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神技

金明池方圓九裏,垂柳蘸水,煙草鋪堤,始建於後周顯德七年,原本是周世宗為演習水軍之用,後幾經增修擴建,已失去了當初的作用,成為皇帝春遊與觀看水戲之所。

南岸有座麵北臨水殿,深入水中數尺,外鋪月台,是官家賜宴群臣之所。岸邊設有彩棚,皇親國戚、後妃宮眷、宰執大臣及其家眷均在此休息。

梁元敬與畫院同僚也分得了一個棚子,位於二品宰執與六品京官之間。

處在這個位置,並不意味他們的品級有多高,完全是因為這個地段有優勢,可以更好地看清池麵情景,方便他們作畫而已。

翰林圖畫院包括梁元敬在內,畫學正、待詔、藝學、祗侯、供奉等,一共來了六名。

此六人負責今日作畫,但並不是所有人的畫作都會有幸收入禁中書畫庫珍藏。

待畫作完成後,統一由勾當官麵呈禦前,由官家欽點為“神品”的才有此榮膺,因此這六人雖是同僚,有的甚至還是上下級關係,但也存了點競爭的意思。

其餘諸人便是畫院的畫學生,他們不用作畫,隻用在這六人作畫時從旁觀看,學習技法。

此外帳中還立有內侍省小黃門數名,負責在他們作畫時侍奉筆墨,聽候差遣。

阿寶自目睹欞星門盛況後便興致不佳,呆呆地坐在一張圓凳上,看著池麵不遠的水戲。

東京城的水戲是最好看的,有“舞獅舞豹”、“掉刀蠻牌”、“水傀儡”、“水秋千”。

前麵幾個就不說了,要數阿寶最愛看的,還是這水秋千。

在船上架起秋千,一人立在秋千上,越**越高,直至**到架子最高處平齊的地方,然後倏地鬆手,人斜飛出去,在空中翻個筋鬥,一頭紮入水中,其場麵之驚險刺激,直叫人捏一把汗。

昔年京師中最會**“水秋千”的藝人,還得是宋康寶,諢名“一身膽”。

他經驗豐富,技術高超,不僅**的最高,翻筋鬥的姿勢最漂亮,連入水時激起的水花也最小,讓人不得不歎服。

當年阿寶最愛看他表演,還曾召見過他,當麵賞了他一隻銀碗。

現下“一身膽”也不知何處去了,正在**水秋千的人不是他。

阿寶托著腮出神,怎麽也提不起興致來。

忽聞耳畔有人問:“為何不開心?”

阿寶扯唇一笑,心說你又知道了?故意嘴硬道:“你哪隻眼瞧出我不開心了?”

梁元敬原本正執筆作畫,此時停下來,認真地打量她一眼,問道:“水戲不精彩麽?”

“就那樣罷,不如當年。”阿寶蹺著腿點評。

梁元敬便點點頭,繼續作他的畫去了。

阿寶不再看水戲了,而是盯著他的側臉發呆,心道水戲還沒梁元敬好看。

這念頭甫一出來,阿寶就把自己逗笑了,因為她在腦海裏想象了一下梁元敬**水秋千的樣子,他這樣單薄的身板,恐怕會在秋風中瑟瑟顫抖罷。

但倘若當年,真的是他表演的水秋千,就算他技藝不佳,阿寶覺得,自己恐怕還是會賞他銀碗的,說不定還多賞幾個,看在他這張臉的麵子上。

想著梁元敬兩手捧過銀碗,跪伏在地對自己感恩戴德的樣子,阿寶越想越樂,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笑什麽?”梁元敬移來視線。

“關你什麽事。”

阿寶心想你真是管得太多了,我不開心你要問,笑了你也要問,再說你不用作畫的麽,別人都畫完一半了,你才剛剛起了個頭。

然而人一笑起來,就如被撓了癢癢一樣,竟停不下來。

阿寶越笑越開懷,反正除了梁元敬也沒人聽得見她,最後竟笑得從圓凳上摔了下來,一屁股栽在地上,然後又被自己逗樂,笑得愈發大聲,惹得梁元敬畫也不作了,頻頻朝她望過來,一臉莫名其妙。

阿寶捧著笑痛的肚子,心道瘋了瘋了,自己真跟個失心瘋沒什麽兩樣。

但其實今日,她原本還是有點難過的,尤其是在看了薛蘅有多麽受東京城居民歡迎的時候。

可梁元敬徹底扭轉了她的壞心情,但仔細一想,他其實什麽也沒做,隻是問了她一句,“是不是不開心了”。

這樣的話,使阿寶心底覺得很熨帖,讓她知道,即使全天下的人都不喜歡她,但至少還有一人,是會關心她心情好壞的。

這人便是梁元敬,她曾經最討厭最痛恨的人。

命運真是如此的神奇,她阿寶變成孤魂野鬼後,偏偏哪裏也不去,就待在了梁元敬身邊,這也許就是天意罷。

阿寶忽然對一個問題產生了好奇,蹭到梁元敬旁邊,喊他:“哎,梁元敬。”

“嗯?”他微微側頭,眼神專注且溫和。

“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

“我和薛蘅,你覺得誰更好看?”阿寶期待地問。

“……”

梁元敬嘴唇動了動,正待開口,阿寶卻突然感到害怕了。

萬一答案不是她期望的那個怎麽辦?

那她恐怕會大為光火的,可為了這等小事大發脾氣,又有點尷尬。

啊啊啊,自己真不該問出這個問題!

“你別說!”阿寶搶在梁元敬出聲前率先阻止道,“你什麽也別說!”

梁元敬麵帶猶豫:“其實……”

“我不聽!”阿寶掩著耳朵迅速後退,“我不聽!哇哇哇哇!我什麽也聽不見!”

梁元敬:“…………”

“阿寶……”

“你別跟我說話了!”阿寶說,“該有人覺得你奇怪了!”

侍立在梁元敬身後的小黃門驚疑不定地看著他,想必正一頭霧水。

事實上,梁元敬因時常跟阿寶說話,在外人看上去就像在自言自語,再加上他總是默默望著一個方向出神,這種反常的舉止已經招徠了一部分人的注意,就連家裏的餘老最近都發現公子的奇怪之處了。

阿寶不希望他變成眾人眼裏的瘋子,便飄去了彩棚離他最遠的地方坐著。

其餘五人的畫都已作的差不多,隻剩下最後的細化,阿寶反正也品鑒不出畫的好壞,便都湊過去瞧了瞧。

瞧來瞧去,最後還是覺得梁元敬畫的最好。

且阿寶發現,他作畫與旁人不同。

因熟宣或熟絹不易改動,所以時人作畫,一般使用炭筆起稿,再勾勒輪廓,逐步填彩。

一幅完整的工筆畫要經過平塗、統染、分染、提染、罩染等多道繁複工序才可成圖,畫出的圖注重以形寫實,色彩富麗,筆法巧密精細。

而梁元敬仿五代徐熙,不起草圖,直接以沒骨法,用色彩渲染出物象形態與神韻,不僅簡化了作畫工序,縮短作畫時間,而且畫出的圖形神兼備,自成意趣。

棚裏的畫學生們原本三五成群地分散在六位畫師身邊,各自觀摩學習,不時扭頭與同窗交流心得,點評畫技。

但不知從何時起,這些人全部聚攏在了梁元敬的周圍,導致畫學正在內的其餘五名畫師形單影隻,臉色紛紛難看到了極致。

其中尤以那姓秦的畫學正臉色最為難看,胡子都氣得翹起來了。

阿寶心想,他這個上司,手底下有梁元敬這樣驚才絕豔、耀眼又搶風頭的下屬,也不知是他的福,還是他的孽。

一炷香後,內侍省勾當翰林書畫局進來征集六人畫作。

梁元敬恰好收完最後一筆,那一筆筆酣墨暢,淋漓盡致,簡直將他平生畫技發揮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眾畫生看得目不轉睛,額生瀑汗,不約而同齊聲大喊:“好!”

梁元敬擱筆,後退一步,麵色淡然地站定,一派溫雅謙和的君子之姿。

“……”

不知道別人如何,阿寶反正是看呆了。

待勾當官取走六人畫作之後,梁元敬連坐下來歇會兒喝杯茶的工夫都沒有,就被眾畫學生圍住了討教技藝。

那剩餘五名畫師無人問津,越發地尷尬,隻能各自借著品茶加以遮掩。

忽聽畫學生中有一人驚歎:“此真乃神技也!”

這未免就吹捧的過頭了。

此話剛一落地,角落裏便有人重重地哼了一聲,一名同樣是畫院待詔的人不以為然道:“什麽神技?不過區區一炫技之徒耳。”

五人中,由這人出頭是很有講究的。

首先,他是待詔,與梁元敬是平級,若此話由藝學乃至翰林供奉說出,未免有以下犯上之嫌。但若由上司畫學生說出,又有嫉賢妒能、不容下僚的嫌疑,很毀他官聲,所以由這名待詔來發聲是很合適的。

他是畫院官僚,眾畫學生不敢直言反駁,但也有人用蚊呐般的聲音哼哼道:“炫技之徒至少有技可炫,不是麽?”

“是!說的太是了!”

阿寶大聲附和此人,隻可惜她說的再大聲,除了梁元敬也無人聽見。

她忍不住問梁元敬:“你就不駁一駁他們麽?他們現在可是在說你沽名釣譽,畫技拙劣!”

梁元敬捧著茶,微微一笑道:“不必,我畫技如何,心中自有分辨,與旁人如何看我無關。”

“……”

這人有時候真的太心平氣和了,很難說他到底是有脾氣還是沒脾氣,他似乎永遠都是那副淺笑怡然、萬事無法奈我何的樣子。

阿寶倒替他氣得不行。

此時棚中已爭辯起了究竟是黃筌、黃居采父子的工筆畫法好,還是徐熙的沒骨法更優越。

他們吵得不可開交,引起爭論的梁元敬本人卻安然坐著品茗。

阿寶聽得一竅不通,卻也橫插一杠,衝進去大吼一句:“都別吵了!聽我的!梁元敬畫的最好,他的畫技甩出你們十八條街!”

梁元敬聽了,險些“噗”地一聲,將口中的茶盡數噴出來。

吵得正臉紅脖子粗的時候,官家身旁伺候的入內內侍省都知馮益全進來了,後麵還跟著幾名小黃門,皆手捧漆盤,上麵用紅綢布蓋著。

阿寶一看便知,紅布下蓋的是用來賞人的銀錠。

她悄悄飄去梁元敬身旁,附在他耳邊說:“恭喜呀,梁大人,你要發大財了。”

可最後賞賜下來的銀錠竟沒有梁元敬的份。

馮都知眯眼笑著道:“官家口諭,宣翰林待詔梁泓入水殿覲見,梁大人,跟臣走罷?”

“………………”

阿寶離開彩棚前,回頭看了眾人一眼,隻見那五名畫師目瞪口呆,臉色均不忍直視,尤其是那姓秦的老頭子,花白胡子都在顫抖。

唉,當梁元敬的上級真可憐。

阿寶心底表示深刻的同情。

作者有話說:

金明池、水戲資料參考《東京夢華錄》,畫技部分來源於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