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偏愛

白天還是風和日麗,到了傍晚,皇城下起驟雨。

雨點急遽地拍打地麵,揚起一陣陣塵埃。雕甍繡檻的宮殿籠罩在雨水裏。

大總管見陸清玄批完奏章,為難道:“陛下,雨這麽大……可要讓奴才來送這盆景?”

“不必。”陸清玄擱下筆,“朕親自去送。”

大總管隻好應是。

陸清玄按照流程,命人去傳了話,才坐上龍輦。

大總管知道陸清玄在意這盆景,便在盆景上頭蒙一層布,避免它被雨打落枝葉。

陸清玄坐在龍輦上,說:“把它給朕。”

大總管微訝,把盆景遞過去。

陸清玄手指修長,接過盆景,把它放在自己膝頭。

“去永寧宮。”他淡聲吩咐。

大雨“劈裏啪啦”地打在華蓋上,陸清玄抱著盆景,俊美無儔,清和平允。

他坐姿筆直,小心地護著盆景,不讓它被雨打濕。

然而,到了永寧宮才知道,夏沉煙並不在。

永寧宮的宮女說:“嫻妃娘娘下午去了禦花園,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來傳話的人回景陽宮複命了,大概是不湊巧,並沒有撞上陸清玄一行人。

陸清玄垂下眼睫,把盆景放在桌案上,坐在永寧宮的大殿中等待。

宮女們給他擺上茶點,送來書籍和棋盤,又讓小太監去禦花園中尋夏沉煙。

陸清玄隨手翻閱了幾本,問道:“嫻妃隻看棋譜嗎?”

宮女們道:“是,娘娘隻看棋譜。”

陸清玄低頭讀棋譜,被她撫摸過的書頁,溫柔地從他指尖滑過。

宮女們卻逐漸不安,擔心讓帝王久等。

過了兩刻鍾,兩個宮女從外頭趕回來。

她們渾身濕漉漉的,看見陸清玄坐在殿中,明顯嚇了一跳,壓下驚訝給他行禮。

陸清玄命她們起身,問道:“嫻妃派你們回來的?”

兩個宮女道:“是,嫻妃娘娘命奴婢們回來拿傘。今日下午,天氣正好,嫻妃娘娘出門出得急,奴婢們忘記了帶傘。”

陸清玄把棋譜擱到桌案上,“朕隨你們去。”

兩個宮女愕然,但仍然應是,匆忙換了衣裳,拿上雨傘,在前方引路。

陸清玄坐在龍輦上,跟隨在她們身後。

豆大的雨點鋪天蓋地砸下來,既砸在龍輦的華蓋上,也砸在八角亭的寶頂上。

“好大的雨呀。安淮,你今天算的天氣不準。”莊扶柳坐在禦花園的八角亭內,說道。

順妃李安淮一邊披覽詩書,一邊漫不經心地說:“我算的卦本來就不太準,你偏要信我的,吩咐宮女們不必帶傘。”

莊扶柳說:“可是你上次算的卦就很準呀。你說我‘利見大人’,我果然得到了嫻妃娘娘的賞識。說實話,我到現在還難以置信,嫻妃娘娘怎麽會記得我的名字。”

“可能隻是因為她記性好。在光華殿,我們這些妃嬪互相見過禮。”

“好吧。”莊扶柳說,“但還有一次,你隨手卜了個世家子,說他‘亢龍有悔’,他的家族果然也被陛下打壓了……”

她停住了話頭,片刻後,她伸出手,拍了拍李安淮的胳膊。

“幹什麽呢?我在看書——”李安淮一邊說,一邊抬起頭,下一刻,她的聲音被堵在喉嚨裏。

她們看見了遠處有一隊威嚴儀仗,在密雨中穿梭。

莊扶柳的表情有些呆滯。

“那是陛下的儀仗吧?”

李安淮:“是。”

陸清玄坐在龍輦上,視線筆直地向前。他的坐姿優美雅致,側臉俊美得令人驚心動魄。

可是,此刻,他為何出現在暴雨中的禦花園裏,還明顯是往更深處去?

李安淮和莊扶柳一時忘了說話,目送他的儀仗漸行漸遠。

她們疑惑地討論了一會兒,一個宮女說:“陛下應該是來接嫻妃娘娘的吧?”

莊扶柳望過去。

宮女大著膽子說:“這幾日天晴,奴婢們在禦花園中遇到嫻妃娘娘好幾次了。興許,她今日也來了禦花園呢?”

莊扶柳深覺有理。

“真好啊。”李安淮歎口氣,繼續讀她的詩書。

莊扶柳倒是笑了一下。她望著亭子外的雨水,說道:“剛剛派了兩個宮女回去拿傘,不知道她們會不會被淋得生病。回宮之後,還得給她們把把脈才行。”

……

夏沉煙坐在禦花園深處的撮角亭子裏,眺望遠方壓下來的天際。

墨雲翻滾,電閃雷鳴,亭子外矗立著一棵垂絲海棠。海棠枝條伸進亭子裏,帶來淡淡的水氣。

她閉上眼睛,想到十三歲那年的那場雨。

有腳步聲漸漸臨近。

她睜開眼睛,看見了陸清玄。

他撐著傘,獨自站在亭子外,視線落在她身上。

“嫻妃。”他微笑著喚她。

他的漂亮手指執著傘柄,雨水從傘麵滑落。

大雨滂沱,雨聲濤濤,他氣質矜貴,風度翩翩,從容而美麗。

夏沉煙有些驚訝,她身後宮女的動作也凝滯了。

陸清玄溫和地說:“朕來接你回宮。”

春日傍晚的風,送來他身上的龍涎香,混合潮濕的水氣,顯得淡雅迷人。

夏沉煙說:“妾身已經讓宮女回去拿傘了。”

陸清玄注視著她的臉頰,視線裏帶著一點他自己都沒發現的繾綣。

“嫻妃。”

“何事?”

“朕走了好久才到,這雨一時半會兒,怕是停不了了。”

夏沉煙慢慢地垂下視線。

她發現他的袍角確實被打濕了。

他大概是乘坐龍輦到達禦花園,這個撮角亭子地處偏僻,龍輦不好進來,因此他又下了龍輦,步行至此。

陸清玄唇角微揚,“禦膳房就要送晚膳來了,現在隨朕回去,應該可以立馬用晚膳。”

“不要。”夏沉煙說,“妾身在這裏等宮女。”

陸清玄望了她一會兒,進了亭子,收起傘,“好吧,朕陪你在此處等宮女。”

兩人挨得近,夏沉煙看見他琥珀色的眼睛。

夏沉煙別開腦袋,等了兩盞茶工夫,都沒有看見宮女。

夏沉煙:“……陛下把宮女打發走了?”

陸清玄輕輕地“嗯”了一聲。

像是生怕她聽到。

夏沉煙:“……?”

她折下一枝垂絲海棠,丟到他胸口。

陸清玄慢慢接住,“為什麽總是用花枝砸朕?”

“大概是因為,妾身找不到其它更趁手的東西。”

陸清玄:“……”

夏沉煙站起身,拿起他擱在亭子裏的傘。

她很少親手撐傘,因此動作有幾分生疏。

陸清玄說:“你的左手要往下麵放一點,才能更容易地把傘打開。”

夏沉煙無言地打開了傘,邁步往外走。

“嫻妃。”

“何事?”

“外頭路滑,你當心些,別摔倒了。”

“妾身不會經常摔倒。”

她脊背挺直,執傘往外走。

陸清玄望著她的背影。

真的嗎?

雖然甬路很滑,但還是不要摔倒比較好。

這麽大的雨,摔倒了容易受寒。

陸清玄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支走宮女,再坐在她身旁等待。

就像他不明白自己為何要一路抱著盆景,最後又來到這裏,隻是為了給她送一把傘。

他微微失神,卻看見夏沉煙晃了一下。

他立即站起身,奔出亭子,扶住她。

春雨澆在他的身上,他的玉冠被打濕,眼睫毛上含著雨氣。

夏沉煙手上還拿著傘。

她站直身體,沒有道謝,但是用傘遮住兩個人的頭頂。

雨水被隔絕開,陸清玄輕輕笑了一下。

“怎麽?”夏沉煙麵無表情地說,“陛下在笑什麽?”

“沒有。”陸清玄慢慢地說,“朕背你吧。”

“妾身可以自己走。”

“可是,你方才差點摔倒。”

“那是因為地麵太滑了。”

“嗯,地麵太滑了,所以朕背你。”

夏沉煙看向他。

陸清玄嗓音清和地說:“地麵很滑,繡鞋也不好穿,女子的繡鞋又軟又薄,如果再摔……”

他知道,她十分高傲,如果他繼續說下去,那麽她——

夏沉煙果然閉了閉眼,打斷他:“陛下要背便背。”

陸清玄低笑:“嗯。”

當夏沉煙的雙手環上他脖頸的時候,陸清玄若無其事地平緩著呼吸,把她背好,想對她說,記得用傘遮好自己。

沒想到,夏沉煙把傘偏向了她自己那邊,驟雨撲在他臉上。

陸清玄:“……”

他怕摔下她,沒有伸手去抹臉上的雨珠,隻是背著她繼續平穩向前。

夏沉煙很快發現了執傘的方式不對,把傘麵往前傾斜。

驟雨沒有再拍打到他的臉上。

陸清玄唇角彎了彎。

他們沿著禦花園的甬道往前走,天地上下,都是朦朦朧朧的水氣。

驟雨打散了白日的熱氣,空氣微涼。

花木深處傳來蟲子低微的鳴叫,暴雨打在寬大的芭蕉葉上,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十八歲的年輕天子,平日身形筆挺,此時為了讓他十八歲的心上人趴得更舒服,脊背微微往前彎。

他們走到甬路盡頭時,二十來個宮女太監在那裏等候。

他們看見兩人,都有些吃驚,卻沒有在神態上表現出來。

陸清玄把夏沉煙放下,問她:“可要一同乘坐龍輦?”

夏沉煙不想徒步走回永寧宮,點了點頭。

兩人並排坐到龍輦上,龍輦被抬起向前。

雨水打在華蓋上,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

春風吹過,夏沉煙渾身幹幹淨淨的,沒有被雨水打濕。

他的臉和頭發上,卻都沾了水,纖長的眼睫毛上停留著雨珠。

像一隻淋過雨的小狼犬。

陸清玄見她望著他,於是回望。

他的琥珀色眼睛,在暮色中漂亮若琉璃。

夏沉煙垂眸,錯開他的視線。

她拿出一條繡著瀟湘竹的帕子,丟到他身上。

陸清玄接過,柔聲問:“給朕這個做什麽?”

“擦臉。”夏沉煙麵無表情地說。