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次日,沈幹夕推說身體不適,在屋子裏悶了一上午。午時,菀青回來了,他坐在靠椅中,凝眉看著菀青呈上的結果,不發一言,菀青則安靜地立在一旁,等待沈幹夕的指示。

菀青是沈幹夕的暗衛,絕大部分時間,都隱匿在暗處。這是舒泠第一次見到菀青,她眼睫低垂,麵容清秀,又似乎帶了幾分蒼白。她身形清瘦,整個人裹在黑衣裏,身上唯一有顏色的地方,隻有腦後那隻墨玉簪子,上麵用朱漆點綴的幾朵紅梅。

隻有一張紙,沈幹夕卻看了很久。很久以後,他終於抬起頭,對菀青道:“辛苦了,這一夜你沒怎麽合眼吧,去休息一會兒吧。”

“是,樓主。”菀青簡短地應了,輕輕躍回房梁。

沈幹夕將那張紙對折,放到桌旁正燃的燭火上,白紙瞬間化為灰燼。隨後,他拿過昨天那幾本冊子,又看了起來。

可舒泠知道,他此刻心情,絕對不像他的表情一樣鎮定。他始終沒有翻到第二頁,那一頁資料,那一頁他早已爛熟於心,根本不必再看的資料,他卻已看了近一個時辰。

終於,當腳步聲響起,推門聲傳來,沈幹夕才仿佛驚醒一般,合上冊子,嘴角掛上微笑:“淩恒,你回來了。”

“樓主。”淩恒走進來,臉色卻不是很好,“這是明天的安排,時間地點都已同王家確認。還有……”他頓了頓,將幾張紙一並遞給沈幹夕,“您要的東西。”

“嗯,麻煩你了。”沈幹夕接過,一一掃視,目光停頓在最後一張紙上。

他這次沒有看很久,很快抬起頭,看著淩恒略顯陰鬱的臉色,怔了一下:“淩恒?你臉色不太好,昨天太累了嗎?要不要去睡一覺?”

“不用了,我沒事。”淩恒目光閃爍。

“沒事?你這不是睜眼說瞎話嗎?”沈幹夕輕笑一聲,將手中東西放到桌上,“你去睡一覺吧,吃晚飯時我叫你,如何?”

“我不累,樓主,您不必管我的事。”淩恒卻再次拒絕。

“你怎麽了?”沈幹夕一頓,“難不成,你還在擔心我的安全?放心,這是白天,更況且舒姑娘和菀青……”

“樓主!”誰知,淩恒卻仿佛突然失去耐心,粗魯地打斷了沈幹夕,頓了頓,可能自覺失態,他垂下頭,黯聲道,“您別說了,我去休息。”

他說完,也不再看沈幹夕,轉身就要走,沈幹夕卻沉了臉:“站住。”

淩恒停住腳,卻仍將身子背對著沈幹夕。

“到底怎麽了?你到底想說什麽?”沈幹夕沉聲問,帶著不容抗拒的語氣。

“樓主,我……”淩恒猶豫許久,似乎才終於下定決心。他回身,直視著沈幹夕雙眼,然而眸子裏竟有水光洶湧,“我知道,我們終究隻是您的屬下,但是,我實在……您以為我察覺不到嗎?您以為菀青也察覺不到嗎?為什麽您讓我們兩個人分別去調查?您不信任我是不是?您也不信任菀青,是不是?我們跟隨您十餘年,可您心裏,竟難道始終在提防我們嗎?”

淩恒聲音顫抖,卻字字控訴,沈幹夕不由得怔住了。

就連坐在遠處,沉默著快要與背景融為一體的舒泠,也不由得怔住了。

她側目看向沈幹夕,淩恒所說全是真的,但是,他應該早就料想到這樣的局麵了吧?他打算如何應對?

屋子裏一時無人說話,隻有淩恒急促的喘息聲。片刻,沈幹夕還未回應,淩恒又猛地抬起頭,向房梁望去:“菀青!你在吧?你都聽見了吧?你就沒有想說的嗎?”

“……我在,我聽見了。”房梁傳來菀青平靜的聲音,可她隻說一句,就沒了下文。淩恒的話,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就這樣,屋子裏再次陷入沉默。

又過了片刻,沈幹夕才終於開口。

“看來我平時,的確太縱容你們了,也不知你究竟還記不記得,我才是樓主。”他輕聲歎氣,無奈地笑道,“解釋清楚太麻煩,又怕你們誤解,所以我才沒同你們說。但結果,果然還是無法瞞住你們。”

淩恒將目光轉向沈幹夕,沒有說話。

沈幹夕輕笑著搖開玉扇:“一開始,的確打算讓你們一起查,但是你們兩人,手底下的人不同,看問題的角度也不同,合作調查,可能反而容易遺漏一些重要的線索。此外,你們二人手下互不相識,菀青的暗衛,樓中弟子大多並不知情,合作調查,有很多不便。再者,你們二人若聚在一起,更加容易引起對方警覺,打草驚蛇,功虧一簣。我思考之後,覺得倒不如讓你們分別調查,盡可能隱蔽,又不受對方影響,這樣才能將線索織成一張網,得到更加準確的結果嘛。”

“……真是因為這樣?”淩恒遲疑地開口。

“不然呢?你方才也說,你們二人,都跟隨我十幾年,我若連你們也懷疑,那這世上,真是沒有一個值得信賴之人了。”沈幹夕看淩恒臉色稍霽,又抬起頭,對暗處的菀青道,“這件事,我的確有欠考慮,向你們道個歉。菀青,你沒生氣吧?”

“您多慮了,您的命令,我隻負責執行,不會探究背後的含義。”菀青平靜地說。

“那就好,淩恒,你也別生氣了?”沈幹夕又問淩恒。

“樓主,抱歉,我不該……懷疑您。”淩恒垂頭,“是我太冒失了,請您責罰。”

“嗯,是該責罰。”沈幹夕轉轉眼睛,“這樣一折騰,我倒是有點想出去透透氣了,就罰你陪我去踏青吧。”

“是,樓……誒?冬日天寒,您要去哪裏踏青?”

“去城外走走,說不定就能遇見好風景呢。”沈幹夕搖著折扇,眉眼春風倜儻,“你陪我一道,順便看看還有什麽好東西沒吃過,菀青要不要一起去?舒姑娘也……”

他轉過頭,望向舒泠,心裏卻不禁一顫,她也正望著他,目光犀利而幽深——是啊,剛才的戲,就算能騙過腦子裏沒有幾道彎的淩恒,可他甚至連說服菀青都沒有把握,又如何能瞞得始終在場的她?

“呃,舒姑娘也一起去吧?”

“好。”舒泠麵無表情地起身,淡淡開口,率先向門外走去。

這一瞬間,沈幹夕竟沒來由的一陣心虛。他知道她不會多說,平白惹事上身,這件事對她也不會有任何影響——可不知為何,他忽然覺得房間裏有說不出的氣悶,連忙拉著淩恒,快步走出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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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時,沈幹夕才終於“踏青”歸來。

舒泠回屋了,菀青隱在房梁暗處,淩恒在外間收拾東西,沈幹夕獨自走到桌前,點燃燈燭,伸手翻看起桌上那幾頁紙。

翻了幾下,他的手突然頓住。

桌上的紙,比他下午離開之前,多了一張。

側耳聽去,淩恒仍在外間,應該一時不會進來。沈幹夕的手有些發抖,他將那張紙輕輕抽出。

果然,這是第三份調查結果。

沈幹夕迅速掃過紙上內容,內容不多,很快讀到結尾。之後,他將紙對折,放在燭焰上,看著火苗瞬間吞噬掉那些墨痕,他慢慢仰起頭,使勁眨了幾下眼睛。

“樓主,明日就穿這件繡了墨竹的文錦長袍,行嗎?”淩恒探身進來,問了一句。

“嗯,你安排就行。”沈幹夕回頭,笑著說,“這些小事,以後你做主即可,不必再特意請示。”

“樓主,”淩恒麵露疑惑,“發生了什麽事?”

“嗯?沒有。”沈幹夕一怔,笑著打趣道,“我就是忽然發覺,這些瑣事一直由你負責,這麽多年,你從未出過差錯。有如此細心之人陪在左右,實在是我的幸運。”

“當然,與您有關的事情,我可不敢含糊。”淩恒不禁麵露自豪之色,“所以樓主,相比於那個舒姑娘,還是讓我跟在您身邊吧。”

“果然心細的人就是心眼小啊。”沈幹夕摸著下巴,若有所思,“我怎麽好像聞到一股醋味?”

“您亂說什麽,時辰不早了,我叫芸朱和莘碧來伺候您就寢。”淩恒大感無奈。他明明是擔心樓主的安全,兩個男人,有什麽好吃醋的?

淩恒放下手中錦袍,轉身就要出屋,卻又聽見沈幹夕的聲音輕輕響起:“淩恒,我說過,舒姑娘的事情,我另有打算。不過,你和菀青,都是我無可取代的家人,這一點,絕對不會改變。”

他竟說得極為鄭重,仿佛誓言。

淩恒頓了下腳,回頭:“果然發生了什麽事吧?樓主,您平時不會說這些話。”

“唉,難得認真幾句,你難道不該給我一個感動的回應?你要說,”沈幹夕倚在桌邊,笑著模仿淩恒的語氣,“‘樓主,我真的太高興了,不要再理會那個舒姑娘,就讓我一輩子都做您的家人,陪在您身邊吧!’——這樣才對。”

“您今天絕對不正常。”淩恒滿臉無語,頓了頓,卻歎息一聲,“您不必說這些,我也會一生追隨您。”

淩恒說完,不再看沈幹夕,推門離開屋子。他一直看不透樓主在謀劃什麽,也不知道樓主是不是真的始終相信他,但是,或許正如菀青所言,或許他根本沒有必要去深究背後的意義,隻要他相信樓主,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