眸黑得像是墨汁淋上去的。

他垂在袖中的右手,掐了個法訣,將一股靈力注入桑遙背心。桑遙登時隻覺力量大增,射日箭

發揮出前所未有的威力,將所有人都震昏了過去。

“我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厲害了?”桑遙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雙手,繼而想起什麽,對鍾情

說,“快走,鎮妖司的獵妖師來了,說明微生世家的人也在附近。”

好的不靈壞的靈,話音剛落,一輛華麗的青綢馬車擋住他們的去路。簇擁馬車的是微生世家訓

練有素的獵妖師,他們不像鎮妖司那麽好糊弄,人人身著銀甲麟衣,有條不紊地圍住他們,甩出鎖

妖鏈。

對著微生世家,桑遙沒有立場出手,況且那輛馬車裏坐著的,絕對是熟人。

鎖妖鏈上的鐵鉤刺穿鍾情的肩膀,鍾情喉中發出一聲悶哼,稍稍猶豫,袖中掐訣的手鬆開,卸

了全部的力量。

“鍾情!”桑遙眼神微變。

少年雙肩和雙腿都被鐵鏈上的鉤子勾住,痛苦地彎下身子,單膝跪在地上。

四條鐵鏈繃得筆直,那被鐵鏈鎖住的半妖,垂著頭顱,似乎已沒有了抵抗之力。原本以為要經

曆一場血戰的獵妖師們,不由得鬆了口氣。

“大公子,人已擒住,請您發落。”其中一人走向馬車,恭聲回稟。

車簾內探出一隻男人的手,接著,微生玨俯身,從車裏走了下來。

他肌膚蒼白,身形消瘦,雙眸似凝結冰霜,氣質愈發得冷。暑氣還未散盡,青年卻著一身狐

裘,顯然是極為怕冷。偏是這樣貴公子的打扮,少了先前的江湖氣,多了幾分屬於微生世家長子的

矜貴優雅。

桑遙一聲“哥哥”哽在喉中,始終沒有喚出來。

攙扶著微生玨的,是許久未見的葉菱歌,她亦清瘦許多,眉眼倦怠,神情寥落,明顯是這些日

子為微生玨操碎了心。

看見被製服的鍾情,葉菱歌眼神波動了一下,很快歸於平靜,移開目光,落在別處。

那一劍,已斬斷這麽多年的同門情意,她和鍾情,不可能再回到從前的關係了。

江邊風大,微生玨吃了風,抵著唇咳嗽起來,而後,將目光落在桑遙身上,開口說了今日的第一句話,他先是喚道:“遙遙。”

頓了頓,他又說:“你瘦了,這些日子在外麵過得不好嗎?”

這句話直接擊潰桑遙的心理防線。

桑遙在這個世界舉目無親,隻有微生玨,不是她親生的哥哥,待她比親哥哥還好。真正的親

人,才會惦記著她在外麵過得好不好,有沒有瘦。

“哥哥。”桑遙沒忍住,眼眶發酸。上次是她不好,沒能阻止鍾情,桑遙不回微生世家,也是

對微生玨心有愧疚,自覺沒臉回去見他。

“這次跟哥哥回家,母親想你了。”微生玨止住咳嗽,那張臉龐愈發得蒼白,話音風輕雲淡,

眼神卻是罕見的溫柔。

桑遙太熟悉這種眼神,那是冰山融作了春水。

“我不能回去。”桑遙躲避著他的目光,有太多苦衷,無法直言出口,他們的命運已走到轉折

點,行差踏錯一步,就會滿盤皆輸。

“你還要任性到幾時?”微生玨蹙起眉頭。

“我不是任性,我是認真的,哥哥,鍾情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若是他要赴死,你也要一起嗎?”微生玨醒來就聽葉菱歌說,桑遙追著鍾情跳下深淵,又驚

又怒,雖惱恨桑遙吃裏扒外,竟同他的仇人殉情,到底是微生家欠桑遙太多,這些日子他從沒放棄

尋找桑遙的下落。

“我會!”桑遙斬釘截鐵地說道。

鍾情的目光從葉菱歌身上移開,停留在桑遙的背影上。

微生玨臉色鐵青,直接下令道:“來人,立即處死這作惡多端的半妖!”

那潑天的怒焰,絕非偽裝。高貴清冷的世家公子,眼裏向來波瀾不驚,經這一遭生死,嚐到了

仇恨的滋味。

他恨鍾情。

桑遙心驚肉跳,張開雙臂,擋在鍾情身前:“不許!誰也不許動他!哥哥,求你,別殺鍾情。

他不能死,因為、因為……”

她抖著唇,“因為”半天,咬了咬牙,捂住自己的小腹,一臉決絕道:“我已經有了他的孩

子。”

全場靜默。

風撩起鍾情垂落肩頭的發絲,擦過他的眼角,帶起一絲錯愕。他眨了眨眼睛,神色莫測地凝視

著那筆直跪在他身前的少女。

桑遙紅著臉,聲音漸漸弱下去:“我不能讓我肚子裏的孩子,還沒出生就沒了爹。”

微生玨臉色陰沉得可怕,目光在二人身上不斷掃視,連葉菱歌都是滿臉掩飾不住的震驚。

桑遙迎著微生玨審視的眼神,挺起胸膛,毫無心虛之色。這個時候,唯一能拿捏住微生玨的,

就是這張感情牌了。她在賭,賭微生玨對妹妹的感情。

“什麽時候的事?”

“三個月前,我們情投意合,喝了點酒,就……”桑遙露出難以啟齒的表情,“我不敢告訴任

何人,也是前兩日才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哥哥,你知道的,我對阿情情根深種,這一切都是我心甘

情願。”

鍾情暗自咀嚼著“情根深種”和“心甘情願”兩個詞,揚眉笑了,透過碎發的眼神,比頭頂灼

目的日光更為明亮。

微生玨噎住。

“我自知阿情他對不起哥哥,阿情欠哥哥的這筆血債,就暫且記在我頭上,他日哥哥若有差

遣,必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桑遙雙手交握,掌心向下,緊貼額頭,深深伏下身子,朝著微生

玨磕了三個響頭,“還請哥哥成全。”

“你可知,他究竟是個什麽怪物。”

“我不在乎,假如今日哥哥執意處死阿情,我們一家三口隻能在黃泉路上相聚了。”桑遙眼神

堅定,拔下頭上鍾情給她新買的簪子,抵住自己的喉嚨。

這個世界的臣民雖信奉有九幽地府,死後走黃泉路,可人死如燈滅,哪真的有輪回路走。兄妹

二人無聲地對視著,一邊是連累生母受死的血海深仇,一邊是自己放在掌心寵愛的妹妹,難以抉

擇。

經曆生死,心性淬煉過一遍,更加懂得珍惜眼前人,最終,還是鮮活的生命戰勝舊仇。微生玨

冷冷地瞪著他們二人,半晌,闔了闔眼眸,說:“我答應你。”

追捕這隻半妖,沒想到他就潛伏在身邊,放過他,家主肯定會雷霆震怒。

“我自有分寸。”

“多謝哥哥。”桑遙欣喜道。

“他欠我的,我可以不予追究,但微生世家枉死的其他人,我無權替他們原諒。鍾情,死罪可

免,活罪難逃。”

桑遙笑容展開到一半,僵在臉上。

微生玨說完,揚袖射出十幾枚鎖靈釘,盡數釘入鍾情周身大穴。

這樣厲害的怪物,要是放虎歸山,將來為禍世間,蒼生也會跟著受難。微生玨心疼自己的妹

妹,卻不能完全感情用事,拿天下蒼生來獻祭。

微生世家的鎖靈釘,封住半妖所有的命門,從今往後,他再也不能動用妖力,隻能做一個肩不

能扛手不能提的普通人。

那被釘入鎖靈釘的少年半妖,自始至終都保持著半跪的動作,哪怕鎖靈釘入體,劇痛之下,他

也隻是稍稍彈了下身體。

額前滲出的汗液濡濕鍾情的碎發,他的雙眸透過汗濕的發,露出古怪的笑意:“微生公子,今

日受教了。”

“阿情,你怎麽樣?”桑遙呆愣半晌,從震驚中回神,聲音都變調了。小祖宗,你可千萬別原

地黑化,崩我的劇情。

鍾情探出手,撫了撫她因驚懼變得冰涼的臉頰:“我沒事,不要擔心。”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桑遙看著他身上的十幾個血窟窿,慌得拿手堵住傷口。

鮮血自她指縫間湧出,根本堵不住。

桑遙打算用回春咒。

鍾情握住她血淋淋的手,阻止了她的動作。少年呼出口濁氣,站起身來。他一動,拖動鐵鏈,

撞出咣當聲響。

桑遙怒道:“你們已得償所願,將他變作了一個廢人,還不鬆開他。”

眾人看微生玨,微生玨頷首,有大公子的首肯,眾人不敢不從。

獵妖師們收回釘入血肉的鎖妖鏈。

這一番操作,雙肩又是血流如注。鍾情緊緊握著桑遙的手,喉中未發出一絲聲音。

桑遙的心跟著揪起來。

鍾情步履蹣跚,走到葉菱歌身前:“臨走前,我有一句話想問師姐。”

葉菱歌漠然地與他對視著。

“師姐的心中,真的當我是一個怪物?”全身都是血窟窿,到底還是疼的,鍾情忍不住抽了口

涼氣。

“你既是從微生家逃出來的,為何騙我失憶?”葉菱歌反問。

“若我實話實說,師姐當如何?”

葉菱歌無言以對。微生世家逃出來的妖物,人人得而誅之。

少年低聲笑了起來,急速失血帶來的聲線沙啞,使得他喉中溢出“嗬嗬”的聲響。

“你我同門的情分,到此為止,下次再見麵,我絕不會手軟。葉姑娘,後會有期。”

葉菱歌唇瓣抖了抖,什麽話都沒說。方寸山相互扶持的歲月,終究是化為烏有,同門相殘,等

同手足相殘,要是父親泉下有知,該如何交待。

桑遙扶著鍾情離開。

在場眾人,無一敢阻攔。

微生世家的大公子,家主的繼承人,幾代人的心血都澆築在他的身上,私放妖怪這件事,還不

足以動搖他的根基,這是他輕易鬆口的原因。

桑遙對著微生玨,滿腔都是歉意。鍾情對微生玨來說本就有舊仇,壽王墓中又添一筆新恨,新

仇舊恨加在一起,微生玨能放過鍾情,是真正看重桑遙。

桑遙在心裏默默承諾,這一別雖是陌路,但她定會不惜一切,糾正這扭曲的命運線,幫他獲得

他應有的人生。

微生玨目送著他們的身影,命令修文和修武暗中跟隨,保護好那個未出世的孩子。

孩子他爹是個討債鬼,孩子卻是無辜的,這個舅舅他還是願意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