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味道

◎她的眼睛裏,看不到欲。◎

雲台館依山照湖,每每下雨推窗,便能聽見雨打殘荷聲。

珍嬸雙手在夜風中用力擎住傘柄,好將二小姐擋好,然而那雨絲哪有人性,一個勁潑了過來,將蘇雲卿披帛上的珍珠吹得慌張響動,“二小姐,程先生可應了?”

蘇雲卿低著頭,夜風中身子冷顫,雙手環臂將披帛緊緊貼上肌膚,聲帶在潮濕的雨夜裏輕落:“回去再說。”

“嗶——”

忽然,斜刺裏有道轎車的鳴笛聲傳來,蘇雲卿抬手擋在額前,逆光中,她看見一道高挑清朗的身影下了車,邁著長腿朝她小跑過來:“雲卿!”

迷蒙的水霧中,少女眼睫輕眨:“敘清!”

段敘清大掌攬住她的纖薄肩頭,將她護在自己傘底,身後的車燈刺眼,蘇雲卿微側身,忽然,似有所感,蘇雲卿抬眸往雲台館的二層窗台望去。

“雲卿,先上車,別淋雨了。”

段敘清摟著她往副駕駛座走去,“怎麽了?”

蘇雲卿視線從遠處收回,微搖了搖頭,大概是錯覺。

然而此刻,雲台館二層的落地玻璃窗前,一道骨節玉白的手指輕撩紅絲絨窗簾,鏡片下的眼眸沉沉地看向雨水淋漓的夜幕。

“老板,您要的酒,加了冰塊。”

圓桌上的茶盞還留了未盡的茶水,男人暗影經過,戴了鷹首鏈的左手卻拿起一杯威士忌,冰塊在輕晃間撞過玻璃杯壁,而後琥珀冷色被人仰頭飲盡。

辦公桌上擺滿富春街繡坊送來的綢緞色卡,忽然,程書聘視線微頓,閑懶地拿過一塊料子,上麵釘了一張卡紙,說明色:夕嵐。

下屬陳延說了句:“這是富春街張老板的布。”

男人修長的指節微翻,和色卡一同落下的還要那道散漫的嗓音:“明兒去看看。”

-

蘇溪的雨纏纏綿綿的,養了一方水土,連姑娘也生得清柔嬌軟。

一回到蘇宅,珍嬸忙給蘇雲卿煮了薑茶,生怕二小姐著涼,而方才在車裏,蘇雲卿一直沒跟她說程先生的事,反倒是來接他們的段敘清講了姑爺的下落。

“沈叔培喝得麵紅耳赤,反倒怪起蘇家,怪你姐姐不把東西拿出來,不然金老板早就開口送錢了。”

“東西?”

蘇雲卿一雙蛾眉蹙起,此刻淋了雨,柔弱不堪地坐在梨花木椅上,看向段敘清:“什麽東西?”

段敘清視線落在姑娘身上,她今天穿的是緞粉色的旗袍,顏色卻比尋常的粉要精致典雅,出塵脫俗又被雨水澆過,眉眼間添了連她也不知的婉轉婀娜,忽然,目光被珍嬸擋住,“段先生,喝茶。”

段敘清輕咳了聲,低頭接過茶盞,“說是一本冊子,我看他這樣,強行帶回來還得伺候他,就讓我家的工人看住他了。”

蘇雲卿卻在段敘清的話裏聽出了端倪,一本冊子……金老板……

“二小姐,你剛淋過雨,先去衝個熱水澡罷,現在找到了姑爺,事情也不是沒有進展,你自己的身體也要緊。”

蘇雲卿想事情的時候就會很聽話,這會珍嬸牽她往房間裏帶,想到她方才不說程先生的事估計是因為段敘清在,這會她一邊給蘇雲卿放熱水澡,一邊問:“二小姐,程先生那邊如何說,明天那些債主可又得上門鬧了,畢竟您還沒跟段敘清結婚,讓他看見了不好。”

蘇雲卿落下雲肩,視線有些放空,珍嬸輕歎了聲,過去給她解開了旗袍上的盤扣,心疼道:“這身夕嵐旗袍都讓水沾了,嬌貴得不行,我去給你洗了。想當初我們可是第一家做出這樣織錦的繡坊,老太太好心,教了旁人,結果呢,現在蘇家出事了,這些人屁都不見放的!”

蘇雲卿想到今天早上的事還心有餘悸,此刻旗袍落下,露出一身月色吊帶襯裙,禁不住彎下身,指尖摸進浴缸的熱水裏,那股寒意倏忽被驅散些,指尖的毛孔微微張開,催著她沒入。

“程先生給了我一張支票。”

珍嬸剛要出去,步子猛地一頓,眼珠子驚訝放大,回頭時,二小姐已經泡進了浴缸裏,粉色飽滿的臉頰靠在浴缸邊,闔著眼皮說:“明天一早去銀行取錢。”

珍嬸還想說什麽,但想到今天發生的事,想到還在上大學的二小姐不應該麵對這些,要是老太太和先生還在,哪裏用吃這樣的苦頭。

她低頭掌心抹淚,又怕弄髒這身旗袍,手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

門一闔上,蘇雲卿的眼睫微微抬起,氤氳的熱氣中,她腦子混沌地想著姐姐,想著金老板要她給的東西,然後,又想到那副金絲眼鏡。

想到他說“蘇家繡坊裏,最值錢的是你。”

在她懵然的那一刻,男人站起身,蘇雲卿那一瞬間是想逃的,她視線緊盯著門,但是,下一秒他就問:“要多少錢?”

男人從抽屜裏拿了支票出來,視線落在她臉上,和煦的,耐心的,那副鏡片照著她的小人之心。

蘇雲卿指尖在桌子下攥緊,“您願意借給我?”

程書聘笑了,雲淡風輕得仿佛那隻是一筆可以揮灑的土,“我爸眼光不錯,給我認了個這麽有出息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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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嬸抱著二小姐換下來的旗袍走出房門,抬眼就見段敘清站在走廊邊,神色一愣,說:“段先生,客房您知道在哪兒,是有什麽短缺的物件,我去給您拿。”

段敘清生得一副清雅麵相,哪怕是趕了一夜的雨露,眉眼也是幹淨的書生氣,禮貌道:“雲卿還好嗎?”

珍嬸輕歎了聲,“大小姐一天沒回來,二小姐就不可能好,好在有您,不然她一個姑娘家怕撐不住。”

段敘清長睫抬起,視線落在那道雕花房門上,“我去陪陪她。”

珍嬸眼眸一動,回頭看了眼蘇雲卿的房間,扯唇笑:“二小姐明天一早還要去取錢還那些散戶的債,有得忙了,段先生您也要早點休息,不然沒精神。”

說完,她略微點了點頭,擺手示意段敘清回客房。

段敘清看見珍嬸手裏的旗袍,眼眸看不見思緒,隻輕聲道:“雲卿有什麽事,第一時間找我。”

珍嬸道了謝,臉上的哀戚在夜色裏浮起,二小姐的房門那樣薄,這個時候任何一個有邪念的男人都能輕而易舉闖進去,蘇家何止護不住老太太留下的東西,連二小姐身上的旗袍都弄髒了。

忽然,段敘清的步子一頓,看向珍嬸:“對了,今晚我打電話給雲卿,她隻說在雲台館,卻沒說去做什麽。”

珍嬸沉了沉氣,她想到今天早上,來蘇家要債的人都在院門外砸牆了,蘇家祖上三代都是在蘇溪鎮做的絲綢生意,現在由蘇家長女繼承家業,奈何到底是年輕,被人擺了一道,珍嬸發現蘇雲嘉失蹤後,第一時間聯係了姑爺沈叔培,奈何根本找不到人,最後不得已,才把事情跟還在念大學的蘇雲卿說。

小姑娘東奔西走,白臉紅臉都碰上了,硬是挺住不掉眼淚,要不是今天富春街的老板都不見人影,蘇雲卿也不會打聽到他們去見了程老板,這才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是蘇家的一位故交,雲卿小的時候被他們家認了做幹女兒,是富春街最大的進貨商,每年秋季都會派人來,但今年剛巧,程老板親自來了,念在那點薄情上,他願意出手相助。”

段敘清眉頭微凝,“哪個程老板?”

“港城來的,叫程彥甫。”

段敘清“嗯”了聲,神色似乎有些落寞,珍嬸看出來他是自責沒幫到蘇雲卿多少忙,寬慰道:“你是雲卿奶奶在世時給她訂的未婚夫,老人家眼光好得哩,八十歲了還能繡貓兒,現在看是沒瞧錯人,多虧你幫忙,我多怕大小姐出事了,二小姐也挺不住。”

段敘清扯唇笑,心情好了些,“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等珍嬸走後,段敘清拿出手機查了剛才珍嬸說的名字。

程彥甫。

港城富商,早年做船貨跨國貿易發家,後來進軍房地產,資產迅速增值,又於港城回歸前夕出國,是位爭議極大的企業家。

段敘清視線往下滑,就是介紹他的家事,港城媒體最喜歡的是明星八卦和豪門秘辛,這位富商有兩位太太,兩個兒子。

但下一代的事隨著出國而被隱匿,報道鮮少。

可光是程彥甫這個幹爹的身份,就夠段敘清心事重重了。

“叩叩叩。”

蘇雲卿的房門被敲響,她此刻渾身疲乏,強撐著力氣說:“誰啊?”

“是我,敘清。”

蘇雲卿披上外套起身,門逋打開,就看見段敘清沉斂的眉眼,比那場雨的氣壓還要低:“雲卿,金老板把你姐姐請過去是為了一本織譜,我覺得沒必要舍近求遠,那東西是可以複製的,你送給他不僅能把你姐姐帶回來,還能得一筆錢還債,一舉雙得。”

蘇雲卿眉心微凝,訝然地看他,“如果可以,我姐姐已經交了,何至於僵持到現在?”

段敘清沉了沉氣,“你知道你口中的程老板是什麽人?”

蘇雲卿想到今夜在雲台館的遭遇,垂眸深吸了口氣,這個反應落在段敘清眼裏,似是回避,更讓他心疑:“幹女兒這種身份,又都十幾年沒聯係了,他為什麽幫你?而且我查了,他在港城時就太太情婦無數,你這樣的……”

“段敘清!”

蘇雲卿打斷他的話:“你認為我是出賣自己換來的錢?”

段敘清看著她的臉,仿佛是一種審視,但話卻軟了些:“我不是這個意思。”

蘇雲卿皺眉與他對視,“錢是借的,我會按利息還,而且來的不是程彥甫,是他的兒子,按輩分,我們是兄妹。”

段敘清的情緒緩了些,“現在這個社會危險四伏,我有責任保護你。”

說著,他的手輕搭在她肩上,就在他微傾身時,蘇雲卿下意識往側邊避了避,他的鼻尖嗅到她發絲的香氣。

姑娘蝶翼似的睫毛微顫,“敘清,太晚了,你也早點休息。”

段敘清的大掌輕攏在她發絲上,“但是雲卿,你身上為什麽還有陌生男人的味道?”

蘇雲卿將頭發握回,抬眸淡聲道:“是嗎,我怎麽沒聞到。”

段敘清看她安靜的容顏,臉上浮起淺笑:“也許是我鼻子多疑,晚安。”

蘇雲卿靠在門口,等他走後,心裏才吐了口氣。

雲台館的檀香味細膩入微,仿佛鑽進了她的毛孔內,蘇雲卿鑽進被窩裏,強迫自己睡著,可腦子裏總是揮之不去那副畫麵,程書聘將支票遞給她時,她伸手去接,似有些怵怕他,並沒有捏緊,那張紙便輕飄飄地**了下去,她低頭去撿,男人也彎腰,那道幽冷木香傾下,落在她身上。

那樣近的距離裏,她一抬眸,就看見他近在遲尺的眉棱鼻峰,以及他附耳落來的那句話:“蘇二小姐有氣節,我願意為你彎這個腰。”

作者有話說:

以後有你嗯嗯彎腰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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