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沈筵的臉色稍稍收斂,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那你自便。”
蘇闌在暮色四合中抬眼打量著四周。
作為無數次舉行重大外事活動的超星級賓館,DYT內幽雅清寧,亭台樓隔錯落有致,每一座閣樓都有乾隆爺當年親筆題寫的匾額。
此間翠林茂木,泉水潺潺冬夏不竭,碧水紅花繁樹。
蘇闌再一轉頭,筆勢飛動的五個大字“為人民服務”突兀地撞進她眼簾,她耷下了眼皮。
就這麽個皇家園林和當今權貴雜糅的地方,試問她一平頭老百姓要怎麽在這裏自便?
沈筵走到台階上,忽地卻頓住了腳。
他又回過頭,漫不經心地,“不過你亂竄的時候注意點兒,這裏的警衛都配著實彈,當心走個火把你給斃了。”
蘇闌:“……”
她忙跟了上去,像是又懊惱自己太過順從了,嘟囔了句揚州話:“賤骨頭。”
沈筵走在前頭聽見這話,不動聲色的笑了笑,蘇闌這個揚州姑娘,說起話來一股子款款情調。
是吳儂軟語特有的風韻,有江南女子獨具的婉約。
在蘇闌走後的許多年間,他於蘇浙幾地往返來回,酒局上不乏有地方上安排的水靈靈的南方姑娘使盡解數來勾人,那一口方言說的軟綿綿,卻怎麽都沒有蘇闌的味道。
門口的警衛衝沈筵敬禮,禮賓人員迎了他們進去:“沈先生。”
沈筵脫了外套搭在椅背上,邊鬆開袖口往上卷邊說:“都下去。”
服務員把所有的菜式都一一打開:“您請慢用。”
眾人一時都退盡了。
偌大的宴會廳裏隻剩下沉筵和蘇闌。
他們倆分別坐在了巨幅長餐桌的兩端,如果不是環境靜雅,大概說每句話都要用傳聲筒遞一下才行。
蘇闌眼角的餘光越過麵前大小形狀不一的水晶杯。
她看著長桌上的菜色,都被均分成了兩等份,用高腳描金瓷盞盛著,另一份擺在沈筵麵前。
一道是皮白肉紅骨脆的鹽水鴨,再是極考驗刀工的文思豆腐羹,另一道老湯吊的清燉獅子頭。
形形色色的十八道葷素熱菜看個遍下來,無一不是金陵風味,隻是比別處的精致,蘇闌從沒在北京見過這麽地道的淮揚菜。
沈筵端起麵前的紅酒晃了晃,“挑你自己喜歡吃的吃兩口。”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
她一個揚州人表示樣樣都愛吃。
即便她不是自作多情的人,此刻也懷疑沈筵的用心了。
特地把她帶過來,還準備這麽一大桌子菜,就留下他們倆人。
蘇闌並未動筷子,她一雙纖手藏在桌子底下,緊緊攥住了桌布,指尖骨節處掙出慘白之色。
她鼓足勇氣抬起頭,直勾勾地看著沈筵:“沈先生這是在泡我嗎?”
沈筵乍然聽見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虧了多年來的端肅持重才沒當場嗆一口酒,隻是眉心以肉眼可見的動靜跳了跳。
她還挺自信。
他的目光從酒中挪到了她臉上,蘇闌仰著一張倔強又明媚的小臉,帶著七分深重的困惑盯著他瞧。
從來沒人會這麽跟他提問。
沈筵突然就起了捉弄的心思。
他輕哂,“如果我說是呢?也要拒絕我嗎?”
他們隔得太遠。
沈筵濃鬱的長睫毛又遮住了他的眼神。
蘇闌根本無從判斷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究竟是什麽表情,隻是很強烈地感到這個人高深莫測。
那一瞬間蘇闌的腦子裏憑空滾過無數條彈幕。
【我是誰?我在哪兒?】
【怎麽辦?他竟然說是,該怎麽回答,好緊張。】
【要不現在從窗子裏跳出去吧?咦?這兒的窗子都安到哪兒去了?】
【蘇闌你死了。】
【金蟾蜍為什麽滅絕了呢?】
【不要怕,沒事的。】
【下午那道算印花稅的題好像代錯公式了。】
理智告訴她應該果斷地說要,就像拒絕陸良玉的時候一樣。
但此刻她的喉嚨好像被人掐住了一樣,她張了半天口,那個簡簡單單的“要”字就是說不出來。
她的睫毛撲簌簌地顫栗著,帶著連日來仔細揣著不敢逾越一步的心動如潮,吞吞吐吐地從嘴裏擠出句:“我拒絕不了。”
果然說真話要容易得多。
沈筵一雙溫眸中興致愈濃,“喔?”
蘇闌把心一橫,索性和盤托出:“沈先生,我的確拒絕不了你,但,我能裝作沒見過你。”
假裝她的世界裏從不曾出現過他這麽一個人。
假裝一夜薄醉後他們不曾有過那樣的親昵。
假裝這一切都隻是場夢,夢醒了,也不過是空留一絲惆悵。
她天生擅長粉飾太平。
在爸爸剛自殺的那兩年裏,親戚們多少憋了看她家笑話的意思,每次見了她總要故意問:“你爸爸不在了,留下你們孤兒寡母,你媽媽還好嗎?”
從前那些因為爺爺在市裏任職,不敢拿她家怎麽樣的人,隨著她爺爺的退休病故,大部分連表麵文章都懶得做了。
換了爺爺還在位的時候,就算是爸爸出了事,也沒有人上趕著瞧熱鬧,安慰巴結都來不及。
每當聽到人這麽問,蘇闌總是回答他們:“挺好的呀,我還考了學年第一呢,媽媽也好。”
她是自尊心強,又爭優好勝的。
從小就是。
她真是有意思。
沈筵幾乎忍不住要笑了。
也就是在那一刻吧,他對於蘇闌這句“我能裝作沒見過你”,突然不那麽樂意了。
沈筵取過桌上的煙抽出來一根。
他夾在指間晃了晃,“你介意我抽根煙嗎?”
蘇闌輕輕搖頭。
他撥開打火機,白色煙霧升騰。
蘇闌的眼眸低垂著,心煩意亂地,用手攪著黃色桌帷。
良久,她就在薄霧冥冥中聽見了沈筵清風朗月的聲音。
他撣了撣煙灰,臉上燈影憧然,“拒絕不了的話,你跟了我如何?”
蘇闌當然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她挑起眼來不服輸地看他,無端端地生出了一腔孤勇,“好啊。”
沈筵忽然就笑了。
幾年後蘇闌走在維也納街頭,無意翻到一張謝春花的專輯。
國內正當紅的一個陽光灑脫的民謠歌手。
她反複在深夜裏放那首《借我》,聽著聽著,熱淚就灑在了異國他鄉的公寓裏。
【借我亡命天涯的勇敢
借我說得出口的旦旦誓言
借我孤絕如初見
借我不懼碾壓的鮮活
借我生猛與莽撞不問明天
......】
之後許多年蘇闌每次回想起來這個時刻。
都覺得那個時候的她,真是魯莽得鬼迷心竅。
她甚至都還沒來得及考慮清楚沈筵問句中的含義。
他說的不是,“做我女朋友好嗎?”或是“你和我談戀愛吧?”,他讓她跟他。
跟著他做他的什麽?不是女朋友,沒名沒分的姨太太?
也是到了很後來。
蘇闌才知道,原來這一天是沈筵母親的生忌,每年到了這時候,他都要來國宴廳,點上一桌子他媽媽愛吃的淮揚菜。
不為享用,隻是用這樣簡單的儀式來祭奠,他一輩子都沒有幸福過的生母。
他不能在家中過,因為沈家連容下他媽媽牌位的地方都沒有,甚至不能被提起。
沈筵他媽媽的名字,一直是沈家的忌諱。
所有今晚發生的這一切。
很多年後被蘇闌以談笑風生的口氣提起來。
她通通都歸結到了這句話上:【一場陰差陽錯的死生有命。】
倉惶失措的蘇闌根本沒有注意到,這頓飯隻有她動了筷子,沈筵則鎖著眉頭喝光了整瓶紅酒。
飯後沈筵帶她去參觀15號樓後頭的丹若園。
園中幽徑回廊,環池曲橋,重亭涼榭綠鮮。
其實也無月可賞,隻有幾盞掛在簷下的宮燈搖搖晃晃,爭耀著昏黃光暈。
沈筵牽了她的手在園中緩步而行。
他的肩膀不時擦過她胸口,蘇闌心裏淋漓一片,連指尖都有些發抖,她在連片的石榴樹下駐足。
蘇闌尋機掙開他的手,“難怪這裏會叫丹若園。”
沈筵側首悶聲問她,“為什麽?”
蘇闌想也不想,便脫口而出道:“若木乃扶桑之名,榴花丹赬似之,故亦有丹若之稱。”
說著笑吟吟地望向他,像個求表揚的小女孩:“怎麽樣我知道的多吧?”
沈筵胸中積著的愁緒頃刻間散盡了。
他笑著將人攬過來圈在懷裏,開了純正的京腔兒調侃她:“我們闌闌還是個大才女呢?”
闌闌。
還加了主語我們。
蘇闌的心砰砰亂跳。
多少年沒聽見這稱呼了。
印象裏爸爸死後就再沒人叫過。
到後來她離開沈筵,世上便無人再叫了。
蘇闌又挽著他走了好一陣子。
這比一隻手被他牢牢攥著要輕鬆。
可沈筵卻明顯感覺到,這個走路的姿勢,蘇闌胸前柔軟的觸感,全壓在他側臂上。
而眼前這個小姑娘顯見得渾然不知,隻是瑩白小臉上,漾著絲絲的淺笑,和曾在哪一處見到的她都不盡相同。
像懸在心裏的石頭終於落了地一般。
有警衛從後來趕來。
她爺爺曾擔任過武裝部長,一聽就知道是軍靴的聲音。
警衛向他敬了個禮:“沈先生,我是來通知您,今晚九點戒嚴。”
沈筵略一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