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桑遙沒想到鍾情真的給她買糖人了。她嘴裏咬著糖人,心中五味雜陳。

“三小姐現在可以喊我一聲哥哥了。”鍾情幽幽的聲音貼著耳畔響起。

桑遙把糖人遞了回去:“還給你。”

那糖人被她舔得亮晶晶的,上麵還沾著她的口水,桑遙不要臉地想,茶茶肯定嫌棄。

鍾情抬手,取走糖人。

桑遙驚呆。

居然拿回去了,小氣。

鍾情逗小狗似的,晃了晃手裏的糖人:“喚一聲哥哥就給你。”

桑遙的臉垮了下來,舔著唇角殘留的甜味,巴巴望著他手裏的糖人。

然後堅決地扭過了腦袋。

“不要。”

微生世家的三小姐,這點骨氣還是有的。

鍾情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眼神一黯,把糖人還給了她。

桑遙終於眉開眼笑。

簡直是鍾情見過的最好哄的儲備糧。

桑遙吃完糖人,和衣躺下,這一夜,幾乎沒怎麽合眼。熬過六個時辰,紅線自動解開,桑遙如獲大赦,急不可耐地衝出了屋子。

她快憋不住了。

都怪昨晚吃得那碗餛飩,她貪嘴,連湯一起喝了。

桑遙如釋重負地從茅廁裏出來,就聽見淒厲的哭聲穿透雲霄。

李青荷的聲音。

桑遙急忙忙趕過去,微生玨等人已經到了,鍾情倚著門框,指尖把玩著剛解下來沒多久的紅線。

房梁上懸著一人,昨晚桑遙還見過——李櫻桃的未婚夫,文遠公子。

微生玨上前將人解下來,探了探頸側,搖頭:“斷氣了。”

李青荷哭得肝腸寸斷,眼淚很快打濕麵紗。

“你很傷心?”鍾情問。

李青荷哭聲一頓。

鍾情又問:“他死了,你很傷心?”

李青荷一時不知道該不該哭下去。

“這裏有一封信和退婚書。”葉菱歌說。

“退婚書是給我的。”李櫻桃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對比李青荷的反應,她平靜冷漠,仿佛死的那個人不是她的未婚夫。

葉菱歌把退婚書和信都給了李櫻桃。

李櫻桃打開信箋,粗粗看了眼。信中說,文遠有愧李櫻桃,無顏苟活於世,寫下退婚書一封,以此謝罪。

李青荷難以置信地從李櫻桃手裏搶走了信,讀了一遍又一遍,搖頭道:“文遠哥不會自盡的,我不信!李櫻桃,一定是你,逼死了他!”

她一改對李櫻桃的畏懼,衝向李櫻桃,撕扯著她的衣角,痛哭道:“你都得到他了,為什麽不珍惜,李櫻桃,你把文遠哥還給我。”

李櫻桃抓住李青荷纖細的手腕,溫柔而又慈悲地抹去她滿臉的淚水:“堂姐,為著這樣一個負心薄情的男人發瘋,值得嗎?他要是愛你,就不會輕易被我蠱惑。哭什麽,你還年輕,以後會有很多個文遠。”

“我的臉毀了,以後不會再有男人像文遠哥那樣愛我了。”李青荷摸著麵紗下方的那張臉,眼底一片死灰。

“微生公子,聽聞這世上有一種畫皮術,可以改頭換麵,將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的模樣。”李櫻桃轉向微生玨。

微生玨漠然道:“畫皮乃無稽之談。”

“妖能畫皮,為什麽人不能呢?”

“不過是些心術不正之人想出來的歪門邪道,李姑娘往後休要再提。”微生玨語氣冷淡地結束了這個話題。

文遠自幼寄居在李家,算得上李家的半個兒子,反觀他的老家,人丁凋零,雙親皆已不在,喪事隻好由李家代為操辦,確切地來說,由李櫻桃一手操辦。

李櫻桃將他的喪事辦得極其簡單。

一口薄棺,就將人抬了出去,草草掩埋。

李櫻桃身上妖氣濃鬱,原以為是在黑風嶺身上沾染上的,來到李府才發現整個李府陰氣極重,人人身上都纏繞著一股妖氣,那隻妖就潛藏在李府的一百多人口當中。

微生玨本懷疑李櫻桃是妖,這幾日暫住李府,暗中調查了李櫻桃。

李櫻桃雖然心術不正了些,確實是個凡人。

微生世家家訓規定,不能對凡人出手,好在李櫻桃盛情邀約他們多住幾日,微生玨有了留下來的借口。

短短數日,李府已無了剛辦過喪事的痕跡。

鍾情所居客房的後麵有個天然湖泊,剛過七夕,湖上開著漂亮的粉荷,一場小雨過後,花瓣上凝著晶瑩的露珠。

湖中心坐落著石亭,被重重疊疊的蓮葉包裹,空氣裏浮著輕紗似的霧靄,其間粉荷若隱若現。九曲橋架在水波上,連通兩岸。

鍾情一襲青衣,出現在九曲橋的盡頭。他的手裏握著幅花箋,上麵的字跡娟秀清麗,約他來此,落款是葉菱歌。

他緩步走向石亭,撩開垂下的竹簾。

亭子中央懸著雕花燈籠,燈暈勾勒出一道窈窕的背影。少女身著輕紗裁出來的紫衫,墨黑發絲挽出雙丫髻,各垂兩條綴著紫色小花的飄帶,其餘發絲盡數披在後心。

“不知三小姐假冒師姐名義,深夜約我到此,有何貴幹。”鍾情眼眸幽深。

“鍾情。”少女聽見他的聲音,歡喜地轉過身來。

赫然是李櫻桃的模樣。

“你怎麽扮成微生瑤的樣子?”鍾情的眼神瞬時冷了下來。

“我學她的,你不喜歡嗎?”

“東施效顰。”

“鍾情,你說話真難聽,不喜歡,我換了便是。”李櫻桃抬手摘掉頭上發飾,將頭發盤起,用簪子挽住,又脫掉紫衫,露出裏麵的藕荷色襦裙,“這樣就不是她了。”

鍾情不想理會她,轉身便走。

李櫻桃攔住他:“鍾情,你就是口是心非,你明知道是‘三小姐’借你師姐的名頭約你出來,卻肯三更半夜赴她的約。你說,你是不是喜歡她?”

“你想多了。”

“鍾情,告訴我,你喜歡的姑娘是葉菱歌,還是微生瑤。”李櫻桃仰起頭來,清淩淩的眼睛覆上一層妖異的紫。

淡雅幽魅的香氣從她的袖管飄出,她鮮紅的唇動翕動著,湊近了鍾情,聲音裏充滿蠱惑:“葉菱歌和微生瑤,你喜歡誰?”

鍾情的目光逐漸變得渾濁。

“葉菱歌和微生瑤,你鍾情誰?”李櫻桃重複了一遍。

“我情之所鍾者……”

少年如同木偶般,機械的聲音脫口而出,李櫻桃正萬分期待著,忽見他的眼底同樣覆上一層濃鬱的紫色。

李櫻桃發現自己不能動了。

四周伸出細長的藤蔓,纏上李櫻桃的身體,它們冰冷的觸感,像蛇一般遊走著她的身體,鎖住她的脖子。

怪、怪物!

李櫻桃張唇想呼救,喉中幹澀,一絲聲音也發不出。

她驚恐地瞪著鍾情。

他對自己做了什麽?

鍾情渾濁的雙目重歸清明,慢悠悠地退了一步,與她拉開距離,不屑道:“這種低級的攝魂術,也敢在我的麵前賣弄。”

李櫻桃想問他怎麽知道是攝魂術。

“現在,讓你見識一下真正的攝魂術。”少年的口氣溫柔而友善,眼神卻冰冷而殘忍,他的雙眸如同裹著紅霧的黑暗深淵,將一把匕首擱在李櫻桃的手裏,貼著她的耳畔輕聲說,“比起我,微生玨才是最適合你的獵物。”

匕首冰涼的觸感,仿佛有了滾燙的溫度。李櫻桃的五指在無形的力道控製下,緩緩合攏,堅定地握緊。

“把他留在你的身邊,如果做不到……”少年的笑容豔麗又陰森,雲淡風輕地說道,“那你就去死吧。”

李櫻桃不受控製地點頭:“我知道了,主人。”

為什麽!明明她的意識是清醒的,身體、思維卻不能自主!

李櫻桃頭皮發麻,腦仁木木的,如果她能自如掌控自己的聲音,此時一定會發出歇斯底裏的尖叫。

鍾情收回了纏在她身上的藤蔓。

李櫻桃轉身,走出石亭,背影消失在九曲橋上。

*

獵殺麵具妖的那次,微生玨的箜篌琴弦盡數斷裂,這些日子他想方設法修補琴弦,直至今夜已經補到了最後一根。

小雨過後的空氣裏,泛著股潮濕的泥土氣息,微生玨抱著箜篌坐在院中,指尖纏繞著絲弦。修文和修武站在他身後,齊聲道:“恭喜大公子,將要大功告成。”

微生玨手指撥動琴弦,帶起一串空靈清越的琴音。

這把鳳首箜篌是彈奏《馭妖曲》的關鍵樂器,微生世家代代相傳,微生玨十四歲就已經是它的主人。

聽見熟悉的樂曲,修文和修武麵上露出笑意。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大公子彈奏曲子了。

月拱門外出現一道身影,是李家的二姑娘,李櫻桃。

這大半夜的,她來做什麽。修文修武一臉疑惑,正要出於禮數,問候一句,那李櫻桃目不斜視,與他們擦肩而過,徑直走到微生玨麵前,手中握著把匕首,高高舉起,刺向自己的腹部。

微生玨手中未用完的絲弦飛出,纏住她的匕首,奪了過來。

李櫻桃目光發直,似是被人控製了神誌。修文修武見狀不對,攻向李櫻桃。

李櫻桃閃避著他們的招式,動作快得根本不是常人能發揮出來的,微生玨身形變換,白影一晃,到了李櫻桃身前,並著雙指,快速在她的眉心寫下一道咒文。

咒文沒入李櫻桃的眉心後,從李櫻桃身體裏飛出一串咒語,碎成齏粉,消散在空氣裏。

微生玨認得這個咒語。

傀儡咒。

李櫻桃終於能掌握自己的身體,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

微生玨白衣勝雪,居高臨下,俯視著她:“李姑娘,誰給你用的傀儡咒?”

李櫻桃抖著唇,將要說出鍾情的名字時,腦海中驟然響起鍾情的聲音:“想清楚再答。”

李櫻桃猛地抬頭。

高牆上,少年麵容豔若春花,臨風而立,腳下藤蔓糾纏扭曲,張牙舞爪地警告著。

被青藤勒住脖子瀕臨死亡的窒息感,忽的從四麵八方湧來,緊緊攥住她的心髒。李櫻桃猶豫了下,聲音盡數吞回喉中:“我、我不知道什麽傀儡咒,我剛才好像中邪了。”

微生玨顯然對這個答案不滿意,他轉頭看向李櫻桃目光所及之處,高牆隔斷府裏府外兩個世界,並無任何異常。

“我很怕,微生公子,可不可以,送我回去。”李櫻桃顫抖的嗓音拽回微生玨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