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佛寺
翌日,梁元敬帶著阿寶,上相國寺拜訪覺明和尚。
去的路上,阿寶騎在驢上問他:“你一個畫師,為何會與和尚成朋友?”
梁元敬牽著繩,一麵答道:“我年少時,為求畫藝精進,曾遍訪名山大川,一日途徑永州九嶷山,夜遇大雨,不得不棲身於一家破廟躲避……”
“讓我猜猜,”阿寶興致勃勃打斷他,“是不是和尚恰巧是那間破廟的住持,然後你們就相識了?”
梁元敬含笑搖頭:“並非如此,那間破廟衰草枯楊,神像破敗,磚瓦結滿蛛網,已長久無人居住了。覺明小師父與我一樣,是雲遊僧人,彼時他恰巧從海外歸來,我對異域風土人情十分好奇,便向他打聽,他也對我去過的河川險勝甚感興趣,我們秉燭夜談,直至談到第二日破曉。他聽聞我欲北上,參加那一年的畫院大比,便說他也有心去東京的大相國寺看一看,我們二人便借宿在一輛貨船上,一同隨船北上。”
“我知道啦,”阿寶晃著腳丫說,“然後你們在船上,又是秉燭夜談,他到了東京,成了大相國寺的和尚,而你考上了國朝畫院,從此成了翰林待詔,我說的對不對?”
梁元敬忍住笑:“差不多罷。”
阿寶瞟他一眼,心想你和大和尚兩個人還挺親密,秉燭夜談什麽的……
轉念一想,自己又在乎這個做什麽,真是鹹吃蘿卜淡操心,哼了一聲,看天際的流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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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相國寺位於東京城南,乃唐初高僧慧雲大師所造,其舊墟據傳是魏公子信陵君的故宅,原名“建國寺”,延和元年,唐睿宗下詔改“建國寺”為“相國寺”,以紀念他踐祚前的相王封號,並禦書牌額“大相國寺”,此乃相國寺一絕。
到得大陳立國,相國寺已成皇家寺院,香火日盛,每月對外開放五日,供萬姓交易。
今日恰值寺院開放之日,往日莊嚴肅穆的佛寺變得喧囂熙攘,遊客如雲,隔老遠便可望見熱鬧景象。
阿寶見了這等場麵,早將正事拋到九霄雲外,伸長脖子望斷秋水,見梁元敬正不緊不慢地將毛驢係在梧桐樹上,不由得出聲催促:“你快點!”
梁元敬打了個活結,忽看著她道:“要不,你還是別進去了,在此處等我。”
“?”
阿寶臉色黑如鍋底:“你什麽意思?嫌我煩了?”
“不,”梁元敬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這裏是寺院,佛光普照之地,你一介魂魄之身,若傷著就不好了。”
阿寶鬆了口氣,心道你原來是這個意思,擺擺手道:“不要緊,我生前一沒做惡事,二沒殺人……”
她忽然頓住了,想起薛蘅死在她手裏的那個孩子,若僥幸能生下來,應當也算個“人”了。
這麽一想,她手上也算不得幹淨,早已沾有血腥了。
阿寶勉強笑笑,道:“算了,進去罷。”
梁元敬探詢地看她一眼,終究是什麽也沒說。
大相國寺庭闊院深,第一重山門多賣飛禽貓犬,珍禽奇獸,進到寺內,庭中多設彩幕、覃席,賣一些鞍轡弓箭、珍奇古玩之類,兩側回廊上還有尼姑們賣繡品、珠翠、頭麵、襆頭、冠子等各類雜貨,更有土物香藥、圖畫書籍,無所不有。
阿寶看得轉不動眼珠,每家鋪子都要湊上去瞧一番新鮮。
寺中人流摩肩接踵,似梁元敬這般不愛出汗的人都擠得汗流浹背,阿寶一個魂魄,不必跟活人擠,一不留神她便飄走了,弄得他頭疼不已,隻得低聲下氣地求她:“別看了,先辦正事罷。”
阿寶蹲在攤位前,頭也不回地說:“等會兒,我看看這尾錦鯉,看上去很好吃的樣子,你給我買一條。”
梁元敬知道倘若開了這個頭,一定沒完沒了,便堅決不依。
阿寶氣得大罵,又在地上撒潑打滾。
梁元敬簡直拿她沒辦法,隻得轉身就走,果然沒一會兒,阿寶就滿臉不情不願地跟上來了。
進到正殿,神台上供著一尊一丈八尺鍍金銅製彌勒像,兩側繪有吳道子的壁畫,阿寶仰頭觀看上麵的畫,梁元敬便跟一個相熟的沙門僧攀談,問他覺明現下可在寺中。
沙門僧道:“施主來得不巧,師父上上月便離寺雲遊去了。”
梁元敬忙問:“可有說何時回來?”
沙門僧搖搖頭道:“師父雲遊,向來歸期不定,若施主有急事,待師父歸來,小僧定轉告於他。”
暫時也隻能這樣了,梁元敬向他道了聲勞煩,便帶著阿寶出了正殿。
阿寶跟在他身後,扭頭東看西看,忽然問道:“梁元敬,你畫過壁畫嗎?”
梁元敬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文殊院的《淨土彌勒下生》是我所繪。”
阿寶雙眼驟亮,鬼鬼祟祟問:“那你帶了神筆麽?”
“帶了。”
來之前以為覺明在寺中,便專程帶了兔毫筆前來解惑。
梁元敬忽覺不對,側頭問阿寶:“問這些做什麽?”
阿寶撲過去抓著他胳膊懇求道:“梁公子!梁大人!你給我畫幅畫罷!用神筆畫!滴你的血!像上次那樣!我好想逛逛瓦子啊!”
“……”
梁元敬抽出自己的胳膊,麵無表情道:“不可以。”
阿寶瞪大眼睛:“為什麽不可以?”
梁元敬道:“沒有為什麽,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他旋身即走,阿寶立刻追上去,心情五味雜陳,心想梁元敬真是豈有此理啊,居然敢拒絕她了。
這個念頭一出,她又覺得哪裏不對。
為什麽她覺得梁元敬拒絕她是很過分的事呢?他根本沒有必要對她有求必應啊,可阿寶內心下意識覺得,梁元敬就該什麽都答應她的,無論她提的要求有多不合理,如果他做不到,那他就是個頂壞頂壞的人。
阿寶一方麵認為自己這樣實在要不得,一方麵又忍不住不停地問“為什麽不可以”,而梁元敬則回答“不為什麽”、“就是不可以”,二人一個在前麵走,一個在後麵追,一直重複著這些廢話,竟也不覺無聊。
忽然,阿寶看見人群中有個小孩,懷中抱著隻卷毛獅子狗,因為跑得太快,不慎左腳絆到右腳,眼看就要臉朝地摔到地上,阿寶心髒一揪,趕緊奔過去接住孩子,然而雙手一空,什麽也沒接住。
身後響起孩子“哇”地一聲爆哭。
阿寶呆呆的,轉過身來,看著自己白到透明的手指。
梁元敬歎息一聲,走過來將摔倒的孩子抱起,拍拍他身上的灰塵,又檢查他有沒有受傷,最後拿手帕替他揩幹淨臉,溫聲哄道:“別哭了,你娘娘呢?”
孩子隻不住抽泣著,指著遠處道:“狗……狗狗……”
梁元敬回頭看,那狗被他摔了出去,卻還沒跑,好小的一隻,像是剛生下來沒多久,還是隻幼犬,便將它抱了來,塞入小孩懷中。
這時孩子的娘親恰好找來,見了孩子便罵,原來小孩想要那隻獅子犬,娘親卻不答應,孩子實在喜歡,便抱著犬趁著人不注意溜了。
孩子娘千恩萬謝地向梁元敬道了謝,又揪著小孩的耳朵將他拎走了,隱約還能聽見那孩子吸著鼻子可憐兮兮地問:“為什麽不可以啊?”
孩子娘怒道:“沒有為什麽,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阿寶:“……”
梁元敬偏頭問她:“還想逛瓦子嗎?”
阿寶:“!!!”
半個時辰後,梁元敬從偏僻的塔院後麵繞了出來,身後還跟著一個女童。
那女童頭梳雙螺髻,用粉色絲絛係著,末端還綴有兩個小金鈴,她生著一張玲瓏圓臉,一雙烏溜溜的眼眸,就像年畫上的童子一般玉雪可愛,引人見之心喜,隻可惜一對新月彎眉卻微微蹙著,顯得神情頗為不耐。
“你把我畫成這樣子做什麽?”阿寶不滿地去拽裙裾。
梁元敬唇邊掛著絲笑意,道:“走罷。”
說完,到底還是沒能忍住,悄悄在阿寶腦袋頂上揉了一把。
作者有話說:
梁元敬一天的心路曆程:
淦,覺明又出去玩了,好擔心老婆——她居然讓我放血給她畫畫,果然一點也不關心我——老婆傷心了,唉,那就哄哄她吧——變成蘿莉的老婆好可愛想rua ——銀子又花光了(淚)
阿寶:……你內心戲好多。
另:
大相國寺資料參考《東京夢華錄》、《北宋開封城史話》、《開封:都市想象與文化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